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終於浮現出今天第一抹笑容,但卻冷冷的。
他就那麼冷冷的笑了笑,說了三個字:“第一天。”那一瞬間,整個山坡上的氣溫似乎都低了一度。項羽那麼一個令人聞之色變的英雄好漢,如今卻成爲了砧上肉,盤中餐,任人魚肉。而韓信在這個過程中顯現出來的快意與滿足,讓所有人都忍不住寒了一下。
我的心裡突然冒出一個與戰場完全不相干的念頭:也許,只有純粹得無我且絕對無害的瓊英才能愛上這樣一個從內往外泛着寒氣的男人,換了別的女人,和他日日相處,若不悶死,只怕也嚇死了。
看着韓信的神色,我突然醒悟,這已經並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個突圍與反突圍的遊戲。
在絕對的優勢之下,韓信並沒有以泰山壓頂之勢一擊取勝,而是選擇一步步的把楚軍給磨死,把項氏鐵騎這支天下無敵的利刃給磨禿,把項羽那強大的自信心和萬丈豪氣給一點點磨掉。他要讓項羽眼睜睜看着自己帶出來的子弟兵在面前一個個倒下去,從而最終不得不在心理上承認自己的失敗。
這等誅心的手段,任誰看在眼裡,都難免會在心裡打個寒噤。
…………
這一場最終的大戰,整整打了八天。
項羽的楚軍每天都在不斷嘗試着突圍,卻又每天都以失敗告終。八天下來,前進不過百多裡。而付出的代價卻是數萬楚軍地生命。連項羽自己也屢屢遇險,要不是還有季布、鍾離昧兩個最後跟隨在他身邊的大將還一直護持在左右,這場仗估計就拖不到八天之久了。
多麼漫長的八天。
可以清清楚楚用眼睛看到的是,楚軍的士卒越來越疲憊的神色、越來越麻木的表情,就連項氏鐵騎也彷彿漸漸失去了光彩,在他們望向漢軍大營時,眼神裡漸漸失去了那種不可戰勝、堅無不摧的自信心。
實際上,在仗打到第二天的時候,我就已經不再到陣前觀戰。因爲我知道。楚軍,這支昔日強大到可以橫掃天下地項氏軍隊,終於走上了自己的末路。而目睹曾經耀亮天地的明星就這般隕落下去,並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
即使。那是敵人。
就在前面韓信把幾十萬漢軍投入戰場,用水磨手段一點一點修理項羽地時候,後面瓊英卻挺着大肚子忙着照料從戰場上擡下來的傷兵。這個時代醫療技術相當的落後,打掃戰場時。只有輕傷纔會被救治,若是重傷,有時候根本不會擡回營地,直接和屍體一起處理掉了。因爲知道也沒有辦法去醫治,徒費人力物力,倒不如把有限的資源用在輕傷員身上。
並不是沒有人性。而是戰爭原本就是無情地。
但是瓊英卻讓打掃戰場的士卒儘可能把所有還剩下一口氣的人全都擡回來。不論是漢軍。還是楚軍。她現在是齊王后,下面的人自然不好回絕。只得照辦。這便使得漢軍後勤醫療地壓力徒然變大,老傷員還沒處理完,新傷兵又擡下來了,幾百人沒日沒夜的幹,還是忙不過來。於是瓊英便換了件粗麻布的衣服帶着幾個隨侍地婢女過來幫忙。
我也不好意思在營帳裡乾坐着,便也不時過來幫把手,見她有時累得臉色發白,實在有些擔心她地身體,便親自下廚熬些湯水給她。韓信在前面打仗,瓊英要是在後面弄個流產什麼地,我可不好交待了,就算是無關我事,也有可能會變成有事的。
“妹妹你心軟,看不得他們受苦,可也不能這麼累着,都有幾個月地身子了,萬一有什麼意外,可怎麼得了。”又忙了一天下來,看見瓊英俯首喝湯,我隨手捋了捋她額頭微見散亂的頭髮道。
她頓了頓,放下勺子,輕輕嘆了口氣:“我這也是爲肚子裡的積點陰德。韓信在前面殺孽太重,我實在是怕……怕報應到這孩子身上來。”
我呆了一下,人突然有些發怔,手擡在半空,好一會都沒動彈。
“王后……王后?”瓊英有些詫異的喚了兩聲。
“沒什麼……”我放下手,勉強笑了一下,“就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
那一瞬間,想起了自己在蕭縣失去的那個孩子。
有很多事,以爲自己已經忘卻了,已經可以不在介懷,其實它還在那裡,會突然的跳出來,
新戮開個口子。
“王后,這孩子若是生出來,我讓他認你做乾孃可好?”瓊英沒有在意我的失態,輕撫着隆起的小腹,柔柔的笑道。
韓信的孩子,認……呂后做乾孃?
我楞了一下,完全不知道如何反應才正確。只覺得事情變得無比荒唐,卻又笑不出來。但看着瓊英那張充滿母性的臉龐,卻又無法拒絕,只能含糊的應了一聲:“嗯。”
瓊英半揚着頭,微笑道:“我早就想好了,若是男孩,就叫他韓瑞,若是女孩,就叫韓雲。王后,你覺得可行?”
“好,好聽得很。”我有些勉強的笑道。
呂后和韓信。
離開瓊英,我默默唸叨着這五個字,不禁苦笑一聲,投身到呂雉的軀殼裡,處處遇到的都是雷,和項羽、虞姬的這段孽緣未盡,現在又輪到韓信和瓊英了,未來,還有戚姬,還有無數的宿命中的敵人要去應對。
真是……累啊。
我的這一生。
一縷幽幽的簫聲忽然在夜色中響起,低低沉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原本心神不定,聽了這簫聲,頓時沉了進去,被瓊英勾起的失子之痛,以及剛剛還充盈在心中的那種對於人生的倦怠、無奈和悲傷一時都涌了上來,站在那裡,只是怔怔的聽着這夜色裡的蕭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冬夜風涼,我終究還是從恍惚裡掙了出來,看看身邊,只見不少士卒或席地而坐,或拄着長槍,或斜靠着營帳上,臉上都或多或少的帶着些憂傷之色。再擡頭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坡上,一坐一立有兩個人影,簫聲正是從那裡傳過來的。
急步走到近前,竟然是張良和他身邊的一名侍從。
見我過來,張良放下長簫,從容一笑,道:“你來了?”
“師兄,外面風這麼冷,你就算沒病也別凍着。”看到是張良,不知怎麼心裡立時一暖,剛剛的鬱積消散了不少。
“不妨。”張良站起身,隨手將長簫交到身後侍從的手裡,道:“白天看多了打打殺殺,見到晚上這輪好月,心裡都覺得清靜了,所以出來走走。”
我擡頭看了看天空,一輪彎月斜掛其上,清爽剔透,微笑道:“看這月亮便知道明天該是個好天氣呢。”正說着,忽聽得營中傳來一陣低低的歌聲,起初並不清楚,含含混混的聽不清,漸漸的,似乎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唱歌的行列,聲音越來越大。我也終於分辯出來,這是一首秦末出自楚地的民間小調,大意是講,已經在外服役三年了,不知道家鄉的樹有沒有長高,不知道家鄉的河水是不是還清澈,不知道家鄉的那愛人是不是還在等待着自己……
我出身單父,後來搬到沛縣,其實從地理上也算得是楚地,這隻小調自是從小便是聽熟的。那時候人們苦於秦朝的各種勞役,往往十不得一歸,所以纔有了這隻曲兒的流行。
但此時聽到這隻楚地小調,我卻猛怔了一下,失聲道:“這是楚歌!”
張良看了我一眼,微笑道:“是了,你也算是楚人,自然聽過這曲子。”
“師兄,你剛剛吹簫,就是爲了……”我看着張良。想到四面楚歌一起,虞姬就要命喪黃泉,心裡突然空落落的,像是有什麼東西突然碎了一樣。
“明天,也許不會再死那麼多人了。”張良低聲道,他的目光穿過沉沉的夜色,望向楚營的方向。
我混亂了好一會才把思緒理順。很顯然,十面埋伏是韓信定的計,而四面楚歌卻是張良乾的。十面埋伏是爲了磨死項羽,而四面楚歌一起,無數楚軍棄械而遁,或逃或降,留下者,十不存一。最終逼得項羽不得不只帶着一點心腹兵馬突圍而去。所以,這一曲楚歌意味着敲響了項羽人生的喪鐘,
但反過來講,這一曲楚歌,提前結束了這場戰爭,挽救了無數楚軍的性命,同時,也讓項羽不再揹着幾萬楚軍的負擔,從而有了脫出重圍的機會,得到了最後一線生機。
聽張良剛剛那句話的意思,他的用意顯然是後者。
“師兄,您,是大慈悲。”我看着他,慢慢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