燭光跳躍,銅棱鏡所映射的景象在三面牆上變幻不定。
但見各族羣雄已經衝破萬獸圍堵,急速逼近。姬遠玄、烈炎、應龍、祝融等神、仙級高手更是已騎獸飛至皮母地丘上空,盤旋欲衝。而那神壺之內,紫火狂舞,拓拔野二人已從石棺中坐起,渾身大汗淋漓,臉上雙雙露出驚喜歡悅的笑容。
雨師妾心中突突劇跳,緊張已極,臉上卻笑吟吟,道:“再過半個時辰,土、火、水三族的高手都將趕到神壺山外,我倒要瞧瞧你還能困住他多久?”
公孫嬰侯與淳于昱對視一眼,一齊哈哈大笑,似是有恃無恐。
“雨師國主,你以爲我們籌謀了這麼多年,連這點應對之策也沒有麼?”火仇仙子轉過身,月牙似的妙目中光芒閃爍,柔聲道:“你猜猜這些人加在一起,及不及的上女媧大神一成的法力?當年連女媧大神都險些降拿不住的兇獸,他們又能拿得住麼?”說話間,右手玉蔥似的指尖輕輕地撫摩着左腕上的混沌環,黃光閃耀,隱隱凸顯起一圈古篆文。
“轟!”整個地宮忽然劇烈震動起來,桌案傾搖,不知從哪裡捲來一陣狂風,塵土亂舞,燭火明滅,隱隱聽見地底傳來隆隆怒吼之聲。雨師妾花容微變,難道這兩人竟當真要將那混沌兇獸解印放出?又驚又怒,格格笑道:“混沌獸一出,就算他們拿不住,你們便能拿住了麼?淳于姐姐好歹也是火族後裔,連‘玩火自焚’的道理也不明白麼?”
公孫嬰侯蒼白的俊臉在光影裡陰晴不定,摟着淳于昱的纖腰,笑嘻嘻地道:“天地之初,原本就是一片混沌,今日不過是順應天道,迴歸混沌罷了。我與這混沌本來便是一體,又何必要降拿它?”
聽他言下之意,竟似已掌握了與混沌獸化同體的要訣!雨師妾心中大凜,這廝十六年前便已列於大荒十神,今日一旦與這太古兇獸並體,兇焰更熾,只怕連燭龍也未必是他敵手了!火仇仙子笑吟吟地變幻指訣,櫻脣翕動,口中唸唸有詞。陽極宮震動越來越加猛烈,幾根巨柱搖搖欲傾,牆壁、石地更是“格啦啦”地迸裂開許多長縫,塵煙土霧濛濛瀰漫。火仇仙子容光煥發,又是喜悅又是得意,格格笑道:“走吧。這洞房花燭,就留着龍女妹子到九泉之下與拓拔太子享用吧。”翩然朝外走去。
公孫嬰侯捏了捏雨師妾的臉頰,似笑非笑地嘆息道:“花顏玉貌,奈何卻成了地底骷髏?”指尖一彈,“哧哧”激響,她周身頓時被地火蠶絲緊緊纏住,火燒火燎,呼吸窒堵。
在這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雨師妾心中的悲駭驚怒反倒煙消雲散了,凝視着銅棱鏡中的拓拔野,苦甜交雜,暗想:“只要他們一走,便以‘冰血大法’離開這裡,就算魂飛魄散,也要將小野從神壺山中救出。”
“冰血大法”是北海寒冰宮至爲兇險的兩傷法術。一旦施出,渾身血液如冰雪凝結,真氣瞬時倍增暴漲;冰血消融之後,經脈盡斷,神仙難救。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妄用。但此時此刻,她已顧不得這麼多了。計議已定,心中頓時變得一片澄明寧靜,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燭光映照下,雙靨暈紅,眼波溫柔澄澈,說不出的嬌媚絕麗。
公孫嬰侯轉身欲行,心中一蕩,又彎下腰,貼着她的耳朵,低聲道:“好妹子,我當初許下的諾言,一日也沒忘卻。你若是現在出口央求,我一定帶你離開地丘。等到天下臣服,我便封你做水族的國主,今生今世,共享富貴,永不分離……”
雨師妾嫣然一笑,搖了搖頭,只顧凝神聚氣,默唸冰血法訣,連謔浪笑傲他的興致也沒有了。
公孫嬰侯自負囂狂,對於越是無法到手的東西,越是渴切。自與她重逢以來,見她的一顆芳心全都縈繫於拓拔野身上,好勝之心不由大起,總想着讓她回心轉意,重新投懷送抱,才解心頭之結。眼見她死到臨頭,猶自笑吟吟的殊無懊悔畏懼之意,又妒又恨,怒火驀地涌上心頭,一把捏住她的臉頰,森然道:“那小子三心兩意,待你有什麼好?值得你這般死心塌地?”
話音方落,“轟”的一聲,遠處的一根巨柱陡然崩塌,土石四炸迸舞,火仇仙子見他還不肯走,頓足怒道:“公孫嬰侯!你想和她一起殉葬麼?”
公孫嬰侯聽若罔聞,蒼白的臉泛着奇異的嫣紅,似已扭曲變形了,雙眸灼灼盯視着雨師妾,怒火跳躍,指節越收越緊,恨不能將她這俏媚的容顏捏得粉碎。
見她微微一顫,凝視着銅棱鏡,秋波中閃過驚愕狂喜的神色,公孫嬰侯心中一沉,轉頭望去,臉色陡然大變,失聲喝道:“那小子呢?那小子和小賤人到哪裡去了?”
火仇仙子凝神掃探,只見那鏡中所映的神壺內部烈火熊熊,空空蕩蕩,拓拔野二人早已經不知所蹤了!
雨師妾又是喜悅又是驕傲,格格大笑道:“淺水豈能困蛟龍?就憑你們也想關得住他麼……”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被公孫嬰侯重重抽了一記耳光,臉頰火辣辣的腫起老高,氣血翻涌,但仍是嬌笑不止。
淳于昱驚怒交交迸,反身衝上前來,不可置信地寸寸查尋,咬牙道:“陰陽冥火壺堅不可摧,無處可逃,這小子定然還在壺內,用了什麼隱身法術,藏起來啦。”公孫嬰侯臉色鐵青,搖頭森然道:“青冥紫火光焰熾烈,就算是吞了‘混沌無形珠’隱身,也定然能照出影子來!難道這神壺內還有什麼機關玄秘,讓這小子參透了麼?”想到神農臨終之時,將其畢生所學、幾種奇書秘籍全都給了這小子,兩人心中大凜,都覺頗有可能。眼看煮熟了的鴨子就這麼飛了,公孫嬰侯狂怒得幾欲爆炸開來,冷冷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就不信他真能不翼而飛!”一把提起雨師妾,挾在臂下,朝地宮外衝去。四周轟隆震響,天搖地動,巨石、泥土、木樑不斷地往下崩塌,塵土簌簌。三人迤邐電掠,古怪地地從地宮墓門飛衝而出。地壑內寒氣蒸騰,到處都是岔氣的雪花。地河蜿蜒,水光瀲灩,羣峰影影綽綽。擡頭望去,霞霧瀰漫,不斷有火光沖天噴吐,劃過一道又一道豔麗的日東月西。隱隱還能聽見地丘上方傳來的禽獸怒吼與廝殺吶喊之聲。各族援兵已然殺到。至多不過小半時辰,便能衝到谷底了。公孫嬰侯無暇他顧,挾着雨師妾直衝神壺山,在壺嘴峰立定。積雪皚皚,青松傲岸,那僞裝成石墓的壺嘴門依舊緊閉如初。壺嘴峰又稱“思過峰”,相傳法訣刻寫在壺壁上。只要千年之後,有人在這壺嘴前倒誦此訣,便能將壺中所困的兇魔釋放出來。當年流沙仙子擄走公孫青陽之後,汁玄青四處尋之而不得,悲痛欲絕。公孫嬰侯在地壑內反覆尋找,無意中發現鑲嵌於神壺山頂的混沌環,這才知道腳下的險峰赫然竟是遠古封鎮兇魔的女媧神壺。於是解開了“思過封印”,將壺中的混沌獸放出。數年之後,他駕御此獸,與神農大戰,妄想將其一舉擊殺,取而代之。神農寬厚仁慈,又素來敬慕其父公孫長泰,不忍令之斷後,是以再三勸他回頭,見其兇頑不化,只得將他封印入壺中,思過反省,並將混沌獸身鎮封於地谷深處,永絕後患。神農效仿女媧,將“思過訣”重新改過,刻寫在壺壁上,卻被火仇仙子陰差陽錯,依照此訣打開了神壺,放出了公孫嬰侯。
公孫嬰侯爲報仇雪恨,處心積慮,將神壺嘴喬化成陽極宮的墓門形狀,爲的便是有朝一日,將神農誘入其中,讓他嘗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頭。先前,拓拔野不知究底,跪在這“墓門”前叩拜時,淳于昱便站在一旁默誦解印訣,將壺嘴門打開。饒是流沙仙子心細如髮,電眼如炬,竟也沒瞧出此中玄妙,只道是拓拔野九叩之後,打開了陽極宮的墓門,終於中計困陷其中。公孫嬰侯被困在這神壺中的十六年,對壺中的每一尺一寸都瞭如指掌。十六年間也不知想了多少法子逃離,卻始終不得而出,此時眼見拓拔野二人憑空消失,心中之驚駭困惑可想而知。無論如何,也要親眼瞧個究竟。
當下長身昂立於壺嘴門前,左手鎖釦住雨師妾的咽喉,右手紫光吞吐,聚氣待發,森然道:“淳于妹子,你來解印開門,我進去探望拓拔小賊。他若還藏在裡面,膽敢耍什麼花樣,我便叫他痛不欲生……”說到最後一句時,左手微微一緊,雨師妾俏臉漲紅,登時憋得喘不過氣來,心中嘭嘭狂跳,說不出的緊張、期待。
火仇仙子臉罩寒霜,默唸法訣,雙手聚氣,朝着那壺嘴凌空錯分。
“轟!”墓門開幕詞,紅光噴吐而出。幾在同一瞬間,公孫嬰侯挾持着雨師妾,閃電似的衝入其中;右手紫光爆卷,化作熾豔光刀,朝裡轟然劈入。
“嘭嘭”連聲,光浪激爆,公孫嬰侯呼吸一窒,只覺得兩道氣浪排山倒海似的迎面衝卷而來,心中又是驚怒又是狂喜,揚眉大笑道:“小賊,早知道你會耍奸使詐!”左手將雨師妾朝前一送,當作人盾,右手地火陽極刀順勢狂掃。
果聽拓拔野的聲音驚呼道:“雨師姐姐!”左面那道凌厲無匹的氣浪硬生生地朝外一分,擦着雨師妾的臉頰轟然撞擊在洞壁上,光焰飛炸。甬道狹窄,光芒熾烈,一時間瞧不真切。她心中一沉,淚水奪眶而出,懸吊了半晌的希望瞬時破滅了。想要呼喚他的名字,卻被公孫嬰侯扼住了喉嚨,發不出聲。
混亂中,右面那道氣浪被地火陽極刀劈中,頓時迸爆開來,隱隱聽見流沙仙子一聲悶哼,似是被氣刀震得朝後飛退。
“小賊,繼續和那小賤人在壺裡好好待着吧……”公孫嬰侯大笑聲中,藉着反震氣浪閃電飛退,正想衝出神壺,卻聽背後“轟”的一聲震響,那壺嘴門竟已牢牢鎖上!
他心中一凜,在覺不妙,喝道:“淳于妹子,快開門!”
隱隱聽見淳于昱的笑聲似從門縫中傳來:“你不是說‘天地之初,原本就是一片混沌’麼?我今日也不過是順應天道,讓你迴歸混沌罷了。洞房花燭,陰陽交泰,兩對新人心情享受,本仙子恕不奉陪了。”聲音越去越遠,悄不可聞。
公孫嬰侯驚怒欲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厲聲喝道:“淳于妹子?淳于妹子?”除了那隆隆的回聲,哪裡還有迴應?
黑暗中,只聽見流沙仙子沙甜清脆的聲音格格大笑道:“妙極妙極!公孫狗賊,想不到你也有今日!你耍弄了多少女子,今日總算被女人算計啦。這可真叫上蒼開眼,報應不爽!”
公孫嬰侯像是突然掉入了萬丈深淵,渾身都是冷汗,徹骨冰寒,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她斷斷不會這般害我的!她若要將我封入這陰陽冥火壺,當日又何必放我出來……”
心頭一凜,失聲道:“是了!混沌環!她要的是混沌環!”霎時間恍然大悟,咬牙切齒道:“這賤人兜了這麼一大圈,原來是爲了騙奪混沌環!”
又是驚怒又是懊悔,想到自己費心心力才降伏的混沌神獸,就此落入這南蠻妖女手中,更是氣得險些連肝都炸開來了,縱聲狂吼,地火陽極刀朝着那壺嘴門轟然怒斬。
地壑開裂處,霞雲如海,羣峰兀立,尖嘯怪吼聲如雷貫耳,萬千兇禽妖獸從下方地丘衝涌而出,上下盤旋,將各族英豪團團圍住,慘烈廝殺。
“咦?拓拔太子呢?”嘈雜吶喊聲中,忽然聽見有人失聲驚呼。
羣雄擡頭望去,但見萬丈霞光破空亂舞,映射於藍天,形成了神壺中的圖景。其中火焰熊熊,空無一人,拓拔野與流沙仙子都已不知動向。
烈炎微微一怔,大喜過望,笑道:“三弟忒也了得!想不到竟連這神壺也困他不住!”
祝融、應龍等人面面相覷,亦大感驚訝。陰陽冥火壺是女媧封印礦石兇魔的神器,拓拔野竟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從中逃脫,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羣雄又驚又喜,雖不明就裡,卻仍忍不住一齊縱聲歡呼。
惟有姬遠玄隱隱覺得似有不妥,暗想:“奇怪,縱然神壺內另有出版,壺底的八卦臺與石棺又何以憑空消失了?難道……”心中一動已明其理,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
當下將鬼影珠收入懷中,朗聲道:“各位朋友,拓拔太子雖已脫困,龍妃卻尚未獲救。咱們一鼓作氣,殺入谷底,誅滅公孫嬰侯,爲連日來枉死的各族百姓報仇雪恨!”
羣雄歡呼附應,士氣大振,騎乘猛禽飛獸,便欲往下衝去。
“轟隆隆!”
皮母地丘下方突然傳來一陣悶雷似的震動,雲霧崩散,羣峰搖盪,無數兇禽妖獸驚啼尖叫,接連不斷沖天飛起,從衆人身邊轟然捲過,高高盤旋。霎時間如黑雲似的遮蔽了半片碧空。
空中霞光盡斂,幻景全無,羣雄低頭望去,壑內霞雲滾滾,火光吞吐,如驚濤駭浪似的朝上翻騰,無數霓光破舞而出,彷彿道道利劍,晃得人眼都花了。
應龍一凜,沉聲道:“陛下快走!地火又要噴涌了!”
話音未落,下方的七彩雲海陡然朝上一鼓,“轟隆”一聲巨響,繽紛炸射,萬千火蛇紅焰高躥怒舞,炎風撲面,羣雄大駭,紛紛驚呼衝散。
大地迸裂,火浪衝天,廣袤的平原上飛衝起無數道百丈來高的火牆,縱橫交錯,衆人騎獸迤邐閃避,直衝高空,稍有不慎,被火舌卷舐,登時慘叫着渾身着火,墜落地壑之中。
放眼望去,真陵之野竟似成了漫漫火海。南荒獸羣受驚狂奔,或是被烈焰席捲,或是被不斷縱橫開裂的地縫所吞噬,大師兄嘶吼之聲不絕於耳。
轟鳴聲中,皮母地丘的照影峰、玄武峰等七座最爲高峻陡峭的山峰接連崩塌,煙塵滾滾。
大地劇震,裂縫急劇擴大,又是一陣雷鳴般的轟響,地丘方圓數裡內的地面陡然朝下塌陷,形成一個巨大的盆地斷層。
羣雄奴獸直衝起近兩百丈高,仍能感覺到那灼人的熱風,當空盤旋俯瞰,驚魂未定。
土族的飛獸軍將士更是瞠目結舌,驚駭莫名。此番爆發的炎熱之猛,不但遠遠勝過先前幾次,甚至比起三日前那吞滅北鮮八部的地火還要猛烈!若逃得再晚一步,各族萬餘羣雄,只怕便要與水妖僵鬼一同做伴谷底了。
陸吾皺眉奇道:“皮母地丘內的地火不是每隔一個時辰才噴發一次麼?怎地相隔不過片刻,便又重新噴薄?”
應龍乾瘦的臉上閃過古怪的神色,像是恐懼,又像是狂喜,褐眼冷冷地凝視着那火浪噴涌的地壑,嘿然道:“若是地火,又怎會有如此大的威力?女媧大神一念窩窩頭工,慈悲爲懷,卻爲今日留下了驚天浩劫……”
“嗷——嗚!”話音未落,地壑內紅光爆舞,忽地傳來一聲震天怒吼,衆人腦中嗡的一響,氣血亂涌,數十人騎坐不穩,眼前一黑,登時翻身朝下摔落。
“轟!”皮母地丘南側的地面突然炸裂開來,巨石四射,火浪噴飛,只見一個赤紅色的巨大觸手沖天破舞,高高地拋過一道弧線,轟然砸在大地上,登時將半截斷山擊得粉碎!
“嘭!”“嘭!”“嘭!”
紫光迭爆,氣浪洶涌,公孫嬰侯發狂似的怒吼着,地火陽極刀縱橫亂劈,恨不能立即斫開一條生路來,但那石門卻始終巍然不動。
他被封印於壺中整整十六年,備受冰寒、炙烤之折磨,幾近瘋魔。好不容易重獲自由,正想着要報仇雪恨,雄圖霸業,豈料竟又被當下最爲信任的女人所陷害,再度受困於此。縱是銅心鐵膽,這一刻也要狂亂崩潰了。
火焰亂舞,甬道明亮如晝,流沙仙子翩然立於數丈開外,倚着石壁,不斷地冷嘲熱諷,直笑得俏臉彤紅,花枝亂顫,渾然忘記了自己亦被困在壺中。
惟有拓拔野對周遭一切視若不見,癡癡地凝視着雨師妾那淚痕閃爍的笑顏,胸喉若堵,悲欣交集,先前的焦急、恐懼……全都煙消雲散了,只剩下了無邊無盡的溫柔、寧靜與喜悅。
只要與她同在,身在何處,通融離開,一時間竟全都毫不緊要了。
公孫嬰侯驀地轉過身,雙眸怒火如焚,瞪着拓拔野兩人,咬牙切齒道:“你們這兩個小賊,今日不將你們碎屍萬段,難消我心頭之恨!”左手驀地扼緊雨師妾的咽喉,厲聲道:“在此之前,我要你親眼看着她死!”
拓拔野又驚又怒,喝道:“放開她!”身形一矮,閃電似的朝他衝去,天元逆刃銀光如電,疾斬其右肋。
幾在同時,“咻咻”激響,流沙仙子的三十六根子母針亦破風激舞,朝着公孫嬰侯的各處大穴怒射而去。
公孫嬰侯森然大笑,避也不避,抓起雨師妾當作人盾,朝天元逆刃與銀針擋去。
拓拔野叱道:“無恥!”驀地收刀下衝,反手一掌,碧光爆吐,如渦旋飛帶,陡然將雨師妾緊緊纏住,剛想朝外分奪,眼前一紅,氣浪鼓舞,地火陽極刀已然當胸劈到。
拓拔野心下一凜,只得迴旋收掌,順勢反撩天元逆刃,與那熾烈氣刀撞個正着。“嘭!”肌膚如灼,整個手臂酥麻如痹,身不由己地朝後跌退。
流沙仙子嬌叱聲中,銀針衝舞翻飛,繞過他的頭頂蓬然聚散,繼續朝公孫嬰侯電身而去。這甬道甚爲狹窄,僅容兩人並肩而行,三人在此騰挪激鬥,每一次交鋒都堪差毫釐,驚險萬狀。
拓拔野真氣、法力原本便都不敵公孫嬰侯,體內“海誓山盟蠱”又未盡滅,真氣一動,立時情慾如焚,加之此刻投鼠忌器,生怕誤傷龍女,行動更是大受掣肘。頃刻間便被公孫嬰侯逼得險象環生,肩上、臂上、腿上均被地火氣刀掃中,鮮血淋漓,火燒火燎。當下引着公孫嬰侯且戰且退,往寬闊的壺洞中掠去,伺機反擊。雨師妾芳心嘭嘭狂跳,若非喉嚨被扼,早已驚呼失聲。一時間,眼中耳中,全是拓拔野的安危。竟忘了自己命在旦夕,比他更爲兇險莫測。
“轟!”四人剛衝入壺洞中,腳下忽然一陣劇震,身形一晃,險些站立不穩,接着又是一陣猛烈震動,隆隆作響,偌大的神壺山竟似要傾倒一般。四人大凜,紛紛罷手躍開,凝神聆聽。拓拔野右手虛空一探,“咻”的一聲,饕餮離火鼎從壺底火焰中凌空飛旋而起,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的手中。光芒閃耀,從鼎中緩緩升出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散射出萬千幻光,映照出地丘外的壯觀景象。雨師妾靈光一閃,突然明白先前拓拔野、流沙仙子爲何會“消失無蹤”了!雙頰暈紅,嘴角噙笑,妙目溫柔地凝視着拓拔野,又是讚許又是驕傲。公孫嬰侯之所以能瞧見拓拔野等人的一舉一動,都是依賴那“潛天三棱鏡”,返照出姬遠玄手中“鬼影珠”的感應圖景。正所謂“借影成形,兩兩相照”。
各族羣雄原想靠此神珠,與拓拔野緊密相連,洞悉地丘內的地形地貌,不料卻便宜了公孫嬰侯,成了他的耳目。拓拔野必是想明瞭此節,所以故意將“鬼影珠”收入饕餮離火鼎中,反扣在神壺底壁。被饕餮離火鼎所扣罩,“鬼影珠”所映照出的,自然便是鼎中的景象。
偏偏離火鼎的形狀與陰陽冥火壺有些相似,鼎中亦充斥着青冥紫火,外人乍一看,又哪能想到此中奧妙?只道是人去壺空,將“鬼影珠”拋留在了原處。
公孫嬰侯驚駭錯愕之下,更無暇分辨究底,必定心急火燎地趕來看個究竟。拓拔野二人只需藏在壺嘴,趁其不備,便能突圍衝出。
若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着了淳于昱之道,將公孫嬰侯一齊反鎖壺中,拓拔野此刻多半已大功告成,逃出生天了。眼見着拓拔野從饕餮離火鼎中取出神珠,公孫嬰侯臉色陡變,亦想明瞭此節,又是驚惱又是懊悔,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以消心頭怒火。羣雄驚呼聲中,那隻巨大的赤紅色觸手曲彈拋舞,陡然縮入。接着又是一陣天搖地動的震響,原本塌陷的大地突然高高鼓起,地縫被撐得四下迸裂,火焰噴薄。地面隆起如山,頓了片刻,突然土崩瓦解,萬千巨石沖天怒射。幾在同時,數十隻巨大的觸手接二連三地破土衝舞,伴隨着那雷鳴般的怒吼咆哮,四下拋舞橫掃,霎時間,將驚惶狂奔的羣獸、盤旋驚飛的兇禽……一一勾卷抓起,朝皮母地丘裡塞去。
衆人瞠目結舌,驚駭無已。從未見過如此大的觸手,與之相比,西海的“吞天水母獸”竟小得有如螞蟻一了。
陸吾從袖中抓起一面白銅六角鏡,當空斜照,金光怒舞,筆直地射入皮母地丘,頓時沖天彈射起一圈巨大的光暈,猶如水波一般凌空晃盪。
“那是什麼怪物?”羣雄大駭,驚呼四起。
從那“九淵洞影鏡”所映射的光波中,隱隱可見一個巨大的“圓球”自地壑深處急劇膨脹鼓起,地丘羣峰被它拱得不斷傾搖崩塌。
那圓滾滾的球體長滿了巨大的龍鱗,像是無數只巴眨閃爍的眼睛,忽而明黃耀眼,忽而彤紅如火,當中一道巨口似的長縫,無數豔紅的觸手便是從中伸出,招搖亂舞。
“混沌獸!”姬遠玄臉色陡變,沉聲道,“公孫嬰侯就要將混沌獸放出來了!”
衆人大譁,混沌神獸是古往今來至爲殘暴的妖獸之一,被封印了數千年,更是兇狂難當。伏羲化羽,女媧登仙,就連神農帝也已變成了一尊石人,當今天下,只怕再無人能伏其兇焰了!
若不能儘快制止公孫嬰侯,這場浩劫勢必給原已動盪不安的大荒帶來更爲慘烈的災難。
當是時,遠遠地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黃帝遺詔,太子黃帝速來接旨!”
羣雄轉頭望去,只見一個一個淡黃色豹斑長裳的絕色美人御風飛來,衣帶飄飄,翩翩若仙。身後兩個嬌俏女童懷抱長劍,踏風相隨。赫然正是土族聖女武羅仙子。
衆人呼吸一窒,被其美貌所懾,竟連氣息也不順暢起來,心想:“都說武羅仙子與姑射仙子並稱大荒兩大仙子,果不其然。”有些心思促狹的,又想:“傳言十六年前,他景慕公孫嬰侯,險些連聖女之位也不想要了,還與龍女大斗了一場。今日來此,難道是舊情難斷,爲公孫嬰侯求情來了麼?”
思忖間,土族將士紛紛彎腰行禮,姬遠玄從麒麟獸上一躍而下,凌空倒,朗聲道:“兒臣姬遠玄接旨。”
姬少典駕崩半年有餘,姬遠玄三年喪期未滿,不肯正式登基。長老會以內憂外患,急需穩固人心、團結禦敵爲由,再三勸進,他才勉強接受“太子黃帝”之稱。但土族神廟之中,當朝黃帝的牌位仍是姬少典。因此當下土族,算是有兩位“黃帝”。
武羅仙子凝空立定,從袖中取出一軸黃卷,徐徐打開,柔聲念道:“黃天在上,厚土在下,土族黃帝詔曰,本族棄民登山隊,潛居地丘,縱蠱逞兇,禍害無辜,其罪罄竹難書,人神共憤。後又妄解女媧之印,欲軒大荒於水火之中,幸得神帝復以陰陽冥火壺封印此獠,鎮伏混沌兇獸,又以息壤神土平補地丘,渡此浩劫,誠天下蒼生之幸!”
“神帝化羽,九州無主,妖孽盡出,假若寡人百年之後,皮母地丘重現大荒,後繼之黃帝當竭盡所能,補地裂,平妖魔,不教中州生靈再塗炭。自古正邪不兩立,法義不空情,若有趨附妖魔,助其爲虐者,天誅地滅,殺無赦……”
她的聲音如玉石激撞,清脆動聽,這彷遺詔由她讀來,格外婉轉悅耳。
羣雄聞聽,無不聳然動容,才知道當年公孫嬰侯與皮母地丘突然消失的秘密。姬少典生前必已預見今日情形,故而才預先設立此詔,以平衆議。
想不到武羅仙子當年對公孫嬰侯情深一往,十六年後,卻偏偏由她親口宣讀此詔。真可謂世事無常,天意難料。開創讀完聖旨,將卷軸收起,遞與姬遠玄,又從袖中取出一個黃銅密匣,臉容淡定如秋水,瞧不出半點漣漪,柔韌道:“武羅奉長老會之命,特將‘息壤神土’交呈陛下,封補地壑,鎮伏妖魔。”
衆人鬨然,“息壤神土”又稱“混沌天土”,比之“七彩土”更有神力。相傳是盤古開天闢地時殘留的神泥,遇風膨脹,大至無窮;一旦凝固之後,又堅逾玄鐵,任何神兵也難劈開。
女媧補天之時,便曾借用息壤神土、後又覺得此土威力太大,稍有有慎,禍害無窮,於是僅留了三尺見方,分別存在九個黃銅密匣之內,藏於九座聖山之中。
數千年來,土族說東道西女媧之命,即便是被水族洪水圍攻,也不敢擅用此土。想不到今日爲了封補皮母地丘、鎮伏混沌,竟不惜動用這大荒第一神土。
楚芙麗葉俏臉登時變得雪白,忍不住高聲道:“黃帝陛下,拓拔太子尚在皮母地丘之中,生死未卜;龍妃也仍陷於公孫嬰侯之手,性命交關。現在若心息壤神土封堵地壑,豈不是連他們也一起埋在地底了麼?”
各族羣雄轟然附應,議論紛紛。
有的說混沌獸雖然兇狂,但合衆人之力,也未必不能將之降伏,與其妄動神土,倒不如齊心協力,將兇獸拿住。有的說拓拔野既已不在神壺之中,龍女又已不見蹤影,多半早已雙雙脫險,當務之急,乃是以最小之代價封鎮混沌獸,以免大荒再遭浩劫。一時間聲如鼎沸,爭論不休。
應龍騎龍上前,金髮飛舞,枯瘦的臉上木無表情,淡淡道:“天地裂,兇魔出,能平混沌者,惟有混沌天土。若再猶疑不決,良機錯失,要想平定浩劫就要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了。還望陛下速速定奪。”
姬遠玄捧着那盒神土,臉色凝肅,沉吟不決。
當是時,下方轟隆巨震,山崩地裂,眼看着混沌獸一點點地往地上衝擠,距離地面不過百丈之遙了,衆人心中大凜,嘈聲漸止,紛紛轉頭朝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