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籠罩在硃紅色的皇城之上,皇宮千門逐一開啓,衣飾鮮華的宮人們開始了一日的忙碌,新的一天,又在漸漸開始沸騰的人聲中慢慢甦醒。歷史悠久的宗元皇宮,在歷經了無數的血雨腥風之後,依然屹立不倒的傲視衆生。歲月的遷徙之中,這裡換了無數個主人,卻唯有它,依然不變。
宗元皇宮的御花園內,植滿了四季常青的繡草珍木,終年盛開着嬌花豔朵,空氣中長年瀰漫着奇花異草的馥郁芬芳,令過往之人聞之心曠神怡。而御花園中央的冷香亭,更是一覽羣芳的最佳觀點。此時,它所處的青石假山上,有着一抹金黃半倚半靠在石壁邊,一臂、一腿,有意無意呈懸空狀,令周圍暗中隱藏的人着實捏了一把冷汗。
在假山附近的隱蔽處,隱藏着兩名奉命行事的護衛。雖然效命的主子不是眼前這個搖搖欲墜的少年,可是此時萬金之軀的皇上躺在數人之高的假山上昏昏欲睡,身子半懸,卻實在危險,若是一個不當緊……
各自隱於暗處的兩人此時全身緊繃,只要皇上翻個身,即使被人發現,也不敢令那萬金之軀有任何閃失。彷彿有意戲耍二人一般,皇上幾番挪動身軀,幾欲懸落,卻偏偏有驚無險,倒是令其它人大汗淋漓,心跳不已。
當今聖上,十歲的李麒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微微睜開雙眼,睡眼迷離地環視了一下四周,便又沉沉睡去。看到皇上終於調整了一個安全的睡姿,兩人全暗吐一口氣,卻沒人發現,那雙半閉的龍眸與嘴角泛起的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忽然,一個五、六歲大,一身華服的小孩子嬉笑着跑向這邊,李麒半着眼,掃了一眼那個孩子,十分眼生,便轉過頭去,繼續“熟睡”。
那小孩並未發現假山上睡着人,更沒發現周圍隱藏的人,只是調皮的笑着鑽進假山下方的石洞之中。然後很快,一羣宮女太監匆匆而來,四下尋找着,焦急之態盡入龍眼。
“何人喧譁!”
一聲怒斥,宮女太監們回頭一看,當即嚇得面無血色,跪倒在地。
“皇上息怒!奴才們不知皇上在此,無意驚動聖駕,望皇上恕罪!”
爲首的太監臉色煞白,不住磕頭求饒。龍顏不悅,自己又有幾顆項上人頭?於是,宮女太監全都磕頭連連,生恐皇上一句話便人頭落地。
“你們好大膽子,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竟由得你們胡鬧!”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奴才們只是一時情急,再也不敢了,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李麒佯裝龍顏微嗔,適才的惡作劇令他心情極好,不由存心捉弄山下那羣嚇破膽的人。
“哼!擾朕清夢,你們該當何罪!”
“皇上饒命!”
幾乎開始哀號,幾個膽小的宮女更是早嚇得昏厥過去,李麒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但那笑顏,在山下之人看來卻彷若索命勾魂一般。
“你少欺負人!”
稚嫩的訓斥聲令李麒微微一愣,只見那個小孩從山洞內鑽出,嘟着小嘴,氣呼呼地瞪着當今皇上。
“你可知朕是何人,膽敢如此與朕講話?”
“皇帝唄。”
李麒微微皺眉,爲何說得如此輕巧,難道這個孩子不知“皇帝”二字可誅他全族,滅他滿門?
“他們已經連連求饒了,你幹嘛還有意戲耍他們!”
“哦?你緣何認爲朕是戲耍他們?”
“你是皇上,天下權勢以你爲尊,你若有心殺他們幾人,又何需多言?可你幾次三番恐嚇一通,直嚇得他們磕頭求饒,卻遲遲不動手,可見你是有意戲弄!”
李麒心中微驚,疑惑地看着他,道:“你有多大?”
“五歲!”孩子說着,還伸出小手比出五個指頭。
如此調皮可愛之舉,卻未能令李麒莞爾:“只有五歲就有此心智,若再大些……怎還了得……”
李麒想到此,大聲質問:“你是何人?”
“我?我叫玄珺。”小孩好像是忘了剛纔與皇上怒目相向,笑着應道,然後反問:“那你呢?”
李麒哼笑一聲,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敢問皇上名諱。
“回皇上,此人乃刑部尚書玄淥之子,是太后欽點御前伴讀,今日奉宣入宮晉見太后。”一個太監小心翼翼地回稟道。
“原是玄淥之子……難怪如此膽大……”
刑部尚書玄淥乃先帝心腹之一,以鐵面無私、公正不阿名滿天下,先帝在世之時,更是常常與先帝對歧朝堂,也在龍顏一怒之下幾入天牢,更是時常在鬼門關前徘徊,可嘆先帝總也忍不下心將此左膀右臂截之,於是常常對着玄淥搖頭嘆氣,倒也是當朝一段趣聞。
李麒上下打量着玄珺,面如敷粉,脣若施脂,眉目如畫,若是女子,幾年之後又該如何傾國傾城?忽起笑意,若有此子陪伴讀書,倒也不失爲一樁樂事。只是如此天真爛漫的無瑕美玉,好似不解人心險惡,世態炎涼,於是,李麒冷笑了一下。
“玄珺,你覺得朕不會殺他們?”
玄珺年幼,自然聽不出弦外之音,只是老老實實的點了點頭。
卻見李麒笑意盎然,看向山下之人,不冷不熱地說:“你們可曾看到那邊的靜湖?”
跪着的人不解又心有餘悸的點點頭。
“自行了斷吧!”
話音一落,立刻哭聲滔天,玄珺更是吃了一驚,眼見太監宮女一步三踉蹌,跌跌撞撞往湖邊走,驚得合不上小嘴。
“玄珺,你可知爲何他們一定要死?”
“不……”玄珺看着乖乖走向湖邊的人們,驚慌的看着李麒,隱隱中好像已經有些明白,這些人的生死真的是由此人掌控。
“只因你說,朕不會殺他們,所以朕一定要殺他們”
“可是爲什麼啊!你不是隻是戲弄他們一下嗎?你不是不想殺他們嗎?”
“沒錯,朕最初並未起殺意,但是……你個小小五歲孩童,難道朕應讓你一語道破聖意嗎?”
“只爲這個?”玄珺愣住。
“他們因你一句多言而死,真可謂‘禍從口出’。”
玄珺那稚氣的腦海中,並不能全然明白爲什麼說出實話,卻反而會害人。忽然,身後傳來聲聲落水之聲,纔將玄珺的神拉了回來。
“不要!”
玄珺急忙奔到李麒身邊,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快……你快叫他們回來啊!”
“一言九鼎,豈是你一句話便可更改?”
“皇帝哥哥,我知道錯了,你不要罰他們好不好?是我不好,你罰我!”
皇帝哥哥?李麒禁不住露出笑意,好個“口無遮掩”的玄珺。
看着水中撲騰的人們,淚水在玄珺的眼眶裡打轉,已經急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拽住李麒的袖口,用眼睛投出哀求的目光。
“你可知會游泳的人要淹死在水裡有多難?”李麒似笑非笑的看向湖中人,然後對玄珺說道。
“不……”
小嘴幾張幾合,卻發不出其它聲音,只能拼命搖着頭,拼命緊拽眼前人的袖口,卻找不到可以化解鐵石心腸的方法。看着不及自己腰身的孩子那白淨的臉頰掛滿了淚水,因過於焦急而略顯急促的呼吸,如此無助的神情,令李麒心頭一軟。
可惜皇上就是皇上,說出去的話,就是天,無人可違天,亦無人可佐天,所以……就算錯……也會一直錯下去吧……
“啊!”
玄珺發出一聲驚叫,李麒望向靜湖,只見一個宮女的身體漂起,顯然已經死去。
“啊!”
另一聲驚叫,卻是李麒發出的,只見玄珺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臂!如此用力,痛得李麒皺緊了眉頭。
“放開朕!”
用力的一掌揮去,玄珺被輕易的打翻在地,李麒捂住滲血的傷口,恨恨地瞪着玄珺,身爲天子的他,何時受過如此對待?憤怒實時充斥了他的理智。
“朕要誅你九族!”
脫口而出,是氣話,亦是真心。
“隨你!若你爲天下表率,死乃天下第一幸事!”
“你說什麼?!”
玄珺憤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跑向靜湖,縱身躍入湖中。
“你個五歲孩童,難道還想救他們不成?!若無朕的一句話,他們斷然不敢上岸!朕看你怎麼救他們!”
而此時的李麒,又哪曾想到,這個自不量力的孩童竟會與他的未來緊緊相連。
“可惡!”
天子李麒,低低地咒罵着,煩躁地在寢宮內來回走着。他的手臂早已被御醫診治過,金色的龍袖下不時顯露出白色的紗布,傷口依稀隱隱做痛。但令李麒如此煩躁的,卻是那咬傷他之人,五歲的玄珺。此時內堂裡忙做一團,因爲近半柱香的時辰了,溺水的玄珺依然未醒。
“皇上大可安心,衆太醫妙手回春,一定無礙的。”
循着說話的聲音,李麒看向不遠處站着的渾身溼淋淋的小太監,這纔想起若不是他將玄珺救起,只怕……
該死的!不會游泳逞什麼強!
李麒在心裡暗暗罵道。
這名小太監叫做小安子,自小便跟在李麒身邊。今年十二,稍比李麒年長,但少年老成的沉穩與精幹令李麒極爲器重他。先前玄珺跳水之後,他很快覺察不對,當即立斷救起了玄珺,纔不至於出大事。畢竟太后宣玄珺申時入宮,如果剛纔真出了什麼事,只怕太后也難不過問了……
李麒看向小安子,忽然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容:“小安子,你可謂救了朕一命,要朕如何賞你?”
小安子微微弓身:“皇上言重了,奴才自當替皇上分憂,此乃奴才的本份。”
李麒微微頷首,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然後轉身走入內堂。
半晌……
李麒不耐地看着衆御醫不知在往玄珺的身上扎什麼針,踱來踱去,幾次強壓火氣,只是惡狠狠的瞪着早已被他的目光嚇得汗流浹背的御醫們。
“他何時能醒?!”
一聲龍吼,嚇得本就緊張兮兮的御醫們當場跪倒在地。
“回稟皇上,臣等已經盡力,玄公子脈相平穩,已無大礙,只是不知何故一直不醒……”
“申時之前他若醒不過來,那也不用留你們這羣廢人了吧!”
冰冷的話語中暗含的殺意令御醫們連求饒都顧不上,立刻圍到牀邊繼續死馬當活馬醫。
可惡!怎麼會不醒?笨蛋!不會游泳跳水做甚!朕已經饒了剩下的人了,你若敢不醒,朕就再殺了他們!
煩躁的李麒,已經分不清此時急切盼望他醒來的心情,到底是因爲怕會造成麻煩,還是其它的原因了……
“皇上。”
一聲輕喚,李麒回過頭來,只見已經換了一身乾衣裳的小安子悄悄走到他的跟前。
“皇上,太醫們也說了,玄公子已無大礙,只是不知‘何故’遲遲未醒,畢竟,快到申時了……”
小安子不緊不慢地輕聲說着,李麒當即明白過來。
“臭小子,敢戲弄朕!”
李麒氣得渾身發抖,難得他會爲別人擔心到煩躁的地步,居然沒有細想這其中的不對?李麒氣沖沖的奔到牀榻邊,不理會御醫們驚愕的目光,一把拎起牀上的人兒,大叫起來:“你還裝!”
只見衆御醫費盡心力也弄不醒的孩子,突然睜開他烏黑的大眼睛,調皮的吐了吐舌頭。
“你!你果然是裝的!”
李麒已經快說不出話來了,只知道自己氣得渾身發抖,而始作俑者還一副陰謀得逞的樣子嬉笑着看着自己,頓時覺得腦袋有點暈……
“你怎麼現在才發現啊?害我被他們扎得好痛哦。”
“哦!那倒是朕的不是了!”
本想逼自己笑出來的李麒,最後還是氣得大吼起來。
“啊……”玄珺捂住耳朵,不由得閉上眼睛:“聲音小點啦……吵得我好暈哦……”
“你還裝!”
“皇上,玄公子大難不死,身子虛也再所難免,還是讓他靜養……”
“靜個頭!你們這羣庸醫!連裝病都看不出來嗎?!”
“這……”
御醫們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饒是他們現在說什麼皇上也絕不會再信了。沒辦法,誰讓他們真的沒想到病人是故意不醒啊。
“你沒死是吧!給朕滾到慈寧宮見太后去!”
玄珺皺着眉頭,嘟着小嘴,可憐兮兮的望向李麒,眼眶中覆着一層薄薄的霧水。
“可是……頭真的好痛哦……身上沒有力氣……”
“你還裝!”
李麒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全無平時的冷漠與沉着,只覺得自己有道不出的憤怒想要發泄出來,只是說不清這憤怒來源於哪裡。也許,是發現自己居然會爲這個小小的孩子擔憂而有些惶恐……然後,是被戲耍的羞憤以及自己付出關切卻如此收場的不甘吧……
“好嘛,去就是啦……”
玄珺心不甘情不願的下了龍榻,腿猛地一軟,心下一驚,馬上穩住重心,下意識的緊咬住下脣。
“皇上,就由小安子爲玄公子領路吧。”
小安子忽然開腔,李麒深知他心思細密,當下心中有疑,莫非他又注意到什麼朕沒注意到的事?
不由得看向玄珺……
玄珺的小手一直緊緊抓住龍帷邊角,雖然背對李麒,但不難看出他在強撐。
“小安子。”
小安子看向皇上,皇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玄珺,小安子當即明白,皇上也發現了。
“玄公子,若不嫌棄,小安子願背玄公子前往。”
“背?”
玄珺稍稍一失神,有點迷惘的迴應着這句話,眼睛半睜半閉,小安子見狀,忙走上前去蹲下身來。玄珺本能的趴了過去,再也抵抗不了睡意的侵襲,立刻陷入了沉睡當中,又或者是昏迷當中……
“小安子!”李麒心頭一緊,急忙喚道。
“皇上請放心,小安子自有分寸。”
小安子輕聲應道,然後揹着玄珺走出寢宮。
李麒的心底再度涌起了異樣的情愫,那本因憤怒而消失殆盡的情感又一次襲上心頭,這陌生的感覺,令他再度開始莫名的煩躁起來。
“皇上……”一直戰戰兢兢跪着的御醫們小心翼翼地叫着。
“你們也跟去,不許驚動太后,若他有任何閃失,小心你們的項上人頭!”
“是是是……”
跪倒在地的御醫們紛紛抱起吃飯的傢伙,倉皇而逃……哦,不,是奉命而去。
而另一邊,往慈寧宮方向走去的小安子輕聲說道:“玄公子,奴才有件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嗯……”迷迷糊糊的迴應了一聲。
“皇上畢竟是皇上,從一生下來,就被當做天一樣的侍奉着,皇上說個‘是’字,哪有人敢說個‘不’字?所以,從沒人逆着的皇上,自然容不得半點不是。玄公子今日雖說是爲奴才們抱不平,但逆了皇上的意,只會令奴才們更難做。畢竟,皇上再生氣,若說想要了玄公子的命,也好歹要斟酌再三。可奴才們就不一樣了,在這深宮大院裡,奴才的命連一根草都不值,縱是皇上不高興殺幾個,也沒人會說什麼的。今兒個的事,本就是皇上一時興起,若非玄公子衝撞了皇上,那個宮女只怕也未必會死……啊,當然奴才不是怨玄公子,您爲咱們出頭,咱們心裡感激着呢,只是這皇宮中,凡事都要講求手段,縱是一言一行,也要深思再三,玄公子若真有心護着咱們,這‘心智’還是少不了得……”
“嗯……”又一聲迷迷糊糊的迴應。
小安子苦笑了一下,也不知他聽了幾分,即使聽了,以他五歲之智,又能理解幾分?
“玄公子,這些話,不光是針對皇上說的……”
小安子心下暗想,玄珺啊玄珺,你一旦入了這宮門,步步爲營的日子還長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