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哦嘿!砰砰!奧本!”
“砰砰!哦嘿!砰砰!勝利!”
威勢滾滾、雷霆萬鈞的應援聲浪鋪天蓋地地遮掩過來,氤氳蒸騰的炙熱與癲狂在空氣之中蔓延開來,牢牢抓住夏天尾巴的美國南方瀰漫着揮之不去的潮溼,黏糊糊地附着在皮膚表面,毛孔都無法呼吸,僅僅只是站在戶外五分鐘就如同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卻依舊無法阻止觀衆們爲球隊加油助威的熱情,孔雀藍的夜幕之下,刺眼明亮的燈光勾勒出人山人海的恢弘地平線,彷彿這就是世界的中心。
“砰砰!哦嘿!砰砰!奧本!”
“砰砰!哦嘿!砰砰!勝利!”
腳底隱隱傳來細微的震動,如同來自地底深處的吼聲,順着雙腿一點一點滲透到血液和骨骼之中,以不可阻擋的聲勢躥到頭頂,然後整個身體就酥麻起來,緊繃到極致的肌肉幾乎就要爆炸,以至於無法動彈,無法逃跑也無法前進,就這樣被死死地困在原地,眼睜睜地感受着全場熱浪將自己吞噬。
瀕臨窒息!
喬丹-哈利球場(Jordan-Hare-Stadium)的電子比分板之上,“6:23”的比分正在閃爍着,燦爛而刺眼,客隊在前,主隊在後,鮮明的比分落差正在時時刻刻提醒着客隊主教練的失職與狼狽,上半場堪稱災難,跌跌撞撞、磕磕絆絆的比賽根本就無法形成有效對抗,如果不是主隊進攻組沒有全力以赴,進攻效果差強人意,此時比分差距只怕還會更加險惡。
“噢,我真心爲客隊感到遺憾,他們已經承受太多災難太多壓力了,以這樣一種方式開啓全新賽季,簡直就是一場噩夢。我甚至開始可憐那個倒黴的替罪羔羊了,最後時刻接手臨時主教練的燙手山芋,他能做的也着實有限,更何況,這纔是他職業生涯第一次擔任任何一支球隊的主教練,然後就面臨如此糟糕透頂的局面。上半場站在球場旁邊,他看起來就好像是迷途的小鹿,真是一個可憐的傢伙。”
陸一奇,他就是那個可憐的傢伙,他就是客隊的臨時主教練。
顯然,半場落後十七分,這不是他現在需要面對的唯一問題。
“……做好你的工作!如果不是你出現了掉球,那次進攻就已經完成了!”
“滾開!你他/媽/地給我滾開!先好好地跑你的路線吧,每次進攻都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滿腦子都塞滿了幹稻草的傢伙!”
“我早就說了,這場比賽輸定了,我們現在只是在丟人現眼而已。全場都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底應該怎麼做。”
“想棄權,那就棄權,坐在這裡說什麼鬼話?如果你想要舉起雙手繳械投降,現在就自己滾出這個更衣室。”
“自大狂!你除了炫耀自己的肌肉之外,你懂什麼?不管不顧地上前,甚至沒有意識到對手多麼強大,就這樣上前,這叫做愚蠢!不叫做英雄!”
“懦夫!”
“白癡!”
“你說什麼?”
“你這個不要臉的傢伙!”
“草!”
爭吵!爭吵!還是爭吵!更衣室裡的球員們熙熙攘攘地互相爭執吵鬧着,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肆無忌憚地宣泄着胸腔裡的憤怒與煩躁,似乎只要把責任推卸給其他人,自己就能夠得到解脫。
聲音與聲音交疊在一起,話語就全部糊弄成爲一團,最後只剩下那些嗡嗡聲響,就好像成千上萬支蒼蠅在耳邊轉圈一般,嘈雜聲漸漸演變成爲了重錘,狠狠地撞擊在耳膜上,整個腦袋都開始晃動起來。
“砰!”
一枚橄欖球重重地砸在更衣室的櫃子上,邦邦邦的撞擊聲在整個空間裡迴盪着,更加可怕的是勢大力沉的投擲力量,讓橢圓形的橄欖球呈現出不規則的碰撞,毫無規律地砸在了球員身上,引發一片騷亂。
巨大的轟鳴就在球員之間炸裂開來,周圍的球員們都條件反射地開始閃避着,微微的騷亂卻在驚雷般的暴戾之中卻瞬間掐斷,如同烏雲壓寨一般,所有球員都不可思議地朝着同一個目標投去了目光——
臨時主教練陸一奇。
就連教練組成員們都不由紛紛望了過去,滿臉錯愕地注視着陸一奇,似乎沒有預料到這突如其來的爆發。
反而是成爲萬衆矚目焦點的陸一奇鎮定了下來,波瀾不驚的表情根本察覺不到任何異樣,就這樣坦然而平靜地迎向了衆人的視線,緩緩地環視一週,那銳利而兇猛的視線正在壓抑着暗暗涌動的情緒,無法分辨到底是煩躁還是憤怒,卻隱隱透露出一股隨時都可能爆發的不穩定,如同蓄勢待發的火山一般。
不由自主地,那些倔強的、反叛的、驕傲的、煩躁的、心虛的、不滿的視線,就這樣悄悄地迴避開來。
“既然你們還懂得憤怒,就意味着你們還懂得恥辱!也意味着你們還懂得自己上半場的表現是多麼糟糕!但我更加願意解讀爲,你們內心渴望勝利的火焰還沒有熄滅!你們依舊正在爲如此局面感到煩躁!”
面對着臨時主教練滔滔不絕的怒火和源源不斷的氣勢,更衣室裡的球員們都不由低下了自己的腦袋——
歸根結底,他們不過是大學生而已,僅僅是一羣假裝大人卻根本沒有長大的孩子,憑藉着一股稚氣和勇氣橫衝直撞着,卻在真正的困難面前束手無策,然後就開始生氣——卻不知道到底正在生氣些什麼。
“與其坐在這裡窩囊地把所有情緒朝着隊友發泄,不如走上球場正面迎戰對手,因爲現在坐在你身邊的這些人,他們的目標和你保持一致,他們都在渴望勝利,他們都在拒絕羞辱,你們應該聯合起來纔對!”
整個更衣室裡只剩下一個聲音在久久迴盪着,球員們的拳頭都不由握緊起來,微微緊繃的肌肉飽含着錯綜複雜的情緒,卻尋找不到宣泄口,只能這樣一點一點累積、再累積,整個房間的溫度就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攀升。
“所以,爲什麼不閉上那些幼稚的嘴巴,集中精力地想一想,下半場應該怎麼比賽!又或者是怎麼樣纔可以不要更加丟人現眼!有什麼怒氣,有什麼不滿,有什麼情緒,朝着球場另一側的那些傢伙發泄出來!至少讓電視機前正在觀看比賽直播的忠實球迷們能夠知道,站在球場上的不是一羣行屍走肉!”
“現在僅僅落後十七分而已,不是世界末日!明白嗎?這還不是世界末日!所以,振作起來!精神起來!抗爭回去!還擊回去!持續戰鬥!”
節節攀升的語調顯示着,陸一奇的情緒也正在逐漸失去控制,過熱的大腦讓他暫時丟失了思考能力,怒火如同火山一般源源不斷地噴發着,對球員、更對自己,然後,頻臨窒息的煩悶讓他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現在就移動你們那懶惰而愚蠢的屁股,全部都給我滾回賽場上!”
轉身!
邁步!
暴風離開!
重重摔門!
“砰!”
更衣室的門板狠狠地撞擊起來,然後發出了顫抖的呻/吟聲,持續晃動着,只留下一片晃晃悠悠的迴音,如同漣漪般激盪開來。
陸一奇如同風暴一般席捲進入衛生間,然後把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朝着自己釋放出來——
剛剛那些話語,與其說是針對球員們,不如說是針對他自己:那些恨鐵不成鋼的煩躁與不甘都是對自己的不滿。他需要自己清醒起來,他需要自己振作起來,他需要自己重新站起來勇敢地爲之戰鬥!
“嘩啦啦嘩啦啦”。
水龍頭打開,奔騰的自來水正在製造開閘洪流,陸一奇整個人趴在洗臉池旁邊,那流水的轟鳴聲漸漸掩蓋了主場球迷的加油應援聲,也慢慢掩蓋了自己心臟胡亂跳動的嘈雜,然後世界就這樣安靜了下來。
他終於尋找到了片刻寧靜,打成死結的思緒也終於贏得了些許喘息空間,似乎早就已經停止運轉的大腦終於再次看到了轉動的曙光,然後,他持續不斷地用冷水潑打着臉龐,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平穩下來鎮定下來,重新開始思考,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亂糟糟的大腦就好像被塞入了一隻大象,擁擠得沒有剩下多少空間,然後那些戰術安排就好像苟延殘喘的鐵線蟲一般,苦苦掙扎、奄奄一息。
就連他自己都覺得,緊張到腦袋一片空白的自己,如此陌生,又如此窩囊,他甚至不認識上半場站在場邊的那個傢伙到底是誰。
原來,小說裡的那些主人公們,重活一次就能夠輕鬆大殺四方、龍吟九霄、書寫奇蹟,全部都是騙人的:即使得到人生重啓的機會,有些難關也依舊需要自己一一闖蕩、有些道路也依舊需要自己一一開拓。所謂的“人生贏家”,不會因爲重活一次就直接水到渠成,事情,終究還是需要一步一個腳印地拼搏爭取。
所以,上半場已經成爲了一場災難,難道下半場也要無法擺脫命運嗎?難道比賽真的就要這樣輸了嗎?難道……難道就要這樣再次甘於平凡?難道這就是重生的所有意義嗎——努力狂奔十年之後遇到第一個難關,然後就直接繳械投降?
他叫陸一奇,這是他的第二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