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之上所有喜慶之物已經全部撤去,宮燈外蒙上了一紗,讓本就不算明亮的光芒又黯淡了幾分,映照着殿上衆人驚疑不定的神色,分外有幾分詭異。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駕到~~”殿內響起尖銳悠長的喝道聲。
我拉着如意的手,慢慢走進殿內。這座殿是劉邦平日見外臣常用的地方,他喜歡自在箕坐,所以讓人特製了一個寬大高背兩邊都有扶手的地座,以方便他斜靠伸腿。在這個時代,箕坐是相當不禮貌的一種坐姿,不過朝中的武大部分是跟着他一起打天下的,知道他的這點臭脾氣,所以倒也沒人在這上面和他計較。
自如意能夠承擔起太子監國的責任後,他這張地座的左下側便又放了一副案几,那是給如意留下的位置。劉邦見外臣的時候,有時也把如意召來,讓他坐在那裡旁聽。
說起來,雖然這兩父子並不很親近,但因爲歷史上那個真正的如意沒有機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所以劉邦對如意還是不錯的,基本上還記得自己身爲父親的義務和責任。就從這一點來說,我毫不後悔當年讓人下藥流掉了戚姬的那個孩子,至少,我使如意將來想起自己的父親的時候多了些溫情的回憶,至少,讓如意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只有母親而沒有父親的孩子。
目光落到劉邦那張地座的右側,那裡。新添了一副案几。我不動聲色地放開如意的手,輕輕推了一下,讓他坐到左側的位置上去。自己則走到右側的那副新案几後跪坐下來。左爲貴,雖然我是如意的母親,但“夫死從子”是禮記明所載,尤其在朝堂這個特殊的環境裡,他作爲帝國繼任者和未來的帝王,身份仍在我之上。
“臣等參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蕭何率衆人見禮。
“諸位大人免禮。”我在座上微欠了欠身。注意到羣臣中有些人看到我說話顯得有些詫異。這些人大多是楚漢戰爭後期追隨劉邦的。那段時期我基本已完全退至幕後,所以當他們看到一個女人堂而皇之坐在朝堂之上時難免有些不適應,但看我神態自若,便也垂下了頭。
“皇上傷重不治……”只說了六個字。蕭何剛剛直起的膝蓋一彎,撲嗵又伏在了地上,痛哭出聲:“皇上……三哥……”衆人呆了一下,也沒人再敢站着。呼啦啦又跪倒一片,哭喊之聲此起彼伏。如意坐在上面,剛剛收住地眼淚又掉了下來,嗚咽不止。
我忙起身走到蕭何身前。雙手扶起這位大漢鼎立第一功臣,哽聲道:“蕭兄弟,皇上走得急。竟沒見到你們這些老兄弟最後一面……”愛尚小說~網看小說.電腦站
“娘娘……”蕭何淚流不止。他與劉邦多年私交。感情比別人更加深厚。先前知道劉邦的死訊時,因怕驚動太大。只能強忍着,這會兒才終能痛痛快快的在衆人面前哭上一場。
“蕭大人節哀,諸位大人也請節哀。”我立在那裡,待堂中哭泣之聲稍弱,才道,“皇上臨去之時,仍想着大漢的江山,久久不肯閉眼……”堂中哭聲又盛,我頓了頓,含淚道:“我知道諸位大人心中哀痛,可若因哀傷過度不能理事,以致影響朝政,豈非要讓皇上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心安?”
“娘娘說地是。”蕭何喏道,用袍袖擦了擦眼淚,轉身道:“諸位大人也請起身吧。皇上已然大行,國不可一日無君,當前至爲緊要之事應是立刻奉太子殿下登位。國本穩固了,咱們纔好替皇上操辦身後之事。諸位大人若心中悲痛,有什麼想和皇上說的,到時候再好好的在皇上的靈前述說吧。”
聽到這話,衆人才紛紛起身,將哭聲收了些,放下遮面地袍袖,有些人眼圈通紅,倒似被狠命揉過。
我看了蕭何一眼,心中倒是歡喜他知趣。以蕭何的政治智慧,自然知道我今日站在這裡,爲的就是給小太子撐腰。劉邦死了,哭有何用,得把皇位敲定了,讓後宮和宗室先安定下來,讓朝中武有了明確的孝忠對象,讓整個行政機
如往日一般運轉纔是至關重要地。尤其他與如意這一步之遙的太子還是翁婿關係,在這般關鍵時刻自然得託上一把。
我雖然貴爲皇后,眼見着就要當皇太后,但就目前而言,還只是在劉氏宗族裡有點份量,對那些武百官的影響力遠不如開國三大功臣之首、已經在朝中經營十多年地蕭何。也正因爲這一點,我才早早地安排瞭如意和蕭家女兒地姻緣。哪怕那個丫頭生得痢頭滿臉麻子,只要她是蕭何的女兒,這皇后地位置就一定是留給她的。
蕭何說罷,轉身面向如意跪拜下去,朗聲道:“臣請太子殿下升位。”
在大漢開國功臣中,除了韓信、張良之外,沒有人的威信能夠超過蕭何,此時張良早已不在朝中,韓信身爲諸侯王也不在堂上,所以見到蕭何大禮跪拜,衆人互視了一下,也隨着跪了下去,同聲道:“臣等請太子殿下升位。”
我側過身,讓開正面,眼睛掃過衆人,見周勃也跪在衆人之中,心裡又安定了些。周勃是劉肥的丈人。劉肥雖然是庶出,但佔着個“長”字,再者說已經成年,若當真要爲皇位爭起來,多少有些麻煩。不過目前看來,周勃似乎還沒有打算把自己的女婿推到皇位上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因爲他自身的實力還不及的緣故。通常的情況下,野心總是會隨着實力而增長的。
如意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不過片刻之後便鎮定了下來,從太子位子上站起身,面對衆臣一躬到地,道:“諸位叔叔伯伯請起。”
蕭何俯首又道:“臣等請太子殿下升位。”愛尚小說~網看小說.手機站
如意直起身,眼中還有淚光,但神情卻剛強起來,“諸位大人,父皇驟然辭世,如意心痛如割,實不知如何是好。但如意記得父皇在世時曾教誨於我,身爲太子,要以朝廷社稷爲重。如今大漢遭逢大變,如意雖自知德淺才薄,卻也不敢妄自推御責任,有負於父皇的一番殷殷囑託。只是如意年紀尚幼,只怕日後處事仍有多少不妥之處,懇請諸位叔叔伯伯繼續直言相諫,只當如意還似從前一般。諸位叔叔伯伯若是能答應了,如意纔敢承擔起父皇留下的這副重任,若是不答應,如意家中尚有長兄,寧可讓賢了好。”
我怔怔的看着如意,彷彿第一次認識他似的。他立在堂上對着一堆武大臣侃侃而言,一番話有情有理,說得妥妥貼貼,一個成年人也不過如此了,怎麼竟會是那個還常常向我撒嬌的,有些調皮,又有些懦弱的孩子?他今年……才十一歲啊。
回想起來,劉邦其實很早就已經帶着他參贊朝政了,上朝的時候常常在身邊加把椅子,讓他坐在那裡旁聽,有時候在內堂見大臣,也讓他呆在屋裡。時間長了,總能學到一些。最近這兩次劉邦出征,都是由太子監國,雖說主事的人是蕭何,但他一個孩子承擔起這般大的責任,還能不出大問題,已經是相當的不容易了。
只是,我以前看到的都只是他孩子氣的一面,似乎有些膽小的,似乎有些氣弱的,似乎有些調皮搗蛋的……在所有的母親眼裡,孩子永遠都只是孩子,而反過來說,也只有在母親的身邊,如意纔不用裝老成,才能放開性情,享受自己單純的童年。
還記得在蜀中的時候,他才幾歲,就敢一個人跟着軍隊亂跑。大膽妄爲的讓人頭疼。可後來彭城戰敗,劉邦逃亡的時候,他眼睜睜的看着我跳車,自己又兩次被劉邦扔下車,從此沉默少語,似乎也木訥多了。我以爲自己最失誤的一點是對孩子們關心太少,以至於沒有把如意的性格扭回來,但如今看來,如意生來的膽量並沒有丟,他只是已經懂得把它收到內心深處罷了。
我有些吃驚,有些心疼,又有些驕傲。
他是我呂雉的孩子,一個好孩子,比歷史上那個懦弱的劉盈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