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逆子
“我不是倪龍。”對面桌邊的年輕人,一定就是門前那個母親的兒子倪龍。可是,當他轉過身來,卻變成了另一張臉。
大廳另一邊牆邊那桌人,見倪龍容貌變化,絲毫也不吃驚,偶爾有人偷偷看向這邊。
木棲心中疑道:史二柱和王友德難道是這個倪龍害死的?邊上這桌人,難道是來抓他的捕快?倪龍害死王友德,今日進這客棧,莫非是衝我來的?
“哦,我認錯人了。”母親搖搖頭,十分失望。
“不過,三年前,我在京城見過倪龍。他長得跟您很像。”青年臉上很平靜,那本來就是一張面具。
木棲心道:剛纔他長得跟倪龍一般無二,莫不是倪龍被他吃了內臟之故?不對,他就是倪龍。
“你見過他?真謝天謝地!幾年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見過他的人。”母親老淚縱橫,走上前來:“他現在住在京城?”
倪龍道:“他只是路過,他沒說要去哪兒,也沒說住在哪兒。老人家,您坐下,我們慢慢說。”木棲似乎聽到他聲音裡有一絲震顫。
那對母子坐下來,就那樣坐在桌邊。
“他說沒說當初是怎樣走失的?”母親雙手顫抖。
倪龍道:“他說,他不是走失的。”他語氣很淡,木棲卻似乎聽出了一絲焦躁。
母親道:“莫不是有人給他吃了藥,騙他走的?”
“他是離家出走的。”
“離家出走?這怎麼可能!”
“他說,您和他父親天天打架——”
“他父親不爭氣,沒本事,只會喝酒——”
倪龍打斷了她的話:“他說,他父親本來想擺個水果攤,可您卻怕他賠錢,根本不肯。您說,他除了種地,不喝酒又能幹什麼?”
“他父親沒做過生意,不是那塊料。”
“誰生來就會做生意?!”倪龍道:“倪龍說:小時候,他受您影響,也看不起自己的父親。等他漸漸懂事了,才同情起父親。但您沒事就因爲雞毛蒜皮跟他父親吵架,根本不可阻止。後來,倪龍忍無可忍,把那把最喜歡的木劍也折斷了——”
“都怪他父親不爭氣——”母親本是一個無知的婦人,她一直把夫妻吵架當成家常便飯,根本不可救藥。
倪龍道:“他說,父親在家沒地位,自己卻被嬌慣着——您每天都吃剩的,把好的讓給他吃,他不想吃都不行。即便吃不下了,您也不肯吃,留着改天變成剩飯,您才肯吃。您省吃儉用,讓他上了學——”
“我想讓他識些字。”
“也許,您不該讓他上學。他若什麼都不知道,也許就沒那麼多煩惱。可是,他識了字,他已看不起原來村裡的夥伴。本來,他讀書很好,他很刻苦,但是後來,您卻勸他去當木匠的學徒。”
“他已識字,該去學些本事了。”
“那時,您整天嘮嘮叨叨對他說,家裡窮,等他將來當了師傅,就會有錢。他其實不想去,可是,爲了耳根清淨,只好當起了那個木匠的學徒。之後,他每次遠遠見到原來的同學,總是躲着——”
“我本不該讓他念書,他忘了自己是窮人,心高了,我對不起他。”母親茫然望着桌邊的柱子,彷彿那就是他的兒子。
“他很聰明,木匠學得很好。可是,師傅卻不喜歡他。”
“爲什麼?”
“他在家裡被嬌慣着,他身上已經有了懶惰、自私、不修邊幅,而這些,已經很難改變——而最重要的是,您總是對他說:你可千萬別惹事,咱們家窮,誰也惹不起。您說這個也不能惹,那個也不能惹,可您從未說過哪個可以惹。他幹了錯事從來不肯跟您說。後來,他已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倪龍手中的酒杯,濺出了幾滴酒:“您從來沒教過他什麼是勇敢。別的學徒都看不起他,欺負他,他雖然健壯,卻只會忍,他不懂得用自己的拳頭——那時,他已顧不得同情自己的父親,他父親至少還有酒,他卻無處可以傾訴。這樣的人,師傅怎會喜歡他?他沒辦法,已經學不下去,只好回家。”
母親道:“怪不得我怎麼勸他都不肯再去,竟會是這樣。”
“也許,命運本來是公平的。小時候,他本該吃些苦,可是因爲您卻沒吃到。結果,到那時,該吃的苦,多了不止一倍,他無法躲避。在村裡,他已經沒有了朋友,他變成了一個孤僻的人——人人都可以欺負他。”
便在此時,牆邊那一桌人目光紛紛看向門口。
丁雲走了進來。此時的丁雲,風情萬種,如春風吹過。
丁雲目不旁騖,徑自來到木棲桌前道:“吃過了嗎?”
衆人的目光,被她從門邊吸引到這個青衫書生桌前。
“我還不餓。”本來,木棲就有一張讓自己感到驕傲的臉。而此刻,這麼多羨慕的目光,似乎把丁雲當成了木棲未過門的媳婦。
丁雲道:“沒事我先休息了。”
“好。”木棲甚是得意。
丁雲走了出去。
“天下男人,誰不願娶這樣的如花美眷?”倪龍依然看着門口,嘆了口氣道:“可是,他卻與鄰村那個又黑又醜的村姑訂了親事。然而,即便是那個又黑又醜的村姑,也看不起他,竟退了親!”
“他若喜歡喝酒,我不會跟他吵。”母親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倪龍道:“那時候,他過着暗無天日的日子。只有在家裡,他纔可以無端衝你們發火,在別處都是相反。最後,五年前的一天,他走上了懸崖。”
“他去那裡幹什麼?”
“自殺。”
“好死不如賴活着,他怎麼會這樣想?”
倪龍道:“他在那個年齡,有自殺的念頭很正常,我也曾經有過。”
母親彷彿看見倪龍已經跳了下去。
倪龍繼續言道:“可他並沒有跳下去。在他就要跳下去的時侯,他想到了遠方。望着遠方,他彷彿看見了希望。遠方,似乎可以改變一切。”
母親道:“原來,他是這麼離開的。他就這樣拋下了我。”
“您怎麼能這麼自私?”倪龍的聲音有些激動,桌上的杯子,又濺出了幾滴酒:“難道您想讓他跳下去?!”
母親嘆了口氣,久久無語,隨後道:“之後,他去了哪兒?”
“他沒說過。他說他去過幾個地方,開始都挺好。可是當人們知道這個長像難看之人的脾氣秉性之後,結果跟家鄉一樣。”
母親茫然道:“他爲何不回來?”
倪龍漠然道:“我遇見他時,他說,他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改變了他的一切,他已經不再懦弱。他說,曾讓人給您送去了足夠用的金銀。可是,您現在怎麼還穿成這樣?難道那個送錢的人根本就沒送去,金銀被他吞沒了?”說着,他冷冷地掃了一眼牆邊的那張桌子。
在那張桌邊,其中有一個長着絡腮鬍子的大漢。他避開了倪龍的目光,哆嗦了一下,偷偷瞅着倪龍的母親,似乎是盼望她趕快說下去。
這下木棲可明白了:那張桌邊的,既不是捕快,也不是倪龍的仇人,他們跟倪龍是一夥的。而且,倪龍就是他們的首領。那個哆嗦的人,多半就是被倪龍派去送錢的那個人。他之所以哆嗦,後果似乎不堪設想。他若是真的把錢財吞沒了,會不會變成一個五臟皆空的人?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當初,倪龍離家出走後遇到了誰?今天這些人來到客棧,必定是衝我來的。剛纔他們看丁雲的目光,怎會是那樣?
母親道:“送是送了,可是,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我寧願用它換回我的兒子。我兒子不見了。我要找他,哪有心思打扮?”她的話有些肉麻,又有些歇斯底里。
倪龍道:“他告訴我,我若是遇到了您,要我叫您別再找了,他不會回去。”
“不會回去?!”
“他若想回來,不用您去找;他若不想回來,您找到了也沒用。也許,過些時日,他想通了,自然就回來了。”
“他有錢了,爲什麼還不回來?有了錢,誰還會看不起他?”
“本來,他是一粒種子,被埋在黑暗裡。現在,這粒種子變成了花,花是不會回到黑暗的。無邊的黑暗,回去只有腐爛。”
“不對,剛纔你說,他遇到一個人,才變得有錢的。那個人,莫非是個壞人?那個人不讓他回來?他若干了壞事,那可就壞了,被抓到怎麼辦?”
“即便被抓,即便是死,也比他回家變成行屍走肉的好。他對我說,他想忘記過去,他遇到的是個好人,叫您不要擔心,不要再找他了。”倪龍對母親的話不肖一顧。
的確,他手下的刀客個個內功深厚,他的修爲怎麼會低?
老嫗呆坐在椅子上。
“我還有事,告辭了。”倪龍站起身,緩慢走出門口。
牆邊那桌人尾隨而去。
木棲心道:倪龍今天遇見母親,方寸已經亂了,今夜不會有事了。
忽見倪龍的母親向門口喊道:“不對,你別走!”不知她想到了什麼,嗖的一聲蹦了起來,瘋了一般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