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獨孤一鶴沒有睡着。夜已很深,四月的春風中竟彷彿帶着晚秋的寒意,吹起了靈堂裡的白幔。
棺木是紫楠木的,很堅固、很貴重。可是人既已死,無論躺在什麼棺材裡,豈非都已全無分別?
燭光在風中搖晃,靈堂裡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淒涼之意。
獨孤一鶴靜靜地站在閻鐵珊的靈位前,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動過。他是個很嚴肅的人,腰幹依舊挺直,鋼針般的鬚髮也還是漆黑的,只不過臉上的皺紋已很多,很深了,你只有在看見他的臉時,纔會覺得他已是個老人。現在他嚴肅沉毅的臉上,也帶着種淒涼而悲傷的表情,這是不是也正因他已是個老人,已能瞭解死亡是件多麼悲哀可怕的事?
這時他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他並沒有回頭,可是他的手卻已握住了劍柄。
他的劍比平常的劍要粗大些,劍身也特別長,特別寬,黃銅的劍鍔,擦得很亮,但鞘卻已很陳舊,上面嵌着個小小的八卦,正是峨嵋掌門人佩劍的標誌。
一個人慢慢地從後面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他雖然沒有轉頭去看,已知道這人是霍天青。霍天青的神情也很悲傷,很沉重,黑色的緊身衣外,還穿着件黃麻孝服,顯示出他和死者的關係不比尋常。
獨孤一鶴以前並沒有見過這強傲的年輕人,以前他根本沒有到這裡來過。
霍天青站在他身旁,已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道長還沒有睡?”
獨孤一鶴沒有回答,因爲這本是句不必要回答的話,他既然站在這裡,當然還沒有睡。
霍天青卻又問道:“道長以前是不是從未到這裡來過?”
獨孤一鶴道:“是。”
霍天青道:“所以連我都不知道閻大老闆和道長竟是這麼好的朋友!”
獨孤一鶴沉着臉,冷冷道:“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霍天青淡淡道:“道長是武林前輩,知道的事當然比我多。”
獨孤一鶴道:“哼!”
霍天青扭過頭,目光刀鋒般盯着他的臉,緩緩道:“那麼道長想必已知道他是爲什麼死的了!”
獨孤一鶴臉色似已有些變了,忽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霍天青卻已經叱道:“站住!”
獨孤一鶴一腳剛跺下,地上的方磚立刻碎裂,手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只見他身上的道袍無風自動,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回身,眼睛裡精光暴射,瞪着霍天青,一字字道:“你叫我站住?”
霍天青也已沉下了臉,冷冷道:“不錯,我叫你站住!”
獨孤一鶴厲聲道:“你還不配!”
霍天青冷笑道:“我不配?若論年紀,我雖不如你,但論身份,霍天青並不在獨孤一鶴之下。”
獨孤一鶴怒道:“你有什麼身份?”
霍天青道:“我也知道你不認得我,但是這一招,你總該認得。”他本來和獨孤
一鶴面對面站着,此刻突然向右一擰腰,雙臂微張,“鳳凰展翅”,左手兩指虛捏成鳳啄,急點獨孤一鶴頸後的天突。
獨孤一鶴右掌斜起,划向他腕脈。
誰知他腳步輕輕一滑,忽然滑出了四尺,人已到了獨孤一鶴右肩後,招式雖然還是同樣一招”鳳凰展翅”,但出手的方向部位卻已忽然完全改變,竟以右手的鳳啄,點向獨孤一鶴頸後的血管。
這一着變化看來雖簡單,其中的巧妙,卻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獨孤一鶴失聲道:“鳳雙飛!”喝聲中,突然向左擰身,回首望月,以左掌迎向霍天青的鳳啄。
霍天青吐氣開聲,掌心以“小天星”的力量,向外一翻。
只聽“噗”的一聲,兩隻手掌已接在一起,兩個人突然全都不動了。
霍天青本已吐氣開聲,此刻緩緩道:“不錯,這一着正是鳳雙飛,昔年天禽老人獨上峨嵋,和令師胡道人金頂鬥掌,施出了這一着鳳雙飛,你當然想必也在旁看着。”
獨孤一鶴道:“不錯。”他只說了兩個字,臉色似已有些發青。
高手過招,到了以內力相拼時,本就不能開口說話的。但天禽老人絕世驚才,卻偏偏練成了一種可以開口說話的內功,說話時非但於內力無損,反而將丹田中一口濁氣乘機排出。
霍天青的內功正是天禽老人的真傳,此刻正想用這一點來壓倒獨孤一鶴。
他接着又道:“一般武功高手,接這一招時,大多向右擰身,以右掌接招,但胡道人究竟不愧爲一代大師,竟反其道而行,以左掌接招,你可知道其中的分別何在?”
獨孤一鶴說道:“以右掌接招,雖然較快,但自身的變化已窮,以左掌接招,掌勢方出,餘力未盡,仍可隨意變化……”
他本不願開口的,卻又不能示弱,說到這裡,突然覺得呼吸急促,竟已說不下去。
霍天青道:“不錯,正因如此,所以天禽老人也就只能用這種硬拼內力的招式,將他的後着變化逼住……”
獨孤一鶴彷彿不願他再說下去,突然喝道:“這件事你怎會知道的?”
霍天青道:“只因天禽老人正是先父。”
獨孤一鶴的臉色變了。
霍天青淡淡道:“胡道人與先父平輩論交,你想必也該知道的。”
獨孤一鶴臉上陣青陣白,非但不能再說話,實在也無話可說。
天禽老人輩分之尊,一時無人可及,他和胡道人平輩論交,實在已給了胡道人很大的面子。
獨孤一鶴雖然高傲剛烈,卻也不能亂了武林中的輩分。
霍天青淡淡道:“我的身份現在你想必已知道,但我卻還有幾句話要問你!”
獨孤一鶴咬着牙點點頭,額上已有汗珠現出。
霍天青道:“你爲什麼要蘇少英改換姓名,冒充學究?你和閻老闆本無來往,爲什麼要在他死後突然闖來?”
獨孤一鶴道:
“這些事與你無關。”
霍天青道:“我難道問不得?”
獨孤一鶴道:“問不得。”
霍天青冷冷道:“莫忘記我還是這裡的總管,這裡的事我若問不得,還有誰能問得?”
獨孤一鶴滿頭大汗涔涔而落,腳下的方磚,一塊塊碎裂,右腳突然踢起,右手已握住了劍柄。但就在這一瞬間,霍天青掌上的力量突然消失,竟藉着他的掌力,輕飄飄地飛了出去。獨孤一鶴驟然失去了重心,似將跌倒,突見劍光一閃,接着“叮”的一響,火星四濺,他手裡一柄長劍已釘入地下。
再看霍天青的人竟已不見了。
風吹白幔,靈桌上的燭光閃動,突然熄滅。獨孤一鶴扶着劍柄,面對着一片黑暗,忽然覺得很疲倦,他畢竟已是個老人。拔起劍,劍入鞘,他慢慢地走出去,黑暗中竟似有雙發亮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他。他擡起頭,就看見一個人動也不動地站在院子裡的白楊樹下,一身白衣如雪。
獨孤一鶴的手又握上劍柄,厲聲道:“什麼人?”
這人不回答,卻反問道:“平獨鶴?”
獨孤一鶴的臉突然抽緊。白衣人已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站在月光下,雪白的衣衫上,一塵不染,臉上完全沒有表情,背後斜揹着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
獨孤一鶴動容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是的。”
獨孤一鶴厲聲道:“你殺了蘇少英?”
西門吹雪道:“我殺了他,但他卻不該死的,該死的是平獨鶴!”
獨孤一鶴的瞳孔已收縮。西門吹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平獨鶴,我就要殺你!”
獨孤一鶴突然狂笑,道:“平獨鶴不可殺,可殺的是獨孤一鶴。”
西門吹雪道:“哦?”
獨孤一鶴道:“你若殺了獨孤一鶴,必將天下揚名!”
西門吹雪冷笑道:“很好。”
獨孤一鶴道:“很好?”
西門吹雪道:“無論你是獨鶴也好,是一鶴也好,我都要殺你。”
獨孤一鶴也冷笑,道:“很好!”
西門吹雪道:“很好?”
獨孤一鶴道:“無論你要殺的是獨鶴也好,是一鶴也好,都已不妨拔劍。”
西門吹雪道:“很好,好極了。”
獨孤一鶴手握着劍柄,只覺得自己的手比劍柄還冷,不但手冷,他的心也是冷的。顯赫的聲名、崇高的地位,現在他就算肯犧牲一切,也挽不回他剛纔所失去的力量了。他看着西門吹雪時,心裡卻在想着霍天青,他忽然覺得很後悔。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後悔,可能也正是最後一次。
他忽然想見陸小鳳,可是他也知道陸小鳳現在是絕不會來的。
他只有拔劍!現在他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突然間,黑暗中又有劍氣沖霄。風更冷,西門吹雪自己的血流出來時,也同樣會被吹乾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