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號是特定稱謂,與部隊的代號一樣,出於保密需要,而在地名後加了“特號”兩個字,比如我所分到的連隊,對外的代號是86831部隊61分隊,也稱二龍頭特號。類似這樣的叫法,應該還有不少。
二龍頭名字的來歷,連隊歷史沒有記載,老兵延續下來的說法中也沒有講述,我理解可能是因爲我們連隊處在一個小山頭,而這個小山頭正好面臨錢塘江的緣故。
山頭南側臨江,沿江一條寬闊大道穿過,這條路應該是後來修建,靠近山頭的一側被挖出四五十米的峭壁,或許沒被挖出之前,山頭的外形類似龍頭,所以得名。
真的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連隊所處位置,風景名勝數不勝數。背靠玉皇山,面臨錢塘江,向東不遠是六和塔,小山頭之下是九溪十八澗,哪一處都有動人傳說,膾炙人口的故事。
附近居民不多,或許只有山下的九溪村,纔有着幾十戶尋常人家居住,更多的是單位,這些單位可不一般。
六和塔算一個單位,距離我們連隊約有三四里路,接下來是浙江大學三分部,鐵路療養院。
連隊的對面,一條林蔭公路相隔,是老紅軍療養院,沿着這條公路走下去,是一座私立學校,也被稱爲貴族學校,每到週末,各式各樣的小車,一直能排到連隊炊事班後面。
這條林蔭公路,從底下九溪村沿着山凹而上,相對陡峭,寬近十米,長約裡許,植被茂密保護得相當好,盛夏行走,都不見驕陽,在山凹的頂端分叉,向右是空軍療養院的大門。
向左一個更陡的寬闊麻石路,大約二三十步的距離,兩扇鐵門大開,旁邊一個崗亭,裡面常年站立衛兵,這裡就是我們的連隊,二龍頭特號。
兩扇大鐵門,只有部隊遠赴靶場實彈射擊時才關閉,留守人員不多,還要承擔各處執勤,因此纔會關閉。進入二十一世紀初,部隊更換駐地,這裡人去樓空,從此大門緊閉。
連隊獨立山頭,中間是陣地,兵器陳列掩體之中,前面臨近懸崖,是一片常年綠鬱蔥蔥的龍井茶園地。陣地依山頭地勢而建,將營區分成了三個部分,東邊是連部和戰鬥排,西邊是儀器排和指揮排,北邊是炊事班和食堂。
營區環境也相當優美,各處都有小徑相連,綠蔭籠罩,處在陣地邊緣的林地,底下清掃得不見雜草,甚至樹葉都難見一片,不知道何年何月哪代士兵所留,裡面放置了幾張石桌石凳,江風吹過,樹葉婆娑,平添風姿,更覺幽靜。
食堂前面是一處山坳,有小路延伸,下去約二三十米,有一排豬圈,不知哪代士兵有心,很有創意的利用山坳,在豬圈前裡挖了個池塘。
或許山水寒冷不好養魚,平時很少見有魚收穫,但豬卻是常有的,年輕的生命並不太熟悉如何殺豬,每次連隊組織殺豬時,總能弄出特別大的動靜,有時甚至滿山追着跑,相對於不時改善連隊伙食,可能殺豬的過程,帶來的樂趣更大。
改革開放之初,所有工作都以經濟建設爲中心,部隊也受到影響,這種影響表現在軍民共建,部隊爲共建單位提供經濟發展必要的安全保障,共建單位爲部隊適當解決生活困難。
或許軍民共建一直是傳統,只是在那個時代表現的更全面更活躍一些,我記得當時我們的連長就常講,他的主要是抓保障地方經濟發展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承擔了包括六和塔、療養院在內的多個單位的崗哨執勤任務,記得通到連隊的那條公路一側管道施工,請不到施工隊,開挖管道就是連隊承包下來的。
那段時間,連隊幹部晚上查崗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各個單位跑一圈下來,可能要兩三個小時。
相對於營區站崗,外面的單位執勤,有地方睡,有電視看,夏天有風扇,冬天有取暖設備,走動得不遠,無人干涉,條件不知道好了多少,如果碰到年節,單位還會發放福利,誰都願意去,誰都搶着去。
每當在外執勤歸隊,他們總是一番吹噓,比如結識了哪個姑娘,偷偷拿了些什麼東西,到哪裡溜了一圈,我一直想着能有這樣的機會,不過因爲崗位原因,連隊一次也沒有安排,只有羨慕的份,深以爲憾。
陣地正前方的那一片龍井茶園,常年綠意昂然,有茶農經營,打理得整整齊齊,樹成冠狀,樹下難見雜草,順着山坡,梯次栽種,由高到低,錯落有致。
這些茶樹,不知道培育了多少年,或許在建連之前,就已經存在,將近成人身高,形同一把大傘。
這裡是觀看錢塘江大潮的最佳地點,茶園高低錯落,不擋視線,每當大潮來臨,戰友們有時站在陣地,依偎着心愛的兵器,有時坐在茶園,上面有茶樹當傘。
錢塘江大潮有動人傳說,楚人伍子胥爲報父仇,投奔吳國,助吳國成就霸業,反遭誣陷被殊,以革裹身投入錢塘江,伍子胥冤魂不滅,帶領水族興風作浪誓要報仇,所以有了錢塘江大潮,經久不息,代表伍子胥不屈的復仇意志。
其實錢塘江大潮是受月球引力影響形成的潮汐現象,農曆每月十五,都會出現一次,每次出現比上一次推遲半小時左右,因此有時是白天出現,有時是晚上出現。
以八月十五中秋那一天的潮水最大,這一天觀潮的人也最多,連隊屬於軍事禁區,普通人不能進入觀看,這時連隊常邀請共建單位人員前來,一起觀看人間盛景,加深軍民魚水情深。
連隊下面江邊,有一個皮划艇訓練中心,在江水中澆築了一道圍堰,作爲訓練基地,正好處在陣地正下方,潮水到此受阻,拍打圍堰,能起驚濤駭浪,增加了大潮的觀賞度。
每到大潮來時,遠遠的在錢塘江大橋之處,就能看到一條水線逆着江水,倒流而來,剛開始時還不覺得有何特別之處,水線翻卷,不見大濤大浪。
隨着水線臨近,才見氣勢逐漸壯大,快到眼前時,潮水拍打江岸,衝起的巨浪能有二三十米高,那條水線落差也有五六米高,幾乎要與堤岸平齊。
到達圍堰處,受江岸和圍堰阻攔,潮水衝擊之勢更猛,衝起的巨浪更加驚人,如果說此前潮水拍打江岸,還只是有浪席捲,那麼此時不但有浪,還有雷鳴巨響,還有狂濤擁岸。
這樣的盛景,常常吸引遊客駐足觀看,江邊的那條公路,車輛來往川流不息,有些人可能是第一次見到,駐足觀看的現象時有發生。
但是也因爲是第一次觀看,不知道危險,有些人甚至下車近前,靠近了岸邊,結果潮水洶涌,在圍堰處遇阻,潮起數十米之高,撲向公路,一路的車輛瞬間漂浮水中。
遇到這些人盲目下車觀看,我們總是特別擔心,又喊又叫,奈何距離太遠,濤聲太大,無法聽到,只能看着他們被潮水衝擊,或者在車內驚聲尖叫。
有一次潮水來時,正好遇見一輛電力搶修車在附近作業,在大潮來臨時,忽然看到地下井蓋中爬上個人來,剛爬上來,潮水就洶涌奔岸,爲他捏了把冷汗。
錢塘江大潮是難得的盛景,如果不注意,極易出現危險,錢塘江觀潮還有其它的點,經常聽到有人溺水身亡,好在我們連隊這一段,只是看到了些險情,從來沒發生過亡人事件。
山下的九溪村,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公交車站,既是始發也是終點,好像有兩三路,其中一路直達市區,現在還記得是“308”路,有幾次外出,遇到私立學校的學生等車,略顯稚嫩,帶着回家的急切,車來之後,總是歡笑的邊喊着“我可愛的308”,邊向公交車奔去。
分到連隊的年底,我們完成了當年的靶場實彈射擊任務,開始獲准可以像老兵一樣請假外出,第一次乘坐“308”,第一次在白天見識西湖美景,果然是人間天堂。
杭州美景無數,從此一路流連,六和塔登高,極目遠眺,城市盡在眼底,虎跑泉清涼不盡,常有市民提着各種器具盛水,花港觀魚紅鯉似錦,羣擁羣簇豔若晚霞,西湖之畔最爲熱鬧,常見遊人如織,映日荷花中,舟輯來往不斷。
處於這樣的環境,連隊老兵常有驕傲自豪感,也不知道是哪個老兵歸納的,圍繞連隊按數字排出了各處景緻,一線天、二龍頭、三壇映月、四眼井、五雲山、六和塔、七星巖、八卦田,九溪十八澗。
九溪村有一條平坦馬路穿過村莊,一直向後面的山坳延伸,有小溪相伴,寂靜而又幽深,兩旁種植的都是低矮的龍井茶樹,溪流豐富蜿蜒曲折,或許這是九溪十八澗名稱的由來,最深處是一個景點,有一塊石碑聳立,上刻“九溪煙樹”幾個字。
連隊組織早操時,一般都會選擇帶領隊伍在這條小徑上跑步,一直跑到“九溪煙樹”處迴轉,再往前是一條狹窄的石板路,一直通往山頂,記得石板路半山之中分開,一邊通往玉皇山,一邊通往五雲山。
樹木蒼翠,流水潺潺,每次早操置身其中,常有輕煙繚繞,景色朦朧,不少市民也在其中鍛鍊,或跑或走,有些還獨立一處,對着山上“伊伊啊啊”練聲。
最深的“九溪煙樹”附近,被當作了野炊之地,不時能見燒烤後留下的痕跡,水源清澈而又豐富,樹木高大而又幽深,確實是野炊好去處,但是見着感覺有破壞美景之感。
乘坐“308”能直達市中心,這裡叫解放路,有一座百貨大樓,被簡稱爲“解百”,當時的杭州已見繁華,而我們這些剛從山村走出的農家孩子,卻完全沒有體會。
出於羨慕虛榮,出於追逐潮流,部隊期間購買了人生第一雙皮鞋,新兵時外出,還沒有便裝,穿着制式軍服走進百貨大樓,看到門口皮鞋標價都是二三百,貴得要死,於是就想到裡面找便宜一些的。
哪知道商場最便宜的就在最外邊,越往裡面越貴,最後站在標價兩三千的鞋櫃面前,不敢再往前走了,那些漂亮的售貨員小姐,目光好奇而略帶嘲笑,一身士兵服在她們眼裡可能就是口袋裡沒錢的標籤,“窮當兵的”正是那時對軍人的另一種稱謂。
售貨員沒一個搭理我們,顧客是上帝,原來不包括我們,回到鞋櫃最外邊,還是買了一雙,本以爲最便宜,回到連隊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回到連隊,正遇連長巡查,看到了問我多少錢買的,我如實說兩百多,連長笑着說他都沒穿過這麼貴的鞋,這才知道老兵們腳上的皮鞋,都是地攤上買的,甚至連隊幹部的也是。
部隊服役,外出時間畢竟有限,更多的時候是呆在營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兵器訓練、體能訓練、業務學習、整理內務和菜地,單調、枯燥、寂寞始終如影相隨。
晚訓練結束,但凡有點滴空閒,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是坐在陣地高處,看着底下公路車來車往,車輛川流不息,迎面而來時,前燈明亮耀眼,看起來特別像前程燦爛,遠離而去,尾燈紅光閃爍輝,看起來有一種輝煌感,常用來比喻心情,也用來給自己鼓勁,努力向前必有前程似錦,回首往事希望能見業績輝煌。
坐在路邊看車,最主要的還是因爲心中那難以排遣的孤獨和寂寞,許多有過當兵歷史的人,都曾聽說過這樣的笑話,說部隊時間長了,從沒見到異性,看到老母豬都是雙眼皮的。
有時戰友們聚坐一起聊天,常常會說,如果回家探親休假,或者是退伍的時候,什麼也不做,就坐在路邊看着人來人往,車來車往,的確如此,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天倫之樂”,一羣青春年少的小夥,遠離親人家鄉,孤獨寂寞中成長,那份感受非親自經歷無法敘述。
多少人在義務兵服役期滿後,面臨留隊提幹轉志願兵等難得機會,毅然放棄選擇回家,可能就是因爲這份孤獨寂寞,我還清楚的記得,進入新世紀,啓動士官制度改革,許多服役四年的戰士,哪怕是連隊多次談心做工作,哪怕是多留一年就能領到多出近兩萬的退伍費,都選擇立刻退伍,如此堅定,哪怕是一分鐘都不願多留。
孤獨寂寞能改變性格,也能改變想法,一些老兵身上出現的刻意羞辱新兵的現象,可能就是因爲由此性格發生了改變,有些人懷抱激情入伍,最終選擇放棄夢想,重回普通,可能也是因爲由此想法發生改變。
有一次輪到我站崗,皎潔的月光下,拉長着無比孤單的身影,寒冷的鋼槍,寂靜的環境,那一刻特別想家,覺得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只要能早點回家就行,這樣的感受還寫在了日記本上,在後來偶遇浙江大學三分部讀書的初中同學,被他們的寢室內沉澱的知識氣息感染,才重新升起報考軍校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