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毒藥。”竹子擡起手, 他很少露出自己的手腕,而這時候他的袖口順着他的手臂,向着肘的方向下滑, 他的胳臂病不細弱, 而是有着十分漂亮的肌肉線條, 流暢得就像畫家手裡的畫一樣, 但是更引人注意的是, 他手腕上面繞着一圈彷彿是蛇一樣的東西,花獨醉知道這個,他在越城一行以後, 就去了南疆,找了竹子的弟弟, 自然知道許多竹子的事情, 所以在所有人倒下, 而竹子沒有倒下的時候,花獨醉一點兒都不吃驚。花獨醉一向考慮事情周全, 爲了這件事奏效,自然不會忘記竹子這個這麼擅長蠱毒的人。
竹子手腕上的東西名叫同生蠱,是在蠱苗裡面,幾乎個情蠱能夠相提並論的東西,蠱苗裡面只要是會煉蠱的人, 幾乎都有一隻同生蠱, 他們用自己血肉養育着同生蠱, 貼身帶着他, 而同生蠱幾乎是蠱苗的另一條生命, 作爲曾經蠱苗族長的繼承人,竹子手腕上的這隻同生蠱自然不是凡品, 他可以說是蛇蠱的另一種,毒性極強,又能夠吸食大多數的毒液,竹子之所以百毒不侵的原因也正是這個,蠱苗養育的蠱蟲都可以死,但是唯獨相當於自己性命的同生蠱例外。
竹子手腕上的這隻同生蠱,形狀宛若一條蛇,口咬着自己的尾巴,牢牢地貼着竹子,如果不仔細看,恐怕有很多人都以爲這不過是一個精緻華美、只是造型有點兒奇怪的裝飾品,它全身正泛着紫色,色澤豔麗又醒目。
“萬花谷只做藥,不製毒。”花獨醉看着竹子說,雖然他和袂清淺不同,袂清淺因爲心中的執念,就算是身處樂坊,依舊建立了七秀坊,單憑這點,花獨醉就很佩服袂清淺,花獨醉很少標榜自己是萬花谷中人,但是萬花谷的誓言他卻不能忘記——
我爲醫者,須安神定志,無慾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願普救衆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悽愴,勿避艱險、晝夜、寒暑、飢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
不製毒,一身逍遙。這恐怕就是花獨醉身爲一名萬花弟子的的底線。
“這也不是藥,”竹子看着花獨醉,他似乎能夠看到花獨醉內心深處最脆弱和卑微的樣子。
“這怎麼不是藥?”花獨醉反問竹子,他一笑,帶着點邪氣,竹子卻看到了他眼中的憐憫,這不是對竹子,而是對他自己,“這是我的藥。”
他們兩個人雖然誰都沒有說,但是都已經猜到了這藥的用處,夢三生,一夢三生,自然是前塵往事均不記,在不知不覺當中,在花獨醉已經慢慢把袂清淺推到別的地方去了的時候,他自己卻慢慢把袂清淺當做了執念,正因爲曾經擁有又失去,纔會變成執念,從前的時光太美好,在人的記憶之中無法離去,纔會有“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竹子不知道該對花獨醉說什麼,他需要的不是寬慰,也不是同情,而他們身處在這樣的位置,就更不知道說些什麼了,竹子承認,他敬佩花獨醉,竹子自己本就是一個驚才絕豔的人物,而花獨醉卻樣樣不下於他,有這樣的對手,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只是,袂清淺確實怎麼也不能讓出去的。
“我既然在這裡,那麼我就算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你把她帶走的。”竹子這話說得十分堅決。
“你儘管來試試。”花獨醉彷彿有恃無恐,竹子一下子就警惕了起來。
他動了動真氣,卻一口氣沒有提起來,一口血卡在了喉嚨裡,竹子默默地嚥了下去,花獨醉卻注意到了有一絲血跡從竹子的袖口慢慢流下來,滴在了地上。
“我既然知道你這是同生蠱,就知道怎麼對付它,而對付它就是對付你了。”花獨醉找竹子的弟弟要來這東西並不簡單,但是,能讓自己的心頭大患死去,沒有什麼比這個還有打動人心了。
竹子心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他現在雖然被花獨醉壓制着,但是他還是有逃跑的機會,逃跑之後了,繼續窩在某個角落,回憶着袂清淺嗎?正是因爲經歷過無盡的等待之後,竹子覺得這簡直無法讓人忍受,而且,袂清淺沒有死去,如果有一天他再一次見到了自己心底的那個姑娘,那個姑娘卻再也記不得自己,那時候的悲哀與絕望,竹子連想都不敢想,花獨醉現在心底也是這般想法吧。
而帶回袂清淺的方法只有一個……
竹子運起蠱苗的不傳秘法,他手腕上的同生蠱就像活了一般,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攀爬,等到到了竹子身邊的時候,那隻同生蠱已經被壓制得全身都是血了,如同從體內爆裂了一般,竹子沒有任何遲疑,那隻同生蠱就爬進了竹子的口裡。
花獨醉皺了皺眉,他並沒有聽過同生蠱的這個用法,他並不喜歡出現發生在他意料之外的事物。
竹子原本用秘法變黑的頭髮,一瞬間又變回了白色,不,不能說是變回,之前竹子的髮絲銀白色宛如月光一般,而現在蒼白得彷彿是真正的老人,不僅僅是他的頭髮,就連他的眉毛,他的皮膚,他的嘴脣,彷彿都瞬間變白了一般,沒有一絲的血色,他整個人都彷彿是冰雪做成的一樣。明明竹子顯得更加蒼老了,但是花獨醉那根名爲危險的神經瞬間緊繃了起來。
四周彷彿沒有任何變化,靜得連氣流流動的聲音都能夠聽到。氣流流動的聲音?花獨醉這時候才發現,谷底的整個氣息似乎都動了起來,而中心正是竹子,四周的氣息似乎都奔向竹子而來,花獨醉卻不敢隨意亂動。
花獨醉突然聽到一邊的動靜,他的眼珠子微微一動,看見另一個熱居然站了起來,花獨醉認識那個人,他見過許多次,那正是袂清淺身邊的葉芷青,而不止是葉芷青,七秀坊的人陸陸續續站起來了幾位,只是她們似乎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
“不可能!”花獨醉說着,但是,在他看向了竹子的一顆似乎都知道,竹子的整個皮膚都泛着忽藍忽紫的顏色,像剛剛瓶子裡面的液體的顏色,又像是那隻同生蠱的顏色,竹子一個人用內力,吸光了谷底所有有毒的氣體。
花獨醉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竹子的手卻沒有停,他很少用掌,但是他現在一掌而去,正好打中了抱着袂清淺行動不便的花獨醉,花獨醉被打中之後,瞬間經脈裡面的內裡還是到處奔騰亂走,花獨醉看了看現在的形勢,他並不戀戰,他攬過袂清淺便向外面跑去,只要回到了大營,一切都沒事了,花獨醉心裡對自己這麼說。
竹子並沒有追他,不是不想,而是他已經精疲力竭了,他腿一軟,差一點兒單膝跪在地上,還好已經清醒的葉芷青扶住了他,竹子看着花獨醉離開的背影,眼神帶着不可察覺的痛苦。
袂清淺其實在葉芷青醒來的時候她便已經醒了,只是那時她剛剛醒大腦還沒有完全清醒,而且四肢也不聽使喚。
等到花獨醉運着輕功飛到半路的時候,他肩膀突然一疼,他懷裡的袂清淺就摔了下來,袂清淺卻沒有摔下去,只見她半空中運起輕功,如同百花仙子一般落在枝頭。
袂清淺回頭看了一眼花獨醉,他現在的狀況並不好,竹子那一掌讓他受了不小的內傷,他帶着袂清淺強行運起輕功回去,更是傷上加傷,而袂清淺醒來,刺得他肩膀上的那一劍,卻是讓花獨醉的心連動一動的念頭都沒有了。
袂清淺卻沒有一絲的猶豫地回頭,她心裡掛念着竹子,那個爲了她不顧一切,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的人。
等到袂清淺回到那個谷底的時候,一眼便看見了靠在葉芷青的竹子,她走上前去,接過了他,然後用力的抱緊了他,這是袂清淺第一次如此主動地接近竹子,爲了不讓眼裡的淚水流下來,袂清淺閉着眼睛。
而靠着她的竹子呢?在看到袂清淺的那一瞬間,他的淡色的眼睛就瞬間被點亮了,彷彿閃爍美麗的寶石一般。
袂清淺聽到竹子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幸好你回來了。”
幸好你回來了,不然我不知道我以後怎麼辦?
幸好你回來了,不然我不知道我能幹出什麼事?
幸好你回來了,得之,我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