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8

我不知道我在石頭後面坐了多久, 直到雲若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我才恍然回神。

我擡頭,不知何時雲若已經站在我面前, 他沒有帶面具, 那張臉的明亮的月光下愈發柔和, 瑩潤的黑眸讓我差點又要失神在其中。

或許是我許久沒有迴應, 雲若問:“奈奈, 不起來嗎?”

說着他伸出了他的手,遞到我面前。

“雲若……”

最終,我還是將我的手讓他的掌心上, 輕輕借了一個力,站了起來, 然後我鬆開了手。

“雲若, 我們回家嗎?”

“嗯, 很遲了。”

我們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遲了, 花節已經過去,街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對情侶還在漫步。

靜默地走着,我突然停下腳步,看着雲若走出兩步後回頭,我們隔着兩步遠, 卻好象隔幾千年的距離。

我歪着頭, 笑問道:“雲若, 你有去找我嗎?”

雲若有些詫異。

“沒有對不對?”我還在笑, 我相信我很冷靜, 我只是需要一個答案。

“奈奈……”

雲若看起來有點無措,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心虛的表現。

我執著地追問:“因爲我會去找到你對不對?”

他看着我, 兩步的短暫距離已經讓我看不清他的心思如何。

雲若眸光閃了閃,最後趨於平靜,他輕聲說:“你說過你會找到我的不是嗎?”

是的,我說過,那麼這時我該哭還是該笑?

我聽到雲若的聲音像棉絮一樣慢慢飄過來,鑽進我的耳朵:“況且……你一直跟着我不是嗎?”

雲若慢慢地靠近我,他的面容逐漸清晰,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混了草藥味的薰香。這種味道一直都是我喜歡的,我喜歡賴在他身邊聞這種味道,這會讓我感到平靜,然而現在這種香味卻讓我的心氣更加浮躁。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是我。

但,雲若,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找你,不再跟着你的時候,你會不會回過頭來看我呢?

是不會對吧?

我不要求回報,但我必須期待回報。

沒有期待我如何產生動力?

哪怕只有一點點希望,我也願意去努力。但如果連一點點微弱的可能都沒有,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去強迫自己。

我在家裡悶了一天,第二天晚上的時候紀小姐送來帖子,說是請我和雲若一起赴宴,差不多又是探花宴那樣的宴會,不過這次是因爲紀小姐要離開賓州了,臨行前最後與大家見一次面。

昨天紀小姐還在問雲若要不要和她一起走,當然,我不認爲她是在邀請雲若私奔。因爲我看到紀小姐的諾帶了——頂級的諾帶,皇家制品。岐國的所有女子可能除了皇后就只有一個人能佩戴了。

呵,雲若,紀小姐可是岐國的公主啊,而你是熙國的貴族,你要捲入岐國政治圈麼?

我接受了紀小姐的邀請,和雲若一起去了那場“告別宴”。

會場設在流臺水榭,是位於城郊南泉山上的一座全竹製軒榭,臨水而建,規模不大,清幽雅緻,是那些文人墨客最喜歡的地方,不過因爲消費水平比較高,也不是想來就來的。

我隨着雲若進入大廳,就有兩個與雲若年紀相當的年輕人迎上來,當先的那個說:“雲若,你可來了,我們都等你好久了!就差你了!”他說着這話,目光飄到我身上,對我笑問道:“你就是楊奈小公子吧?”

我還沒有回答,另外一個青年就嚷嚷起來了:“奈奈你果然還是個孩子模樣呢!”

孩子模樣……?-_-|||

我看了一眼雲若,雲若倒是十分坦然地回了我一個微笑。

我只得對那兩個人拱拱手,道:“在下正是楊奈。”

先開口的那人也對我拱手,道:“在下路明楚。”另一人則嘻嘻笑道:“在下時樂!”

“見過路公子、時公子。”

我和他們寒暄了兩句,他們便將話題轉到雲若身上了,他們和雲若說的很開心。不過他們說的話題我基本插不上嘴,他們說詩詞歌賦我完全是一頭霧水,路明楚來問我的看法時,我只能微笑搖頭說:“我不太懂這些。”開始他們還以爲是我謙虛,時樂纏着我要我發表意見,我是連平仄對韻都搞不清楚的人,哪有什麼高見。雲若知道我不懂,看到時樂纏得過分了,便出面幫我解圍,說:“時樂,奈奈他確實不擅長這個,你就不要爲難他了。”時樂這纔不再纏我。於是他們也就不再特別詢問我的想法。

路明楚或許是覺得讓我在一邊幹聽不太好意思,便將話題轉到國家大事上。岐國不禁談國事,自由言論的風氣還不錯,他們各抒己見。雲若發言不多,但往往一針見血。他們討論到三王爺和八王爺誰可能在陛下百年之後獲得皇位的時候,路明楚再一次詢問我的看法,我道:“要看九公主幫誰了。”

此言一出,三人皆愣。路明楚不解地問:“九公主雖然深得陛下寵愛,在士族學子間也頗得人心,但即使這樣,她如何能左右大寶之爭?”

我但笑不語。

時樂來了興趣:“喂,快說快說,莫不是有什麼內幕?”

我不知道他們知道九公主多少事情,接下去的話反而不知該如何說纔好。我再一次用目光詢問雲若,就見雲若微微點了頭,看來他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你們知道紀小姐是什麼人吧?”我問,我需要他們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

路明楚沒有說話,但用手在身前比了一個數字“九”。

我知道他們也是明白紀小姐的身份了。

紀小姐就是岐國的九公主凌緋兒,她化名紀緋,可能是因爲她的母妃姓紀。之前我就在猜測什麼人能帶那麼一對明珠的耳環,又是一女子,擺宴邀請青年學子,雖然岐國民風較爲開放,但此舉也不像普通人家女子所爲。昨日看到她那條諾帶我就明白了,能如此招搖行動的也只有這位得寵的九公主了。

我勾了嘴角笑笑,道:“九公主這次找到了一個不得了的人物,若是這個人願意幫她和她支持的人,只要沒出什麼大差錯,那麼皇位什麼的不過是手到擒來。”

時樂大異:“什麼人這麼厲害?!”

路明楚和雲若也看過來,雲若疑惑而驚訝的表情看起來很可愛。他大概不會想到我所指的那個厲害的人就是他。但這話我不會說出來,說出來他們一定以爲我瘋了,但實際我很清醒。

紀小姐以還禮之名邀請我們參加她的宴會,我沒去,所以我完全錯過了這個世界,但是雲若去了,而且雲若表現出的才學引起了她的注意,於是她如同往常一樣試圖招攬雲若成爲她的謀臣,而云若也心動了。

我不知道這段故事是否從“借傘”開始就寫在了紀小姐的劇本里,或許紀小姐真的開始只是想感謝我們借傘的恩惠,所以施恩一般地邀請我們參加了她的宴會,不然我和雲若一個商賈一個默默無聞怎麼可能獲得邀請的。

但姑且不論這番作爲有意無意,反正結果就是紀小姐讓雲若動搖了。雲若是否有在政壇上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能耐我不清楚——不過想來是不會差的——我只知道,如果雲若要幫某位王爺奪位,顯然我不會袖手旁觀,在這個世界和我沒有任何關聯的情況下,我沒有理由不幫雲若,而我能做的自然是貢獻我的槍支和炸藥。

拳頭大的說話,這個真理是恆古不變的。而在這個冷兵器時代,不論是性能尚不完美的MG42還是雖然使用面略窄但製作簡單的高能炸藥,在軍事行爲上都有不可征服的優勢。更何況,我是經過正規軍事訓練的殺手,除了殺人也幫助國家解決軍隊不好直接出面解決的軍事衝突,我能提供的不單是槍支彈藥。

當然,這些話我不會對他們說。

我對他們微笑,卻將目光轉到另一個方向,說了聲:“紀小姐來了。”

紀小姐來得很剛好,剛好在我想要轉移話題的時候。

她一出現,絕大多數的人都朝她所在的地方靠去,包括我們四個人。當然,也有幾個神色冷傲卓爾不羣的人站在人羣的外圍,遠遠看着這些。或許他們覺得這樣比較酷,不過如果我是上位者,在可選擇的情況下,我一定不會選擇他們——除非他們擁有哈佛哥倫比亞麻省理工化學物理學材料學博士之類的頭銜。

紀小姐看到我有些吃驚,但馬上她就對我微笑致意。她這一舉動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估計是想看看究竟什麼人能讓紀小姐主動打招呼,不過從他們的反應來看,我讓他們失望了。

切,偉人也是一雙眼睛一張嘴,長不出倆腦袋。

這些人雜七雜八說些話就各自找地方三三兩兩地坐下,紀小姐坐在最高位上,偶爾也會有幾個人上前攀談。

路明楚和時樂和我們坐在一起,看其他人,大概也都是志同道合的人湊一塊去了。不過雖然分了堆,但彼此之間的距離其實都很近,旁邊人說什麼想聽也都是聽得到的,所以經常會出現兩夥人說着說着就說到一塊去然後就因爲看法不同而吵起來,我發現這些人真吵起來的時候真的是什麼形象都沒有,拍桌子蹬腿的,就差沒有互掐。

因爲我不參與他們的議論,在旁邊聽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了,便藉口如廁出去透透氣。

流臺水榭的環境確實不錯,站在小樓的走廊上,可以看到清泉從腳邊流過,這泉水很乾淨,是可以喝的。流臺水榭都是取這些泉水泡茶,泡出的茶——按照雲若他們的說法,就是清新爽口。反正我是不懂茶道。

“楊公子。”

一聲呼喚讓我回頭看去。

紀小姐款款向我行來,她一身鵝黃長裙迤邐在翠綠的竹製走廊上,將身段勾勒得婀娜多姿。

美人啊美人啊,不論容貌還是氣質,都是完美的美人啊。

“紀小姐。”我衝她拱手。

紀小姐微微福身還禮,道:“上次雨中受惠,今日才能當面向楊公子道謝,真是過意不去。”

我笑道:“紀小姐多禮了,不過是舉手之勞。”

“楊公子,”她朝我走了一步,在我身邊不到兩個拳頭的距離上站定,這個距離讓我下意識地想要向後避讓,不過總算剋制了這種本能,沒有在她面前尷尬。

紀小姐說:“昨日我與雲公子找你找了許久,始終不曾找見,雲公子頗爲着急,看得出,他與公子你感情很好。”

我在心中自嘲地笑笑,嘴上卻笑說:“是啊,這幾年我與雲若彼此扶持,感情自然比普通朋友好一點。”

紀小姐笑笑,道:“雲公子很在意公子你的想法。”

“哦?”我不知道紀小姐爲什麼突然這麼說,挑了眉看她,靜待下文。

紀小姐的目光落在水面上,道:“雲公子才學滿腹,當如雄鷹展翅,翱翔九天,被困在這小小的賓州城裡實在委屈了他的……”

我瞳孔一縮,強壓住心中的翻騰,聽紀小姐往下說。

紀小姐突然擡頭來問:“想比楊公子也知道在下是何等身份吧?”

“呵,知道。”我勾起嘴角,“你能給他什麼?”

紀小姐沒有將我帶着冷意的笑容放在心上,只微笑道:“我能給他一股清流,送他入海潛游。”

“所以呢?這和我說做什麼?”

紀小姐笑了,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猶如兩灣深潭:“楊公子,雲公子很在意公子你的想法,你若是不喜歡,我想雲公子是不會願意跟我走的。”

我有些詫異:“雲若和你說的?”

“那倒不是。”紀小姐說,“不過身爲女人總是有那麼一點小小的敏感,雲公子雖然不說,我卻也能看得出。”紀小姐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落在不知名的樹林裡,“昨晚的事,楊公子也有看到吧?雲公子是看着你給他的面具拒絕了我。”

“……”我一時無話,我從來不覺得我能帶給雲若這麼大的影響。

紀小姐忽而笑笑,道:“楊公子也是生意人,生意人最擅長的不是審時度勢嗎?雲公子若是能一展所長,楊公子也能得到一片坦途不是嗎?”

“我不會利用他。”我淡淡道,面對紀小姐一閃而逝的驚訝,我的心情突然好起來,“紀小姐,我想你誤會了什麼,我從來不會去阻止雲若的選擇,而且,我的阻止對雲若來說恐怕也是可有可無的吧。”

我最後看一眼紀小姐,轉身,放下一句話:

“雲若做什麼我是無所謂,不過,試圖傷害他的人,我都會一個都不會留下。”

回到廳裡,在雲若身邊坐下,他附過身,在我耳邊低問:“怎麼去了這麼久?”

雲若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好聽,輕輕柔柔的搔動我的心。

“沒什麼,”我微微側臉看他,這個時刻這個角度看過去,他離我很近,我只要一低頭,就可以捕捉到那菱形的粉脣,“在附近順便逛了逛。”

“是不是覺得無聊?”

他看我,口氣認真。這讓我覺得他在關心我,心情意外地爽快。

我笑:“沒有。這裡環境很好,我很喜歡,所以多走了一會兒。”

“哦,我怕你無聊。”

雲若彷彿輕鬆了什麼,放下了擔心,他對我笑,差點讓我想將他禁錮在我懷裡。

雲若,你可知道,我真的不太想讓你離開我的小院。不過既然那是你的決定……

我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