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後。
赫連忽然睜開雙眼,驚坐起來,神識剛剛清明一點,心中便泛起一陣強烈的擔憂。而不遠處,一個比他還要急切的聲音響了起來:“你醒了!”
循着聲音望去,天帝玄光腳步匆忙奔至他的身邊,一把抓住他,嘆道:“你終於醒了,沉睡了六百年,你終於醒了!”
玄光的言語、神情之中皆是滿滿的激動,而到赫連這裡,卻化作了無比的震驚!
“你說什麼?六百年,竟過了六百年!”他環顧四周,忽然覺得刺眼無比,“這是哪裡?”
“祁璵宮”玄光揮手將光線變暗幾分。
赫連這纔看清,自己正置身於一座水晶宮殿之中,祁璵宮,他自然是知道的,這是天界之中唯一一座水晶宮殿,偌大的宮殿由一塊完整的水晶雕琢而成,這塊水晶取自絕境深淵,奇寒無比,卻讓此處成爲療養的絕佳之地。
回想起那日,自己一時分神,無數惡靈凝結的濁氣趁虛而入,將自己打成重傷,只是未想到,竟傷得這般重,需得在祁璵宮來調養。
感受到他心中的疑惑,玄光開口道:“那日我趕到伏魔境中時,便見到你倒在血泊之中。本以爲你只是傷得重了些,想着將你送來這祁璵宮,用不了幾日定能醒來,卻不料,你這一睡,竟是六百年。”
既是六百年,“那伏魔境?”
“你放心,有你的一魄作爲封印,伏魔境自然穩固。”聽玄光的語氣,想必不假。
既是六百年,“那青葉呢?”
玄光知道,這纔是他心中最爲關心的,只是,這個問題,他卻是無法回答。
感受到天帝的遲疑,赫連追問道:“那日我會受傷,便是感應到青葉有危險,且還是不小的危險,你快告訴我,她如今可還安好?”
玄光眉頭皺了皺,嘆了口氣說道:“你纔剛醒,先休息一下吧。”
說完便要起身離開,赫連用力抓住他,掙扎着要起來,口中急切地問道:“她是不是出事了?”
玄光想要將他按在水晶牀上,卻被他一把推開。
赫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雙眼中瞬間佈滿血絲,痛苦萬分地追問道:“她到底怎麼了?”
玄光感覺自己被赫連的眼神牢牢束縛住,沉默許久,或許知道,終將瞞不過他,便緩緩開口回了他,他的話語很輕,卻如利劍一般刺入了赫連的心口,玄光的聲音剛落,赫連便吐出一大口鮮血。
玄光回的是,“她死了……”
赫連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常青將軍府,滿目的荒蕪提醒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六百年前,玄天澗內,滾滾天雷之下。
百花仙子灰飛煙滅,青葉重傷不治,青松神君深受打擊,傷心欲絕之下離開天界,自此再無音訊……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六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忽然,他的眼中燃起一絲希望,勉強穩住身形,轉身離開了常青府。
太恭殿高大的殿門緊緊閉着,數名神兵攔着赫連神君,其中一位謙恭地說道:“將軍,太恭元君觸犯天條,天帝罰他在太恭殿中思過,六百年來從未讓他出過殿門半步,天帝亦有令,一衆仙神也不得探視。還望將軍諒解……”
“讓開!”還是六百年,那日之事緝熙果然參與其中,那他一定知曉到底發生了什麼!赫連一步步向前,滿身殺氣,勢不可擋。
一衆神兵哪裡見過這上古尊神發怒的樣子,自然不敢造次,可天帝又有令,自己亦不能違背,進退兩難之時,一個肅穆的聲音響起:“讓他進去吧!”
看着天帝,數名神兵如釋重負,向天帝行過一禮後連忙退了開去,當頭那位又躬身說了句:“將軍,請!”
赫連擡腳,頭也不回地向殿內走去,玄光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你可想好了,這真相,未必是你能承受的!”
赫連頓了頓,待緩緩開啓的殿門容得下一個身形後,便毫不猶豫地踏了進去。
偌大的殿內,迎面而來的那尊饕餮神鼎透出強大的壓迫之感,本該敞亮大殿之內,如今,卻顯得十分的昏暗。
從饕餮神鼎一旁的過道向裡走去,大殿內側,有個身影背對着他,似乎正在擦拭身前的一座煉丹爐。
赫連的腳步越來越慢,那個身影,是緝熙?
記憶中的他身姿挺拔,一頭黑髮總是乾淨利落的束起來。可如今,前方的那個身影,佝僂着背,如雪般的白髮傾瀉下來,有氣無力的散落在身後。
“緝熙”
赫連試探性地喚了一聲,滿滿的不確定。
前方的那個身影忽地身形一頓,或許這太恭殿內寂靜太久,久到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上一次被喚起是什麼時候,又或許是這突然響起的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他那早已如死灰般的心間激起了陣陣漣漪,讓他一時反應不及,只得愣愣地呆在原地。
許久,當真過了許久,他緩緩地轉過身來……
“你……”
赫連不敢相信,曾經天界絕美無雙的緝熙,此刻額間縱橫交錯,雙目渾濁毫無生氣不說,眼角也佈滿了深深的皺紋,他,竟蒼老成這般模樣。
緝熙的眼中閃過一剎那的疑惑,隨即開口道:“不知伏魔將軍大駕光臨,太恭有失遠迎,還望將軍恕罪!”若不是這個一如既往的聲音,赫連險些不敢相信這當真是緝熙。
只見他躬身欲要行禮,可一個小小的動作於他而言卻很是艱難,看他顫顫巍巍要倒了一般,赫連趕緊上前扶住了他,急切地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緝熙身形被扶穩了,可還在重重的喘息着,赫連又追問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青葉呢?她去哪了?”
緩過勁來,緝熙眼中又恢復成方纔的死水一般,空洞的眼神掃了赫連一眼,然後慢慢轉過身去,繼續擦他的煉丹爐了。
“青葉,怎麼了?”赫連的聲音,含着無限地悲傷,似在懇求。
緝熙擦拭的手暫停了片刻,淡淡地回了句“死了……”然後又繼續擦拭起爐身來。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會死?”赫連一把拉過緝熙,怒喊起來!
因着赫連突如其來的一拉,且力道不小,緝熙靠抓着爐鼎才勉強穩住身形。見赫連這般模樣,緝熙嘴角揚起一抹冷笑,隨即回問道:“將軍是不相信,還是不死心?”甩開赫連的手,緝熙緩緩說道:“想必天帝已經告訴將軍了,將軍也定然去常青府中查看過了,你來尋我,不過是不肯死心罷了,那麼,我便告訴將軍,青葉死了,六百年前就死了!”
最後一句話緝熙幾乎是喊出來的,渾濁的雙眼因着涌出的淚水又模糊了幾分。
赫連緊緊攥着拳頭,無力地倒退幾步,嘴裡喃喃念着:“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太恭殿內,又陷入了死寂之中。
太恭殿外,天帝玄光一臉蕭索,靜靜地望着大殿的方向。
數名神兵心有慼慼,從未見過天帝這般傷懷的模樣。伏魔將軍進去許久了,天帝卻一直在外站着,想要勸他坐一坐,幾個神兵你看看我,我推推你,但又都不敢貿然開口,只得安靜地站着,過一會便偷瞄天帝一眼。
赫連與緝熙皆頹坐在殿內的臺階之上,神色都緩和了一些。
“說吧,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就算事實殘忍,赫連也要知道真相。
嘆了口氣後,緝熙的聲音在偌大的殿中緩緩飄蕩。
“你該知道,玄天澗的九天玄雷之下,要麼歷劫飛昇,要麼灰飛煙滅。當日落下了三道天雷,第一道打在了我的身上,第二道便落到了青葉身上,或許是因爲有你的一魄護着,未有讓她當場斃命,天雷不死心,於是第三道又落了下來,而那時百花仙子趕到了,就替青葉受了第三道天雷。百花仙子犧牲自己想要救青葉,青葉逃過了天雷,卻因傷重不治,終究還是……”
“好好的爲何會去玄天澗?”赫連不解。
緝熙冷哼一聲:“好好的?將軍竟敢說好好的?你那般傷她,她又如何能夠好好的?”見赫連也不反駁,緝熙隨即苦笑道:“當年將軍信守諾言,將一切抹除乾淨離開後,只留下傷心欲絕的青葉。她自甦醒後便日日到曷訧殿外那片草地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或許是覺得無論如何也過不去了,她便求我,替她拔除情根。”
“你說什麼?”赫連一把抓過緝熙的衣領,厲聲質問道:“所以你就帶她去了玄天澗?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緝熙也不掙扎,緩緩回道:“所以啊,我便遭了天譴,成了這般模樣!”
赫連知道,若不是自己讓青葉那麼痛苦,緝熙又怎麼忍心帶她去玄天澗那麼危險的地方,違反天條也要使用那個禁術。
放開緝熙,聲音也緩和了幾分,“你該攔着她的……”
“攔着他,呵!”如何能夠攔得住她,緝熙心裡何其悽苦,又何嘗不後悔,“我最該攔着的,就是當年不該讓她參加澤承禮。”這樣,青葉就不會被赫連的金鈴選中,就不會有後來的數百年,更不會將青葉推入絕境!
赫連的心劇烈的顫抖了起來,她的青葉,當真沒了……
赫連一顆心,仿若沉入絕境深淵,艱難地站起身來,緩緩向外走去,口中幽幽嘆道:“我與她的牽絆早在澤承禮之前,又如何是你能攔得住的。那百餘年,卻是我不懂得珍惜!”
“等一等”緝熙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回過身,見緝熙步履蹣跚地向自己走來,手中多了個紅木盒子。
“這個,你拿去吧!”
接過緝熙手中的盒子,輕輕打開蓋子,心,卻在那一刻驟然停住了。
紅木盒中躺着的,正是青葉那方姻緣牌。
或許是見着了赫連眼中的疑惑,或許不用看也知道他心間的不解,緝熙開口道:
“當年你將她趕出曷訧殿後,她怕父母去找你要說法給你添麻煩,於是就在我的太恭殿中暫住下來,這,便是那時留下的。本該交還給她的,只是,後來發生了許多事……”
赫連自然知道,後來發生的那許多事。
緝熙沒有說下去,又道:“這個,你拿去吧!”又看了看盒中的那方木牌,“青葉”二字刺痛了他的雙眼,別過頭去,輕嘆道:“在凡間,腰佩常被作爲定情之物,她在凡世混跡那麼久,自然知道,卻還是一早就將此物送給你了,不是嗎?”
緊緊握着那方姻緣牌,掌心彷彿能感受到青葉的餘溫。
緝熙轉身離開,向內殿緩緩走去,偌大的空間裡只餘下一句:
“縱使你無心傷她,可終究還是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