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限攝影師日記
獨自一人在船上等待的日子很愜意,墨西哥的聖盧卡斯的風景很美,燒了我不少膠捲。船長和水手們去了3400公里之外的尤卡坦半島,探尋瑪雅人的活人祭祀聖井。
我是一個極限攝影師,以前的工作都是上高山,爬峽谷,跟船出海是第一次。船長從朋友那裡得知有個攝影師不恐高、不怕水、不暈船,就把我給強徵來了。
大夥兒風塵僕僕地回來了,船長老張情緒有點低落,樑紅說是因爲跟瑪雅後裔傷離別了。他每次都是這樣,總是很容易和土著成爲朋友。但是其他人興致都很高,沒有長途旅行的疲憊。原來老張在下潛聖井之後,把每個小夥伴都放下去,親眼見見千年前瑪雅人祭祀的溶洞,實在太震撼。
除了我之外,船上又新增了一個船員:老陳的愛人王佳,說要跟着感受一下丈夫經歷過的風雨。這事兒船長好像不同意,曾有老船長告誡過他,長途航行,船上一定不能帶女人。當然樑紅是個例外——她的意志力比絕大多數男人都要頑強。船長面子薄,拗不過王佳,這事兒就交給樑紅來處理了。她開始也很猶豫,但最終還是心一軟,答應了。她說:“接下來的一段路很安全,都是朋友,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
老張令旗一揮,“北京”號拔錨起航,向哥倫比亞進發。
看來我錯過了許多精彩,我向往的狂風暴雨沒有來,這十幾天在海上走得很平靜。作爲一個攝影師來說,這太枯燥了,藍天白雲、海鳥劃空、海豹暢遊,這些聽上去很美,但是在攝影師的鏡頭裡,拍幾張就足夠。我需要的,是能拍出來的故事。
到真正發生故事的時候,我卻不能拍了,躺下了,因爲食物中毒。
我上船沒多久,天天罐頭泡麪炒飯有點兒膩,說想喝粥,但是小宇、曾喬和老張都說不會熬粥,所以一直沒吃成。這天老陳一覺睡醒,可能也是餓了,說咱把昨兒的剩米飯熬一鍋粥吧。
老張、魏凱和小宇當時在補覺,也沒叫他們。我們把一鍋粥瓜分乾淨了,真解饞。
吃飽了人犯困,我迷迷糊糊一覺睡到下午,起來的時候感覺特乏力。好不容易撐到甲板上,風一吹就感覺不行了,肚子裡的東西瘋狂地往上涌,趕緊衝到船舷,一頓翻江倒海地嘔吐。——難道我暈船了?
一回頭,樑紅坐在後艙船舷那兒對着我苦笑:“都下窩子(魚餌)準備釣魚了?”顯然,她也吐了。話沒說完,曾喬也跑出來一頓哇哇吐。
整整一下午,我完全爬不起來,就趴在那兒,感覺隨時都有東西要從喉嚨裡衝出來。
晚上老張起來,一看我這模樣就笑了:“小樣兒,還說不暈船,我船上沒有能頂得住的攝影師。”他再一看其他人也都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頓時嚴肅了起來,問我們都吃什麼了。
奇怪的是,老陳自己沒事兒,就是有點兒難受,但是不暈也不想吐。老張追問他在粥裡放什麼了,老陳撓撓腦袋,想了想,說:“當時就感覺有點兒餿……”
老張當時就火了:“船上什麼問題都能出,飲食別給我出問題。以後剝奪你做飯資格
了!”
得知是一碗粥惹出的慘案後,我比較崩潰,幾乎把膽汁兒都吐完了,這種難受的感覺,在我此前的人生裡,真的從來沒有經歷過。在嘔吐之前,船的晃盪對我來說沒什麼影響,現在就不行了,微弱的飄搖,在我的感覺中就像地動山搖,天崩地裂。整個身體已經完全沒有抵抗力了,不再受自己的意志所控制。
我面如死色地躺在甲板上,心裡就一個感覺:完了,完了,我要死在海上了。如果能活着出去,打死我也不會再來了,這不是人乾的事兒。此時,我特別地崇拜樑紅。她從上海出發時就開始暈船,而且經歷過那麼多驚濤駭浪的考驗,她的那種難受的感覺,該有多極限啊!她居然能夠堅持到了這裡,還有後面到南極的遙遠路程。吃飯的時候,明明吃不下,她也會逼迫自己多吃一點。面對每一個人,她總能給人以笑臉——全是動力。她,只是個女人。
船長老張,在這幾天也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上船之後,每天都會有些小意外發生,這個設備失靈、那條線路短路、船艙進水什麼的,我當時就慌張得不行——這個怎麼辦啊,船要沉了,我們走不了了,等等。扭頭卻發現,船上就我一個人在緊張。小宇說:“船長在呢,你看天上——天空飄來五個字:這都不算事。”
神奇的老張,每次都能化險爲夷。船上出了任何一個故障,他只要蹲在甲板上,淡定地抽幾口煙、安靜地琢磨琢磨,他就知道故障在哪兒,然後就開始獨坐中軍,調兵遣將:“小宇去看看水位情況,曾喬去檢查一下水泵的閥門和膠管,魏凱去看看尾倉的出水情況。”然後他自己處理水泵的核心問題,很快就能把故障解決掉。他是一個機械天才,如果生在戰爭時期,他絕對是一個頂級的工程兵。
老張自我形容是一塊五花肉:肉、香菸、鹽。我覺得還不甚貼切,他的大腦是個機械庫,裡面全部是機油、油管、電路,還有各種機械零件、齒輪。每次發現他在想問題的時候,我彷彿能看到他腦子裡面,有很多機油在不停地流動。還有他的心臟,也是結構特別,是用純不鏽鋼打造的,防風防水,抗腐蝕,還抗壓。他的頭腦和心臟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裝着一樣的偉大夢想。
出於一個攝影師的習慣,我特別想把船上的每一個人,都用鏡頭記錄下來,然後描述到這裡。
從年齡上講,小宇還是個孩子,他也是船上最聽話的那一個。很吃苦,很勤快,飯後收拾碗筷的事兒,基本上是他包圓。他也很善於觀察。遇到兩人在說悄悄話,他會馬上走開;船長需要打下手的時候,他肯定是第一個跳出來的。聽說他是中央美院的碩士,我還特意去觀察過他的畫,師從何家英,頗有神韻。
曾喬是我至今沒琢磨透的一個人。一直到下船,我發現自己還是一點兒都不瞭解他,比如昨天還能聊得很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到今天,他就突然不搭理你了;昨天信誓旦旦的事兒,這會兒也能矢口否認。做任何事情,老感覺他似乎是在憋着一股勁兒,他自己不痛快,旁邊看着的人也很不痛快。但是他也從來不跟人說,自己的不痛快在哪兒。這是一個從來都不表述自己內心
的小夥伴。
魏凱是全天候暈着的,我很難見到他站着的時候,對他的印象,也只有一張勉力支撐苦笑的臉。他已經進化到一種自我麻痹的狀態了:不出艙就看不到海,在潛意識裡告訴自己,現在就是在家裡,可以看書、看電影、聽音樂;至於“家爲何在搖晃”,就當輕微地震。最難受的,就是他看女兒照片的時候,苦着臉很可憐的樣子:“我就想聽她哭一聲。”
老陳是個話不多的人,也不怎麼活動。值班的時候在駕駛艙看小說,不值班就躺在內艙看小說。手機沒電了,換iPad看。要睡覺了,一關機器就着,醒了接着看。每次碰到他,只能看到他低着的後腦勺。
船上的每個男人,都是大平足,包括我自己。有句老話說,平足的人走不了遠路,都是守着家門的漢子。這艘船上的大平足爺們兒,卻全都跑到了離家萬里的地方。
另外一件讓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經歷的事兒,就是在船上睡覺。
船上內艙有兩個房間,老陳和愛人佔據一間,剩下一間是我、曾喬和小宇三個人睡。因爲曾喬有潔癖,小宇基本不進來睡,他睡在餐桌的沙發上——那原本是魏凱的位置,但暈船暈得難以自制的魏凱已經把牀鋪挪到餐桌下了,睡在桌子腿和沙發之間。
另外一個沙發,是屬於樑紅的。船長老張,則從來不進艙睡覺,他一直睡在前艙門那個位置,把自己卡在中間。最開始我說他這是“作”,後來才發現,他這樣睡覺是最安全的,因爲船不管怎麼在風浪中傾斜,老張的腰都能被門框卡住,摔不出去,也翻滾不了。
在船上,做任何事情的前提,就是要先固定好自己。不管是做事、吃飯、睡覺,還是上廁所,如果不把自己的身體固定好,就會出各種意外——在甲板上會掉到海里、在船艙裡各種磕磕絆絆、上廁所的時候會尿到自己身上。
在每天如此痛苦的情況下,如果不是樑紅在船上,我估計我早就跳海選擇一了百了了。在某種意義上,樑紅已經成了我的精神偶像。每到臨界點的時候,我就這麼告訴自己:樑紅一個女人都能堅持,我爲什麼不能堅持?這關乎一個男人的尊嚴。
我曾單獨問過樑紅,這麼難受爲什麼要一直走下去。
“因爲我愛270,所以我要跟他在一起,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任何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事情,都是如此的純粹,不需要理由。
無論自己的身體多麼飽經磨難,我還是要感謝這一次航行。一個攝影師的世界,全在鏡頭裡。在風和日麗的天氣裡,海上特別通透,能拍攝到100公里以外的景色,顏色純正。我想象中的世界,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晚上的大海,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繁星點點,海洋裡的微生物發出閃閃銀光,一閃一亮,海天呼應。月亮出來的時候,時常有薄薄的雲飄過,整艘船就彷彿披上了銀紗。一些軍艦鳥劃過月亮,圍繞着我們的桅杆盤旋。
日出日落,朝霞、晚霞、火燒雲,在這些讓人震撼的景色裡,我覺得渾身毛孔都舒張開了,經常忘記了按快門。老張說:“這纔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本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