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橫渡亞洲_跨在換日線上

跨在換日線上

出了阿圖島,我們正式進入白令海。“北京”號像跨過了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一樣,差異非常明顯。白令海的風浪,比此前太平洋的風浪,更加飄忽並且猛烈。毫無定向,一刻不停。此前一直平靜似鏡的海面,先是泛起漣漪,接着開始浪花飛濺。

樑紅站在船頭,我在船尾。換日線就在我們的中間,她在昨天,我在今天。樑紅苦笑:“我再也不想過一遍昨天了,甚至也不想去明天了。”

昨天的事情,我現在想起,也心有餘悸。

進入白令海海域五天了,“北京”號一刻也沒有平穩過,一直在風浪中搖曳。樑紅和魏凱再次陷入了暈船狀態,症狀比剛出長江口那會兒更加嚴重,上吐下瀉,眩暈噁心。樑紅在暈船的時候一直在說,真希望海是平的。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暈船,只是輕重度不同。魏凱已經完全沒法站立了,都是趴着行動。樑紅更嚴重,這幾天根本就沒法起牀。

北緯40度,這麼高緯度的航線,此前很少有民間帆船闖入過。

“船長,我申請下船。”

滿船人還沉浸在阿圖島豐收的喜悅裡,曾喬走到我面前,給我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在出航之前,圈定航線的時候,白令海有多危險,我就已經告訴過大家。當時大家的情緒還在高點,紛紛表示,風雨中這點疼算什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甚至每個人都在我面前簽下了生死狀,留下了遺書。

當我們真正走到白令海時,終於還是有人退縮了。當然,按照曾喬的性格,也許不是退縮,而是他的神經又轉到了“右”頻道。

曾喬給我的理由,是樑紅。“我們出航已經幾個月了,樑紅和魏凱一直處於暈船狀態,實際上咱們只有4個可機動人員。更準確地說,只有3個,因爲倆病號時刻還需要人去照顧。”

他的話,我能理解成是大家對樑紅的關心,她的暈船,讓大家擔心她熬不過這一段路。另外一面,也是樑紅現在成了船上的累贅,負能量。

“北京”號不大。我們的對話,所有人都能聽見。樑紅的臉色很難看,閉着眼睛,咬着嘴脣,暈船的難受和煎熬,讓她看上去非常憔悴。其他人都默默地低着頭,絞着手指頭。

離開阿圖島之後,在將近五天時間裡,風浪都比較大。在船上,我們四個還能堅持的人分成兩撥,曾喬和老陳值白班,我和小宇值夜班。值班期間,

主要負責兩件事:第一是看海圖,控制好航向。第二是做飯,要保證倆病號準時吃飯,不吃就強喂。他們早已吐得腹內空空,不保證補給,真的隨時有猝死的危險。

昨天上午,曾喬正坐着發呆,老陳在甲板上躺着看小說,不知道是醒着還是睡了。突然,一直躺在內艙的樑紅,跌跌撞撞地就跑上了甲板,扶着船舷,對着海里乾嘔。曾喬過去扶着樑紅坐下,趕忙給她鼓搗了點兒吃的,勸她吃點兒東西。但樑紅只是擺手,緊閉着嘴脣。曾喬後來說:“我不是生她的氣,可她說啥也不吃,勸了半天,我實在煩了就想:要是不吃,餓死算了。”

樑紅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手,眼神突然就有些飄忽了,整個人開始搖晃。曾喬感覺不對,過去碰了一下她,樑紅沒有反應,突然就栽倒了,“砰”的一聲,頭直接砸在甲板上。

曾喬有點兒慌神了,試圖掰開樑紅的手,掰不開。在一邊看小說的老陳也發現事情不對,趕緊叫了正往甲板上蠕動的魏凱來幫忙,自己去拿了一些很濃的糖水,想給樑紅灌下去。

樑紅的嘴已經張不開了,整個人意識全無,進入了半休克狀態。

當時我倆值夜班的還在內艙睡覺,被魏凱支支吾吾地叫醒:“樑紅……出事兒了……”

在船上我睡得不沉,似乎感覺到了樑紅出了事似的,趕緊爬上來。一看到樑紅當時的樣子,心裡就慌了。“拿醫療箱!給她輸液、吸氧!”

一幫人手忙腳亂地折騰了半個小時,樑紅終於睜開了眼睛。我把她的頭摟到懷裡,愛憐地說:“怎麼一點兒都不堅持啊丫頭,堅持,海是平的,我們就快到阿拉斯加了。”

她擠出一絲苦笑,又無力地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我當時就急了,帶着怒氣質問值白班的曾喬和老陳:“你們給她吃東西了嗎?”

兩人當時一愣,沒回答。“他媽的我說什麼了?要保證病號按點兒吃飯,沒補充只消耗是要死人的!”

“糖……”樑紅微微擡了擡頭說,“我吃東西了。”

“從昨晚上吐完到現在,就只吃了幾顆糖?”我是既心疼又氣急,樑紅這種深度暈船的痛苦,我是無法想象的,但是我知道她是一個特別堅強的女人,一些小病小痛,她都不會吱聲,擡頭還會給所有人一個堅強的笑臉。

心急之下,我有點兒口不擇言:“她不吃你們不會想想辦法,讓她一定要吃下去啊?大老爺們兒

不會看事兒做事兒啊?”

兩人被我吼得有點兒蒙。曾喬可能有些委屈,咬了咬嘴脣說:“船長,我申請下船。”

這話一出,我也愣了。生氣歸生氣,但我知道在這種困難的情況下,船上缺不了人。而且,一路顛簸過來,大家都是靠着意志力在堅持,前方是白令海最危險的階段,可能咬咬牙我們就過去了,但是這會兒有人開了離開的口,其他人軍心難免動搖。

“接下來會更危險,樑紅又一直這樣。如果樑紅還是這種狀態,後面這段路,我不敢走了。弄成現在這種樣子,我們到底還有沒有必要繼續下去,爲什麼要讓人這麼痛苦。”

我瞬間有點兒無言以對。懷裡的樑紅努力坐了起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家,擠出一絲笑容,遮住臉上的難受,說:“對不起,因爲我暈船拖累了大家,讓大家擔心了。”

她略微停頓了一下,攥緊了我的手,說:“不過放心,我會堅持下去。走了這麼遠,好不容易到了這兒,我們不能放棄。”

船上又安靜了下來,就剩下樑紅倔強地笑着,看着大家。

曾喬低着頭走向了舵臺。風暴之後的“北京”號,沒有偏離航向,往白令海深處繼續前進。

小宇走過來,說:“樑姐,你下去休息會兒吧。”話音剛落,一個浪頭拍了過來,我順手又把樑紅塞回了懷裡。站着的小宇,一下子被掀翻在地,接着“梆”的一聲,他的頭撞到了舷上。一條血流,從他的額頭上流了下來。

“捷達掌好舵,老陳幫下忙。其他人下艙。”

小宇摸了摸腦袋,說:“沒什麼大事兒,就擦破了一塊皮。”

把魏凱和樑紅安頓着躺下,我過來料理小宇的傷。頭上有一塊兒被撞開了,有頭髮,沒法止血。“小宇,今兒老衲就給你剃度了啊!”

他摸了摸頭髮,似乎有點兒捨不得,但是看見手上沾染的血,還是下定了決心:“方丈,剃吧。”

就這麼過了一夜。或許是昨天的事情帶來了一些精神力量,也或許是因爲今天的白令海略顯溫柔,風浪沒那麼急,樑紅能站起來了。

她在船頭,我在船尾,“北京”號橫亙在換日線上。她在2013年8月17號,我在2013年的8月18號。她在昨天,我在今天。

樑紅爽朗一笑:“我再也不想待在昨天了,吐得太難受了。老張咱換換,你去昨天,我還是回到今天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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