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喝酒和吃飯不同。
平時只吃三碗飯,絕對吃不下三十碗,可是平時千杯不醉的人,有時只喝幾杯就已醉了。
陸小鳳是不是已醉了?
“我還沒有醉。”他推開獨孤美和海奇闊,“我還認得路回去,你們不必送我。”
他果然沒有走錯路。
有時一個人縱然已喝得人事不知,還是一樣能認得路回家,回到家之後,纔會倒下去。
你若也是個喝酒的人,你一定也有過這種經驗。
陸小鳳有過這種經驗,常常有。
這是我的家,
我們都愛它,
前面養着魚,
後面種着花。
雖然這小木屋前面沒有養魚,後面也沒有種花,畢竟總算是他的家。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在大醉之後,忽然發現居然已有個家可以回去——
這是種多麼愉快的感覺?除了他們這些浪子,又有誰知道?
陸小鳳又唱起兒歌,唱的聲音很大,因爲他忽然發現自己的歌喉愈來愈好聽了。
屋子裡沒有燈,可是他一推開門,就感覺到裡面有個人。
“我知道你是誰,你不出聲我也知道。”
陸小鳳不僅在笑,笑的聲音也很大:“你是遊魂,是這裡的元老,你在這裡等着我,是不是真的想殺我?”
屋子裡的人還是不出聲。
陸小鳳大笑道:“你就算想殺我,也不會暗算我的,對不對?因爲你是武當俗家弟子中的第一位名人,因爲你就是鍾先生,鍾無骨。”
他走進去,關上門,開始找火摺子:“其實你本來也是木道人的老朋友,但你卻不該偷偷摸摸在外面組織黑虎幫的,否則木道人又怎麼會對付你?”
還是沒有回聲,卻有了火光。
火摺子亮起,照着一個人的臉,一張只剩下皮包着骨頭的臉,那雙已骷髏般深陷下去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陸小鳳。
陸小鳳道:“現在我們既然都已是死人,又何必再計較以前的恩怨,何況……”
他沒有說下去。
他的聲音突然中斷,手裡的火摺子也突然熄滅。
他忽然發現這位鍾先生已真的是個死人!
屋子裡一片漆黑,陸小鳳動也不動地站在黑暗裡,只覺得手腳冰冷,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冰窖裡。
這不是冰窖,這是個陷阱。
他已看出來,可是他已逃不出去。
他根本已無路可逃!
於是他索性坐下來,剛坐下來,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就有人在敲門。
“你睡了沒有?我有話跟你說!”語音輕柔,是葉靈的聲音。
陸小鳳閉着嘴。
“我知道你沒有睡,你爲什麼不開門?”葉靈的聲音變兇了,“是不是你屋子裡藏着女人?”
陸小鳳終於嘆了口氣,道:“這屋子裡連半個女人都沒有,卻有一個半死人。”
葉靈的聲音更兇:“我說過,你若敢讓女人進你的屋子,我就殺了你,無論死活都不行!”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
“這裡的女人,本就都是死女人。”
“這個死人卻恰巧是男的。”
火摺子又亮起,葉靈終於看見了這個死人:“還有半個呢?”
陸小鳳苦笑道:“還有半個人就是我!”
葉靈看着他,又看看死人,忽然跳起來:“你殺了他?你怎麼能殺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不必開口,外面已有人替他回答:“他知道。”
屋子很小,窗子也很小,葉靈擋在門口,外面的人根本走不進來。
但是他們有別的法子。
忽然間,又是“砰”的一聲響,木屋的四壁突然崩散,連屋頂都塌下,本來坐在屋裡的人,忽然就已到了露天裡。
陸小鳳沒有動。
屋頂倒塌,打在他身上,他既沒有伸手去擋,也沒有閃避,只不過嘆了口氣。
這是他第一次有家,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原來這世上不但有倒黴的人,也有倒黴的屋子。”陸小鳳嘆息着道,“屋子倒黴,是因爲選錯了主人,人倒黴是因爲交錯了朋友。”
“你倒黴卻是因爲做錯了事。”
“你什麼都可以做,爲什麼偏偏要殺他?”
“我早就告訴過你,就算你明知他要殺你,也不能動他的,否則連我都不會放過你。”
最後一個說話
的是海奇闊。另外的兩個人,一個是白面無鬚,服飾華麗;一個又高又瘦,鷹鼻駝背。前者臉上總是帶着笑,連自己都對自己很欣賞的;後者總是愁眉苦臉,連自己都不欣賞自己。
陸小鳳忽然問:“誰是表哥?”
表哥光滑白淨的臉上雖然還帶着笑,卻故意嘆了口氣:“幸好我不是你的表哥,否則豈非連我都要被你連累?”
陸小鳳也故意嘆了口氣,道:“幸好你不是我表哥,否則我簡直要一頭撞死!”
表哥笑道:“我保證你不必自己一頭撞死,我們一定可以想出很多別的法子讓你死。”
他笑得更愉快,他對自己說出的每句話都很欣賞、很滿意。
另一人忽然道:“我本來就是個管家婆,這件事我更非管不可。”
他愁眉苦臉地嘆息道:“其實我根本一點也不喜歡管閒事,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最近又老是腰痠背疼,牙齒更痛得要命……”
他嘮嘮叨叨,不停地訴苦,非但對自己的生活很不滿意,對自己的人也不滿意。
陸小鳳苦笑道:“想不到元老會的人一下子就來了三位。”
葉靈忽然道:“四位。”
陸小鳳很吃驚:“你也是?”
葉靈板着臉,冷冷道:“元老的意思是資格老,不是年紀老。”
表哥微笑道:“說得好。”
管家婆道:“老刀把子不在,只要元老會中多數人同意,就可以決定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表哥道:“任何事。”
陸小鳳道:“多數人是幾個人?”
管家婆道:“元老會有九個人,多數人就是五個人。”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現在你們好像只到了四位。”
管家婆道:“五位。”
陸小鳳道:“死的也算?”
表哥道:“這裡的人本就全都是死人,鍾先生只不過多死了一次而已。”
陸小鳳道:“所以你們現在已經可以決定一件事了。”
表哥悠然道:“你很聰明,你當然應該知道我們要決定的是什麼事。”
管家婆道:“我要決定你是不是該死。”
陸小鳳道:“難道我就完全沒有辯白的機會?”
管家婆道:“沒有。”
陸小鳳只有苦笑。
海奇闊道:“你們看他是不是該死?”
管家婆道:“當然該死。”
表哥道:“鐵定該死。”
海奇闊嘆了口氣,道:“我想鍾先生的意思也跟你們一樣。”
表哥道:“現在只看小葉姑娘的意思了。”
葉靈咬着嘴脣,用眼角瞟着陸小鳳,那眼色就像是條已經把老鼠抓在手裡的貓。
就在這時,後面暗林中忽然有人道:“你們爲什麼不問問我的意思?”
暗林中忽然有了燈光閃動,一雙宮鬢麗服的少女,手提着紗燈走出來,一個頭發很長很長的女人,懶洋洋地跟在她們身後。
她長得並不美,顴骨太高了些,嘴也太大了些,一雙迷迷濛濛的眼睛,總像是還沒有睡醒。
她穿着很隨便,身上一件很寬大的黑睡袍,好像還是男人用的,只用一根布帶隨隨便便地繫住,長髮披散,赤着雙白生生的腳,連鞋子都沒有。
但她卻無疑是個很特別的女人,大多數男人只要看她一眼,立刻就會被吸引住。
看見她走過來,表哥卻皺起了眉,葉靈在撇嘴,管家婆勉強笑道:“你看他是不是該死?”
她的回答很乾脆:“不該。”
葉靈本來並沒有表示意見的,現在卻一下子跳了起來:“爲什麼不該?”
這女人懶洋洋地笑了笑,道:“要判人死罪,至少總得有點證據,你們有什麼證據?”
管家婆道:“鍾先生的屍體就是證據。”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殺了人後,還會不會把他的屍體藏在自己屋裡?”
管家婆看看錶哥,表哥看看海奇闊,三個人都沒有開口。
葉靈卻又跳了起來,道:“他們沒有證據,我有。”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有什麼?”
葉靈道:“我親眼看見他出手的。”
這句話說出來,不但陸小鳳嚇了一跳,連表哥他們都好像覺得很意外。
穿黑袍的女人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就算你真的看見了也沒有用。”
葉靈道:“誰說沒有用?”
這女人道:“我說的。”
她懶洋洋地走到陸小鳳面前,用一隻手勾住腰帶,一隻手攏了攏頭髮:“你們若有人不服氣,不妨先來動動我。”
海奇闊嘆了口氣,道:“你一定要這麼樣做?爲的是什麼?”
穿黑袍的女人道:“因爲我高興,因爲你管不着。”
海奇闊瞪眼道:“你一定要逼我們動手?”
這女人道:“你敢?”
海奇闊瞪着她,眼睛裡好像要噴出火來,卻連一根手指都不敢動。
表哥臉上的笑容已經看不見了,臉上鐵青:“花寡婦,你最好放明白些,姓海的對你有意思,我可沒有。”
花寡婦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能怎麼樣?就憑你從巴山老道那裡學來的幾手劍法,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表哥鐵青的臉突又漲得通紅,突然大喝,拔劍,一柄可以系在腰上的軟劍。
軟劍迎風一抖,伸得筆直,劍光閃動間,他已撲了過來。
連陸小鳳都想不到這個陰沉做作的人,脾氣一發作,竟會變得如此暴躁衝動。
花寡婦卻早已想到了,勾在衣帶上的手一抖,這條軟軟的布竟也被她迎風抖得筆直,毒蛇般一卷,已捲住了表哥的劍。
只有最好的鐵,才能打造軟劍,誰知他的劍鋒竟連衣帶都割不斷。
花寡婦的手再一抖,衣帶又飛出,“啪”的一聲,打在表哥臉上。
表哥的臉紅了,陸小鳳的臉也有點發紅。
他忽然發現花寡婦的寬袍下什麼都沒有。
衣帶飛出,衣襟散開,她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幾乎全露了出來。
可是她自己一點也不在乎,還是懶洋洋地站在那裡,道:“你是不是還想試試?”
表哥的確還想試試,可惜管家婆和海奇闊已擋住了他。
海奇闊喉結滾動,想把目光從花寡婦衣襟裡移開,但連一寸都移不動。
花寡婦的年紀算來已經不小,可是她的軀體看來還是像少女一樣,只不過遠比少女更誘人、更成熟。
海奇闊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繫上再說話?”
花寡婦的回答還是那麼幹脆:“不能。”
海奇闊道:“爲什麼?”
花寡婦道:“因爲我高興,也因爲你管不着。”
管家婆搶着道:“你的意思究竟想怎麼樣?”
花寡婦道:“我也不想怎麼樣,只不過陸小鳳是老刀把子自己放進來的人,無論誰要殺他,都得等老刀把子回來再說。”
管家婆道:“現在呢?”
花寡婦道:“現在當然由我把他帶走。”
葉靈又跳起來,跳得更高:“憑什麼你要把他帶走?”
花寡婦淡淡道:“只憑我這條帶子。”
葉靈道:“這條帶子怎麼樣?”
花寡婦悠然道:“這條帶子也不能怎麼樣,最多隻不過能綁住你,剝光你的衣裳,讓鉤子騎在你身上去。”
葉靈的臉色已漲得通紅,拳頭也已握緊,卻偏偏不敢打出去,只有跺着腳,恨恨道:“我姐姐若是回來了,看你還敢不敢這麼放肆。”
花寡婦笑了笑,道:“只可惜你姐姐沒有回來,所以你只有看着我把他帶走。”
她拉起了陸小鳳的手,回眸笑道:“我那裡有張特別大的牀,足夠讓我們兩個人都睡得很舒服,你還不趕快跟我走?”
她居然真的帶着陸小鳳走了,大家居然真的只有眼睜睜地看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靈忽然道:“老鉤子,你是不是東西?”
海奇闊道:“我不是東西,我是人。”
葉靈冷笑道:“你他媽的也能算是個人?這裡明明只有你能對付那母狗,你爲什麼不敢出手?”
海奇闊道:“因爲我還想要她陪我睡覺。”
葉靈道:“你真的這麼想女人?”
海奇闊道:“想得要命。”
葉靈道:“好,你若殺了她,我就陪你睡覺,睡三天。”
海奇闊笑了:“你在吃醋?你也喜歡陸小鳳?”
葉靈咬着牙,恨恨道:“不管我是不是吃醋,反正我這次說的話一定算數,我還年輕,那母狗卻已是老太婆了,至少這一點我總比她強。”
海奇闊道:“可是……”
葉靈道:“你是不是想先看看貨?好!”
她忽然撕開自己的褲腳,露出一雙光滑圓潤的腿。
海奇闊的眼睛又發直了:“我只能看這麼多?”
葉靈道:“你若還想看別的,先去宰了那母狗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