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簇”的細碎之聲越來越來近,又不像是腳步聲,過得片刻,只見鱗光閃動,竟是四條青綠的巨蛇徐徐遊入,仰首四顧,噝噝吐芯,碧眼灼灼如火。
拓拔野二人心下大鬆,丁香仙子“咦”了一聲,又驚有怒,冷笑道:“原來這四條孽畜藏在這裡……”話音未落,那四套青蛇昂身旋舞,發出尖銳的怒嘶聲,朝他們藏身之處猛撲而至!
“嘭!”銀光如弧,拓拔野下意識地揮舞天元逆刃,一記“亂石奔流”,將四蛇徒然朝外卷掃,撥飛出三丈開外。
四青蛇飛撞在石壁上,立時滑落遊開,轉身嘶嘶吐舌,昂着頭,一動不動地盯着拓拔野,似是頗爲驚駭惱怒。
丁香仙子咳嗽連聲,喘氣道:“小子,這……這四條孽畜是……是蛇族妖物,再不殺了,不消片刻,便會將……將夭之野的蛇蟲全都引來,那些水妖自然也就……也就……”俏臉漲紅,一時竟難以爲續,但言下之意已十分明瞭。
拓拔野心中砰砰大跳,隱隱卻絕得這四條巨蛇極爲熟稔,不捨下手傷之。四青蛇灼灼瞪視他片刻,碧目大轉柔和,突然俯首貼地,慢慢地朝着兩人游來。
姑射仙子一凜,正欲揮袖將它們捲開,又覺得它們舉止徐緩溫柔,似無惡意。躊躇間,一條青蛇已徐徐繞過她的左腿,冰冷冷的蛇鱗摩擦這肌膚,紅芯吞吐,發出低柔和緩的嗚鳴,倒像是討好獻媚一樣。
另外三條青蛇亦迤邐遊行,繞着拓拔野轉了幾圈,溼漉漉的蛇芯快速地舔舐這他的腳踝,昂首搖擺,齊聲歡鳴,再無半點敵意。
兩人對望一眼,又驚又奇,丁香仙子更是驚愕不已。
太古蛇國敗亡之後,族民流落天涯,有數千蛇裔輾轉到這男孩窮山,如今的龍魚國,長股國,白民國相傳都是蛇人的後裔,而這四條青蛇便是蛇族的神獸後代。丁香仙子到達諸夭之野之前,各大蠻國大多供奉這四條青蛇,而她當上女兒國神巫之後,爲了征服各國,特意奉鳴鳥爲神禽,斥青蛇爲妖孽,舉兵誅殺。
但這四條青蛇極爲兇狂,幾次都殺透重圍,逃之夭夭,島上衆蛇裔義憤填膺,奮起反抗,卻被她意義鎮壓。百餘前的那場大戰,龍魚國更幾乎因此被她屠戮殆盡,只剩下數十名魚人逃入南海。其餘各蛇裔見大勢已去,這才陸續臣服。
丁香仙子爲了鞏固統治,永絕後患,四處搜尋四青蛇,卻始終一無所獲,想不到竟會在此時地與之相遇;更想不到的是這四條兇悍無匹的巨蛇,見了這小子,居然便服帖乖順得像四條泥鰍。鳴鳥如此,乘黃如此,碧蛇亦如此,這小子究竟有何能耐,竟讓這些桀驁狂暴的兇獸盡皆不戰而伏。正自驚訝妒怒,洞外那兩隻乘黃又一次縱聲長吼,四青蛇對她視而不見,嘶嘶吐芯,咬住拓拔野、姑射仙子的衣襟,徑自朝外游去。兩人大感好奇,當下提起丁香仙子,隨它們走出洞外。
晨星寥落,東方深藍色的天空已露出魚肚白,暗紅絳紫的霞雲沉甸甸地壓在那參差錯立的石峰上方,遠遠地傳來隆隆的炮響,雷聲似的遍野迴盪。
四青蛇鬆開口,朝南邊的石林疾速游去。乘黃嘶鳴俯身,催促兩人騎上,不等坐穩,立時箭也似的飛射而出,風馳電掣地向南疾馳,緊緊追隨四蛇之後。
石山倒掠,狂風撲面,夾雜着陣陣獨特的清幽花香,那似曾相識之感也隨着這花香,越來越加濃烈,姑射仙子芳心劇跳,這氣味,景象,聲音……宛如狂潮交涌,迫得她透不過氣來,某一瞬間,甚至還能預感到下一刻即將瞧見的情景。
還不等仔細追想,乘黃歡嘶,眼前突然一亮,長草起伏如浪,連綿數十里,中央是一座縱橫百餘丈的石丘,四四方方,似刀削斧劈,沖天雄立。那石丘四周長滿了白色的七瓣奇花,層層疊疊,花團錦簇,被狂風吹舞,如雲海翻騰,蜜蜂嗡嗡亂舞。那濃郁的幽香便是源自於此。
四青蛇“嘶嘶”低鳴,引着三人穿過花叢,草浪,到了那方方正正的石山腳下。拓拔野“啊”的一聲,驚奇更甚,只見彼處橫着一個淡綠的水晶石棺,棺中躺着一個綠衣女子,眉目如生,清麗絕俗,容貌與姑射仙子極爲相似,只是眉心赫然有一點梅花妝,想來當是先前洞中石壁上所刻畫的女子。
旁側石壁青苔遍佈,隱隱可見刻着幾列娟秀小子,拓拔野翻身躍下,凝神讀道:“月圓月缺,花開花謝,獨守此處三是載,不見君來。四海歸鳥,查無音信,八荒來客,衆說紛紜。霄昊星騏,猶可並馳,清蘿蜜釀,誰與共飲?”
姑射仙子腦中嗡的一響,彷彿忽然聽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如雷迴盪:“你叫清蘿,這花便叫清蘿花吧。以後我們在這山上蓋一個草屋,周圍種滿清蘿花,採來的花蜜釀成酒,埋在地底,等老了的時候,再一罈罈地挖出來。你騎着霄昊,我騎着星騏,終日牧馬窮山,痛飲狂歌……”霎時間天旋地轉,呼吸頓止,淚水幾欲奪眶。
恍惚中,只聽拓拔野道:“霄昊,星騏,原來就是你們麼?”那兩匹乘黃齊聲嘶鳴,搖頭擺尾,甚是得意。
拓拔野又接着往下念道:“猶記當年當夜,章我山上,蟠桃會後,此身付託,君誓白頭,而今明月照我,形影相弔,冰雪依舊……”
聽到此處,姑射仙子耳邊嗡的一響,又彷彿被雷霆當頭劈中,眼前突然紛亂地閃過萬千旖旎景象:在漫天星光下粼粼湖波畔,他抱着她,貪婪而渴切地吻着她的脣瓣滾燙而火熱,當她虛軟無力地轉過頭,看見冰壁中的自己,臉紅如桃花……
難道……難道當日在三生石中瞧見的,不是她與拓拔野未來的孽緣,而竟是前生的往事麼?八百年前,在那章莪山的冰湖之畔,“她”便將一生託付給了“他”?
一念至此,嬌軀輕顫,悄臉瞬間煞白。她心亂如麻,從乘黃上翩然躍下,站在石壁邊,怔怔凝看。自從那日房山禺淵,於三生石中瞧見那番景象以來,她心湖春波乍起,再未平息,而此時知道真相,驚駭米亂,非但沒有絲毫如釋重負的輕鬆,反倒涌起萬千難以名狀的酸苦,失落與悽茫。
丁香仙子雖然不知拓拔野與姑射仙子之間的種種源源,但她何其聰明老辣,先前在石洞中,迷迷糊糊聽見兩人對話,已覺蹊蹺,此刻見到這棺中女子,聽其絕筆,再見蕾依麗雅那驚駭恍惚的神情,隱隱之中已猜到大概,雙面暈生,嘴角鉤起一絲淡淡的冷笑。
拓拔野又讀到:“……君謂‘窮山以南,海之所盡,不知何年何月,熟人有緣,可於此重見天元’,日出月落,汝去我來,奈何緣深分淺,如晝夜相隔!從今空山松林,獨聞蕭聲;南海潮汐,共訴心語。山若有情,何其脈脈?此中情景,更與誰惡人說?”
頓了頓,又讀到:“君若猶存,我何不見?君若已死,我何獨生?天涯之大,不過覆掌;歲月漫長,但求彈指。採南海水晶以爲棺兮,續崑崙之盟一來世。別君以此,他年他日,南海鯨波,青蛇共舞;窮山沃野,乘黃並馳……”
當是時,東方霞雲流舞,彤光破曉,紅日從雲層中冉冉升出,天地驟亮,藍天萬里,石山絕壁如鍍金光,那壁字被陽光所照,深淺灼灼,刺目閃耀,拓拔野一陣莫名的淒涼惆悵,再難讀下去了。
晨風鼓舞,清蘿花海洶洶起伏。水晶棺晶瑩剔透,露水凝結在棺蓋上,從那角度望去,猶如淚珠懸掛在清蘿仙子的臉上。前生今世,相隔寥寥數丈,卻又隔個難以跨越的渺渺時光。
姑射仙子反反覆覆默唸着那句“奈何緣深分淺,如晝夜相隔!”,心底酸甜楚,痛如刀割,淚珠再也強萘不住,悠然滑落。
拓拔野見此情狀,心下了然,暗想:“那乘黃,青蛇必是前世之時,我與她降伏,收養的靈獸。難怪它們初見我們,變這般親熱;帶我們來到此處,必也是想讓我們記起前世的因緣際遇。”
在那心蓮花地宮之中,與她脣齒相接之時,到心神震盪,隱隱便已想起了許多零碎的片段,雖然稍縱即逝,卻也意識到也她之間必有親密纏綿的過往。此刻方知兩人緣分之深,竟非獨今世。
轉眼望去,見她淚珠猶掛,如犁花帶雨,心中又是刺痛又是愛憐,思道:“不知我前世修了什麼福分,竟得她如此垂青!”熱血上涌,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便想拖她如懷,擦拭淚水。
姑射仙子如遭電擊,周身陡然酥軟,眼角瞥處,見丁香仙子笑吟吟的凝視着自己,盡是譏誚嘲弄之意,心頭大羞,奮力一掙,衝脫數步,低聲道:“拓拔太子,你……你……”想要說話,喉中卻梗塞難言。
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明麗如霞,拖拔野心潮澎湃,猛地揮舞天元逆刃,銀光電斬,將旁側一塊巨石轟然劈成兩半,一字字道:“仙子,前世已矣,今生我若有負於你,有如此石!”
姑射仙子一怔,如焦雷並奏,臉燒如火,悲喜、委屈、羞澀、甜蜜、悽楚、傷心……齊齊涌上心頭,淚珠似斷線珍珠簌簌掉落。
霄昊、星騏齊聲歡鳴,那四條青蛇也搖頭擺尾,嘶嘶吐芯。
丁香仙子咯咯大笑道:“好一對情定三生的神仙眷侶!死到臨頭,還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可惜這水晶石棺做的小了些,否則你們就可以並肩而臥,同棺……同棺共穴了。”說到最後一句,氣息部繼,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姑射仙子耳根盡赤,拖拔野卻心頭一震,突然記起流沙仙子尚埋在融天山石壁衆,生死未卜,當下不及多想,翻身躍上星騏,大聲道:“仙子,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去就來!”一夾獸腹,匆匆朝石林外疾衝而去。
勢如狂飆,風捲花舞,轉瞬蹤影全悟,留下姑射仙子怔怔地站在當地。
從拖拔野突現心蓮海,記憶全失,到與她生死相擁,忘情蜜吻,再到悟明三生,誓約相守……不過短短几個時辰,卻經歷了這麼多的波折跌宕、離合悲歡,好似已度過了整整一生。想着他方纔的話語,想着他的吻,想着發生過的所有一切,臉上忽而酡紅如醉,忽而雪白似玉,五味翻雜,恍惚若夢。
丁香仙子恨屋及烏,對這二人之怨毒更比廣成子、西海老祖爲甚,眼見他們化險爲夷、情濃似蜜,妒怒交迸,喘着氣,冷笑道:“男人的話若能信得,公豬也能上樹了。哼哼,他早撇下你,找那老相好去啦。”
她說的是洛姬雅,但姑射仙子眼前卻陡然閃過龍女的臉龐,心中一顫,忖道:“是了,他記憶全失,纔將我……將我當成是至愛之人,若他日想起從前之事,還會不會記得今日的誓約?”想起他前生爲了螭羽仙子,神竭而死,心中更是黯然酸楚,劇痛如割。雖仍臉紅如火,癡癡不語,但比之方纔恍惚迷醉的心情,卻已有如雲泥了。
丁香仙子又道:“小丫頭,你前輩子在這兒等了他三十年,這回不知又想等上多久?就算他當真回來了,帶着那活蹦亂跳的小賤人,你又當如何?”
她一心挑撥離間,見姑射仙子眉間微蹙,心神煩亂,只道自己猜得不錯,心下大快,不緊不慢地說着,極盡惡毒之能事。霄昊似是聽的不耐,突然縱聲長嘶,猛地高高昂首踢蹄,將她從背上甩了下來。
“嘭!”塵土飛揚,丁香仙子眼前一黑,腹中劇震,“哇”地噴出一顆渾圓透明的淡綠珠子。
“鮫珠!”姑射仙子吃了一驚,上前拾起。那珠子直徑近寸,幻光流離,晨輝下,珠內氣泡疊竄,一個碧衣雪膚的紅髮美人赫然懸浮中央,當是丁香仙子聚斂在鮫珠中的神識。
丁香仙子又驚又怒,喝道:“臭丫頭,還給我!”奮力伸手欲奪,但她經脈斷毀,又被乘黃這般重重摔下,百骸欲裂,稍一動彈,立時疼的尖聲大叫,豆大的汗珠盈盈滾落。
姑射仙子旋即猜到這鮫珠定是她從龍魚國搶來的至寶。此珠吞於腹中,神智清明,邪思不侵,難怪她能在忘川中來去自如,而無失憶之虞。既有此珠,拓拔野便可迅速恢復記憶了!
丁香仙子知她心思,眉梢一楊,咬牙冷笑道:“罷了罷了!你只管將這珠子送與那小子便是!瞧他吞了珠子,想起從前之事後,是喜歡你多一些!還是喜歡那小賤人多一些!”
姑射仙子心中一沉,喜悅之意陡然消淡。她生性冰冷單純,雖然傾心拓拔,卻少有嫉妒之心,但經歷了這幾番變故,情絲早已如春蠶吐繭,將她緊緊纏縛,尤其方纔聽得拓拔野那番表白,情迷意亂,更難自拔。此刻被丁香仙子這番撩撥,竟感到一絲從未有過的酸妒之意。
丁香仙子道:“小丫頭,只要你答應將鮫珠還我,再助我修復經脈,我便教你一個絕妙的法子,讓那拓拔小子從今以後,死心塌地只喜歡你一人。”
姑射仙子臉上滾燙,搖了搖頭,心中卻有些怦然而動。
丁香仙子“哼”了一聲,道:“你當我騙你嗎?”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玉圓瓶,道:“小丫頭,這瓶中裝了一對‘情蠶’,當年我費盡心機蒐羅了來,原想種在那薄情人身上,今日就便宜你啦!”凌空拋到她手中。
姑射仙子花容微動,“情蠶”是木族的上古神蟲,傳說兩兩而生,可活千年。雄蟲必須寄生於男體,雌體則必須寄生於女體。所分泌,織吐的蠶絲有催情的奇效,寄體男女必定因此相愛,終身不渝。
她身爲木族聖女,小時又素愛養蠶,對此神蟲自是如雷貫耳,當下忍不住將那青玉圓瓶輕輕打開。異香撲鼻,瓶內果有兩隻蠶蟲,一黑一白,背上一道金線,果然是那傳說中的情蠶。
霄昊噴鼻嘶鳴,湊過頭來端看,那四條青蛇也昂首吐芯,似是大感好奇。
丁香仙子咳嗽道:“小丫頭,只要你趁着拓拔小子睡着之時,將雄蟲放到他鼻間,它自然便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鑽入。你將雌蟲吞入後,念上一遍‘催絲訣’,不消半個時辰,情絲萌長,他就只喜歡你一個人了!”當下斷斷續續,讀了幾句頗爲拗口古怪的咒訣。
姑射仙子心中怦怦大跳,忽聽“轟”的一聲巨響,一道紅光劃過藍穹,撞入遠處山林,
頓時衝起熊熊大火。
兩人都吃了一驚,還不等凝神細看,又是一陣轟隆連爆,火光縱橫,數十道炮火從上空呼嘯而過,羣山迴盪,整個大地都彷彿輕微晃動起來。隱隱聽見蹄聲如潮,夾雜着吶喊,殺伐聲,從北邊漸漸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