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太恭殿。
自上次赫連到訪,太恭殿的殿門又有一百三十年未曾開啓了,此刻,高大的殿門卻嘭的一聲被猛地推開。
一縷強光照射進來,緝熙眯起了雙眼,看見一個暗影出現在了殿門處。逆着光,那個身影走了進來。殿門緩緩合上,殿內又恢復了往常的幽暗。
“不知神君忽然到訪,所謂何事?”
緝熙緩緩開口,卻是低着頭,繼續照看面前煉丹爐。
盯着跳躍的金赤色火焰,赫連沒有答話,反倒幽幽問道:“你這太恭殿中的煉丹爐沉寂了數百年,不知何時重新開的爐呢?”未等緝熙回答,赫連又問道:“難道是,三年前?”
緝熙手中動作一窒,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向來沉得住氣的赫連神君此刻卻是很沒耐心,只見他手一揮,大殿之內頓時亮了起來。緝熙本能地擡起手擋住這突如其來的刺眼光線,赫連卻向他身後望了去。
“果然,那星辰是你的影子所化吧!”赫連神君幽幽開口。
緝熙放下手臂,靜靜地看着赫連,他終究,還是找到了……
見緝熙臉上抽動了一下卻不做聲,赫連便問道:
“你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
緝熙冷笑一聲,終究還是開口了,“神君既然找到她了,便該知道,當初那天界的小仙青葉,確實已經死了。”
“本君既已找到了她,你也該知道,不弄清真相本君是不會罷休的。”赫連纔不給緝熙打太極的機會。
爐中的仙丹正巧煉好,緝熙便收了爐火,取出爐中的數顆仙丹,悉數裝到了一個檀木盒子裡。所有動作流暢而又專注,彷彿身旁不曾站着一位肅殺的天神。
他拿着小木盒,慢慢走到大殿的臺階上,再緩緩坐下,用眼神示意赫連神君一同坐下,看來,赫連苦苦尋覓了一百三十年,終於,有個結果了。
赫連坐到緝熙一旁,側頭看去,發現緝熙比百年前所見倒是多出些生氣了。深深嘆了一口氣,大殿之中,緝熙輕聲述說着:
“那時候,神君重返伏魔境,又將曷訧殿隱去了蹤跡。青葉醒來後傷心欲絕,便日日去那片草原上坐着,癡癡地將曷訧殿的方向望着,這般呆坐了數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終於有一天,她突然叫住我,然後便求我替她拔除情根。這些,我百年前便和你說過。”
緝熙依舊渾濁的雙眼望着前方,卻是空無一物,有的,只有數百年前那錐心的回憶。
“而這天地間,能夠使出那禁術不被察覺的地方只有一處,便是玄天澗了。起初,一切都很順利的,她承受了朱雀臺的六道滌塵之力,也不將拔除情根時那剝皮抽筋的痛感當作一回事。”
聽到這,赫連的心猛地抽痛,蹙蹙眉,依舊安靜地聽着。
“當我以爲一切都要結束的時候,她卻陷入了夢魘之中,還不等我有所反應,滾滾天雷便落了下來。我替她受了那第一道天雷,可天雷卻不死心,於是還有第二道、第三道,她有你的一魄護着,沒有當場斃命,可聞訊趕來的百花仙子卻在第三道天雷之下灰飛煙滅。青葉眼睜睜看着那一切,萬念俱灰,自身那本就孱弱不堪的幾縷殘魄便隨之消散了。若不是青松神君拼死護住她的一魂保住了她的肉身,青葉便當真不復存在了。
常青將軍府一日之間翻天覆地,可青松神君卻來不及傷心,他必須在七日內找到一處靈力醇和之地將青葉的肉身安放好,不然就回天乏術了。可天界也好、下界仙山靈島也罷,其間靈力太甚,青葉的肉身必定承受不住,六界之中,或許只有凡世可以一試。於是,青松神君便向天帝請旨,然後便帶着青葉的肉身遁去了凡世,從此,仙界便沒了常青將軍府一衆仙神的蹤跡了,不僅如此,他們刻意隱去了自己的仙力,縱使天帝,也無法尋得他們的去向。而我,擅用天界禁術觸犯了天條,天帝體念常青府的變故,沒有重罰於我,只是將我幽禁在這太恭殿,權當懲罰了。所以,我便斬了自己的影子,化作星辰,跟在青松神君身邊,替我護着青葉,等着她醒來的那一日。”
回憶倒轉到七百三十年前,青松神君離開天界那日。
常青府,緝熙與青松神君立在院中。
“天帝讓我來送送你們。”一頭白髮,滿臉溝壑的緝熙緩緩開口道。
玄天澗內,突生變故,緝熙一瞬白頭,今日看着,似乎又蒼老許多。青松神君壓抑着心中的痛苦,微微點了點頭。
緝熙拿出一個琉璃瓶,遞到青松神君面前,說道:“神君此去,不知年月,且必經千難萬險。我不能同去,便讓他跟在神君一旁,或許,能分擔一二。”
青松神君看着琉璃瓶中流動着黑影,其間金光浮動,眉頭一皺,當即明白緝熙爲何蒼老、虛弱至此的原因。
“緝熙,斬斷影子便是失了半份神元,你這又是何苦呢?”青松神君心中不忍,數千年來,緝熙是如何寵着護着青葉自己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爲青葉犧牲得已經夠多了。
緝熙卻是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說道:“我只知道,不論何時,都要護她周全。”
青松神君終究不再收說什麼,伸手接過琉璃瓶。
緝熙又說道:“待你們在凡世安頓好,神君只需打開琉璃瓶上的木塞,這影子便會化作人形。”
青松神君點點頭,想起什麼,又問道:“那該喚他什麼?”
望了望蒼穹之頂,千萬年皆不變的蔚藍仿若虛無,緝熙輕嘆道:“若她一直在黑暗之中徘徊,我便化作漫天星辰陪着她。”頓了頓,他看向青松神君,定定的說道:“就喚他‘星辰’吧!”
“所以直到三年前,她才醒來?”赫連的聲音打破了殿中許久的沉默。
緝熙點了點頭,已然驅走了回憶,又繼續說了起來。
“其間曲折我並不知曉,只是這番等待着實太長。過往數萬年也不過須臾一瞬,卻不想短短七百餘年,卻讓我日日焦灼。”
赫連亦點了點頭,自他醒來的一百三十年,那份不安同樣煎熬着他。他沒作聲,緝熙的話也未被打斷:“直到三年前,星辰傳回了消息,青葉,終於醒了。只是凡世那微弱的靈力只能勉強支撐她活過來,卻恢復不了她的神元,所以,如今神君找到的青葉,倒像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凡人。”
“所以,這些仙丹,便是爲她煉的。”赫連心中已經瞭然。
“嗯”看了赫連神君一眼,緝熙嘴角揚起了一絲笑意,“儘管不知道她何時能夠恢復仙身。或許,青松神君也只希望青葉像如今這般做個快快樂樂凡人,不願重回天界了。有了這些丹藥,她即便做不成仙,也能永遠似花樣少女般的活着。”
緝熙的意思,便是用這些丹藥,讓凡人青葉能夠長生不老了。本想着,若是青葉當真成了一個凡人,自己便會用神力護她不老不死,可他卻發現,如今的青葉,半分不受他的靈力影響,放入她腦中的回憶,也是不曾被她憶起半分。本來傷神不已,如此,先前心中的那份擔憂也化於無形了。
於是赫連問道:“我曾注入了一些靈力給她,但轉瞬間便化於無形,你可知是爲何?”言語間已將對自己的稱呼從高高在上萬分疏離的“本君”變作了“我”。
緝熙察覺後愣了半刻,卻是不動聲色,隨後搖了搖頭,回道:“我也不知是何原因,或許青葉本來是仙,殘存的一魂雖未肉身,但也是仙體,但她畢竟元神俱滅,縱使吸收凡世靈力醒了過來,但元神尚未歸位,所以,便成了如今非仙非人的特殊體質。”
見赫連若有所思的模樣,緝熙又補充道:“不過這些也只是我的猜測。不管怎樣,她能醒過來就好,知道她如今安好便好。”
或許一切說開之後,他們之間的心結也被打開了,再不是剛見面時的那般劍拔弩張。因爲,在一件事上,他倆永遠都是一致的,那就是,青葉安好便萬事順遂!
看向赫連的目光也柔和了許多,緝熙帶着一份善意,說道:“如今我們要做的,便是等待……”
回看了緝熙一言,赫連站了起來,看樣子是準備離開了。
緝熙還未動,卻見到赫連低下頭看着自己,臉上漾出了難得的笑意,留下一句話,便瀟灑地走了。
他說:“我要做的,不是等,而是馬上去到她的身邊,守着她!”
是夜,凡世莫洛山,鎮遠侯府。
凡人青葉的爹,當朝的鎮遠侯爺常常外出,數日不回府也是常有的事。好在今夜侯爺不曾歸來,深夜外出還遭遇偷襲的青葉才能避過一劫,不然被爹抓個現行,那同樣是要被扒掉一層皮的。
青葉躺在牀上,撥弄着牀頭的珠簾暗自慶幸着。此時夜已經深了,許是因爲今夜月光太過皎潔,照得房間亮堂堂的,躺了許久仍是沒有睡意,索性坐起身來,拿起一件外袍隨意披在身上,懶懶地走到牀邊,在靠窗放着的矮榻上屈膝坐了下來。正值春夏交替的時節,窗戶開着,習習涼風傳來,周身又舒爽了幾分。
伴着聲聲蟲鳴,靜坐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青葉的眼皮就有些沉了,因貪着這襲涼風,便靠在窗邊打起盹兒來,不多時當真睡熟了,此起彼伏的蟲鳴也善解人意的息了,屋子裡只餘下均勻的呼吸聲。
一抹灰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來到熟睡的人兒身邊,小心翼翼地將她打橫抱起,青葉的頭在他懷中蹭了蹭,卻是沒有醒來。一步一步,緩慢而平穩地走向牀邊,再輕輕把她放下,拉過一側的薄被將她蓋好,似乎感受到動靜,青葉眉頭蹙了蹙,輕輕哼了一聲帶着淺淺的鼻音。立即便有一隻手撫着她的身側溫柔了拍了起來,青葉瞬間便被安撫好,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又心滿意足的睡了去。
坐在牀邊的赫連看着眼前這張熟睡的恬靜臉龐,不自覺的嘴角上揚,淡淡地笑了起來,卻是另一種心滿意足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