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道:“強敵盡而獵弓藏,這句話並不錯。可是項天下就會從此太平?楚王敗了,可還有齊王、趙王、燕王一大堆的諸候王在那兒,如今漢王勢大,他們不得不暫時依附,可是隻要能稍積聚些實力就必然會有人跳出來的。”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漢王起兵伐楚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以前楚王是最強大的,自然成爲衆矢之的,可如今漢王坐到了楚王的位置上了,他就成了所有諸候王的敵人。他昨天做的事,別人明天也能做得出來。人的貪慾總無窮盡,雖然成爲諸候王已是無比尊貴,可是誰不想嘗試一下成爲皇帝的感覺。他們手中同樣有土地,有生民,只要有機會,只要能找到藉口,只要敢動手,這一切都並不遙遠。”
“所以就算這次漢王能把項羽趕盡殺絕,也不過是另一段綿延不絕的戰爭開始而已。只要外敵一日不除,他就不可能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張良異常冷靜的說道。看來今天的軍議已經把追擊項羽的計劃定了下來,否則他也不會說出趕盡殺絕這四個字。
“可是天下總有安定的一日,到那時我又將何去何從?”我看着他,問道。
“漢王的年歲已經不小了。”張良目光微垂,只微然一笑。
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劉邦的歲數已大。等到他把外面的一切都搞定地時候,只會比現在更老。一個老人。就算是有這個心也沒那個精力去做那麼大的動作。人都一樣,拿刀砍別人很容易,從自己身上割肉卻無比艱難,何況呂家如今已絕不止是一小塊肉那麼簡單,真要生生割下來,那可是要傷筋動骨的。所以劉邦如果還想把一個太太平平的天下交給他的兒子繼承,那麼就不可能在自己的垂暮之年還把大漢的政局弄得支離破碎。
也就是說,他已經不可能向呂家下手,而幫我的。正是時間。
…………
離開張府時天邊夕陽西沉,不經意間竟然和他整整談了一個下午。張良將我送出府來,立在那裡看着我登上馬車,眼裡含着溫和的笑意。
“師兄。”我在馬車上坐定,卻又撩起車簾微微探出頭去注視着他:“爲什麼你肯這麼幫我。你……就不怕我將來成爲國之妖孽?”
他笑容微頓,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道:“有你這句師兄就夠了。至於將來……那麼遙遠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了。”我不再說話,緩緩放下車簾,耳邊木輪轆轆作響,馭手已經催馬前行。過得片刻回頭再看。隔着車簾只能見到影影綽綽看着一個人影負手佇立在大門之前。
其實回陽之前,我雖然想着要爲秀兒和如意在漢宮中立下腳跟,但心裡一直沒有章法。也不知道具體該怎樣去做。直到剛剛和張良的一席深談才豁然明朗起來。
這麼多年來。隨着劉邦的地位步步上升,我和他之間地關係也越發的不平衡起來。剛剛從沛縣出兵的時候。彼此地位尚屬平等,甚至我偶爾還能使點小性子。等到他做了武安候,一路率兵西進,我不得不易裝屈身在他的帳下充一個小小地參謀時,平衡就已經被打破。再以後,他做了漢王,娶妾納姬,我卻只能步步退卻,一個女人的劣勢表露無疑。直到如今,他將要開國之君,而我卻不得不和張良商量着自保之途。這世事於我,還真不是一般的殘酷。
可是當前最重要的是面對現實。
曾經想過與劉邦合作,現在想來,何等地可笑。除了點似有又無的預知,我哪有什麼資本能與堂堂漢高祖劉邦合作。腦子裡擺脫不了男女平等的觀念,卻不醒悟這是兩千年前。在這個時代。一個女人,年青時憑地是姿色,歲數大了靠兒女,和自己地見識能力完全沒有關係。我大概算不上年青了,至於兒女,他們地未來還要靠我去掙呢,現在哪裡指望得上。
靠在車壁上,苦澀的笑了一下,即使現實無比冷酷也還要鼓起全部勇氣去面對,這可能是我到這個世界領悟最深刻地一點。
現實是,爲了我和孩子們不至於有一個更加悽慘的未來,我必須要能夠代替張良成爲劉邦不可或缺的臂膀,或者是統治天下武器之一。否則還能怎樣,靠在後宮裡與那個年齡堪堪做
兒的嬌媚戚姬以及一大堆女人爭寵來生存嗎,那正是一項呢,何況我雖然在掙扎求存,但至少還有驕傲。放棄一切尊嚴和堅持只爲了乞求一個男人的些微愛意,我做不到。
因爲我呂雉,就算是被逼到絕地,在最後一刻也會昂着頭面對死亡。
“人世間有些事情是註定無法逃避的。”我默默的想着。
…………
回到自己居住的偏殿,春月和幾個婢女忙着替我寬去外袍,淨面漱口奉上晚膳。一名婢女稟道:“回王后娘娘,宦者令黃大人親自來過兩次,不知娘娘要不要見他。”
我瞟了一眼窗外,已是夜色如墨,這當口見一個外臣總是不妥,剛剛回來,可不能給人抓到把柄,搖頭道:“算了,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明天再見吧。”又問道:“漢王今晚歇在哪裡?”
那婢女有點忐忑的看了我一眼,道:“趙夫人立的規矩,不論漢王宿在哪裡,前殿都要派人提前通知的,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大概是……”
我皺了皺眉,道:“我問的是漢王歇在哪裡?”
“婢子不知。”她垂下了頭。
我嘆了口氣,道:“行了,你們下去吧,用不着伺候了。”這幾個女孩子都是被臨時指派來的,說不清是些什麼人的心腹,可說到底也是受人差使,犯不着和她們置氣。
一夜無語。
次日一早起身漱洗用膳過後,便有婢女過來稟報:“回王后娘娘,黃大人在外面候見。”來得倒早,想必是昨日我在外面待了一天,讓這個黃大人愣是沒找到機會,所以今天才一早就趕了過來。
不過多,宦者令黃大人便小快步走了進來。這人看上去十分瘦黃,臉上一絲血色也無,倒像是大病初癒的模樣。進了廳堂忙伏地作禮,道:“微臣見過王后娘娘。”
“黃大人請坐。”我點頭道。
諾了一聲,在下首位置跪坐下去,陪笑解釋道:“回娘娘,微臣居宦者令之職,原本前日王后回宮時就該前來拜見的,只是幾次都湊得不甚巧……”
“無妨。”我微笑道:“不過你來了也好,我正有事要問你呢。這宮裡的人手可是由你調度的?”
“正是微臣。”他俯身喏道:“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以前有幾個貼身服侍我的丫頭在彭城之戰中失散了。聽說她們已經平安逃回了陽,後來隨太子回了關中。可既然我已經回來了,就想請黃大人替我把她們幾個調回來。”我道。身邊沒有自己的心腹總是麻煩事,一些私密的事做起來都頗多顧忌。略想了想,又道:“別人倒也罷了,有一對姐妹叫瓊英和瓊瑩跟我最久,實在是有點想念呢。”
大人喏道,突然怔了一下,露出了一絲爲難之色:“娘娘說的可是瓊英姑娘?啓稟王后,她如今已是齊王后了,一直跟隨在齊王身邊。微臣……這個微臣……”
“齊王?”我有點詫異。
“原來娘娘還不知道,現在的齊王就是以前的韓大將軍。”黃大人忙解釋道。
韓信,原來他做了齊王。凝神一想,似乎是有這一回事。印象裡劉邦有一回實在是敗得太慘,急着要韓信帶兵過來救命,結果韓信回信請求封他爲假齊王。劉邦氣得臉都紫了,剛要發火,下面張良和陳平就一人給了他一腳。他一個激靈,立馬改口說假齊王有什麼好做,要做就做真的,結果韓信就從此做了齊王。
不管他們男人之間怎麼樣,瓊英與韓信兩人之間總是有情的,現在嫁了自己心上人,算是得償所願。何況我原本也答應過她的,如今也不算失言。這是我回漢營來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不由得點頭道:“是嗎?她如今身份不同了,自然不便再來伺候我。那就請黃大人把餘下的人接過來吧。”
喏了一聲。
“還有,”我沉吟了一下,道:“戚夫人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了?我前夜過去,見婢女們端着的木盆裡盡是血水,甚至可怕。內庭的醫官也該歸你管吧,到底怎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