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屋子很大,生着很大的一爐火,陸小鳳赤裸裸地躺在一張很大的牀上。
他一向認爲穿着衣服睡覺,就像脫了褲子放屁一樣,是件又麻煩、又多餘的事。
無論誰喝醉了之後,都會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只不過他醒得總比別人快些。
現在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屋子裡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面對這一片空空洞洞、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癡癡地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別人敘說,甚至連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許爲了要忘記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鬆拼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剛剛睜開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這些事。
該忘記的事爲什麼總是偏偏忘不了?
該記的事爲什麼總是偏偏想不起?
陸小鳳悄悄地嘆了口氣,悄悄地坐起來,彷彿生怕驚醒了他身邊的人。
他身邊沒有人,他是不是生怕驚醒了自己?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他身邊雖然沒有人,屋子裡卻有人。
黑暗中,隱約可見一條朦朦朧朧的人影,動也不動似的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鄉路穩宜常至,他處不堪行。”這人嘆息着,又道,“可是這條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樣無趣得很。”
陸小鳳笑了。
無論誰都笑不出來的時候,他卻偏偏總是會忽然笑出來。
他微笑着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是個有學問的人。”
這人道:“不敢,只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而已。”
陸小鳳道:“閣下夤夜前來,就爲了說這幾句話給我聽的?”
這人道:“還有幾句話。”
陸小鳳道:“我非聽不可?”
這人道:“看來好像是的。”
他說話雖然平和緩慢,可是聲音裡卻帶着種比針尖還尖銳的鋒芒。
陸小鳳嘆了口氣,索性又躺下去:“非聽不可的事,總是不會太好聽的,能夠躺下來聽,又何必坐着?”
這人道:“躺下來聽,豈非對客人太疏慢了些?”
陸小鳳道:“閣下好像並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連閣下的尊容還未見到。”
這人道:“你要看看我?這容易。”
他輕輕咳嗽一聲,後面的門就忽然開了,火星一閃,燈光亮起,一個黑衣勁裝,黑巾蒙面,瘦削如兀鷹,挺立如標槍的人,就忽然從黑暗中出現。
他手裡捧着盞青銅燈,身後揹着把烏鞘劍,燈的形式精緻古雅,劍的形式也同樣古雅精緻,使得他這個人看來像是個已被禁制於地獄多年的人,忽然受到魔咒所催,要將災禍帶到人間來的幽靈鬼魂一樣。
甚至連燈光看來都是慘碧色的,帶着種說不出的陰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這個人,也就忽然出現在燈光下。
爐火已將熄滅。
陰森森的燈光,陰森森的屋子,陰森森的人。
他的衣着很考究,很華麗,他的神情高貴而優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帶着種發號施令的威嚴,可是他看起來,還是個陰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後的黑衣人更可怕。
陸小鳳又笑了,道:“果然不錯。”
這人道:“不錯?我長得不錯?”
陸小鳳笑道:“閣下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陸小鳳道:“賈樂山。”
這人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你見過我?”
陸小鳳搖搖頭。
這人道:“但你卻認得我。”
陸小鳳微笑道:“除了賈樂山外,還有誰肯冒着風寒到這種地方來找我,除了賈樂山外,還有誰能用這種身佩古劍,勁氣內斂的武林高手做隨從?”
賈樂山大笑。他的笑也同樣陰森可怕,而且還帶着種尖刻的譏誚:“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果然有眼力。”
陸小鳳道:“不敢,只不過眼中偶有所見,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而已。”
賈樂山笑聲停頓,盯着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也知道我的來意?”
陸小鳳道:“我情願聽你自己說。”
賈樂山道:“我要你回去。”
陸小鳳道:“回去?回到哪裡去?”
賈樂山道:“回到那軟紅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燈光輝煌的酒樓賭坊,回到倚紅偎翠的溫柔鄉去,那纔是陸小鳳應該去的地方。”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這是實話,我也很想回去,只可惜……”
賈樂山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也知道你近來手頭不便,所以早就替你準備好盤纏。”
他又咳嗽一聲,就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領着兩條大漢,擡着口很大的箱子走進來。
箱子裡裝滿了一錠錠耀眼生花的黃金白銀。
陸小鳳皺眉道:“哪裡來的這許多阿堵物,也不嫌麻煩麼?”
賈樂山道:“我也知道銀票比較方便,卻總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銀實在,要想打動人心,就得用些比較實在的東西。”
陸小鳳道:“有理。”
賈樂山道:“你肯收下?”
陸小鳳道:“財帛動人心,我爲什麼不肯收下?”
賈樂山道:“你也肯回去?”
陸小鳳道:“不肯。”他微笑着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兩件事根本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賈樂山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種總是要在不該笑時發笑的人。
“這是利誘。”他微笑着道,“對你這樣的人,我也知道只憑利誘一定不成的。”
陸小鳳道:“你還準備了什麼?”
賈樂山道:“利誘不成,當然就是威逼。”
陸小鳳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陸小鳳道:“不好?”
黑衣人道:“閣下聲名動朝野,結交遍天下,連當今天子,都對你不錯,我若殺了你這樣的人,麻煩一定不少。”
陸小鳳道:“所以你不想殺我?”
黑衣人道:“不想。”
陸小鳳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只可惜我的劍一出鞘,必定見血。”
陸小鳳又笑了:“這就是威逼?”
黑衣人道:“這只不過是個警告。”
陸小鳳道:“警告之後呢?”
黑衣人慢慢地放下銅燈,慢慢地擡起手,突聽“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蒼白的劍,彷彿
正渴望痛飲仇敵的鮮血。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利器。”
黑衣人道:“你在爲自己嘆息?”
陸小鳳道:“不是。”
黑衣人道:“不是?”
陸小鳳道:“我是爲了你,爲你慶幸,爲人慶幸時我也同樣會嘆息。”
黑衣人道:“哦?”
陸小鳳道:“你身佩這樣的神兵利器,卻爲賈樂山這樣的人做奴才,你們自江南一路前來,居然沒有遇見我那個朋友,運氣實在不錯。”
黑衣人道:“若是遇見了你那朋友又怎樣?”
陸小鳳道:“若是遇見了他,這柄劍此刻已是他的,你的人已入黃土。”
黑衣人道:“你的口氣倒不小。”
陸小鳳道:“這不是我的口氣,是他的。”
黑衣人道:“他是誰?”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
白雪般的長衫飄動,一滴鮮血正慢慢地從劍尖滴落……
閃電般的劍光,寒星般的眼睛。
鮮血滴落,濺開……
黑衣人握劍在手上,青筋暴現,瞳孔也突然收縮:“可惜你不是西門吹雪!”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劍已刺出,劍光如虹,劍氣刺骨!
驚人的力量,驚人的方位,驚人的速度!
這樣的利劍,用這樣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於閃電雷霆。
有誰能擋得住閃電雷霆的一擊?
陸小鳳!
他還是靜靜地躺着,只從棉被裡伸出一隻手,用兩根手指輕輕一夾!
這纔是妙絕天下,絕世無倆的一着!
這纔是無與倫比,不可思議的一着!
兩指一夾,劍光頓消,劍氣頓收。
也就在這一瞬間,屋頂上的瓦突然被掀起一片,一個人猿猴般倒掛下來,雙手一揚,三十七道寒星暴射而出,暴雨般打向陸小鳳。
這一着纔是出人意料,防不勝防的殺手!
只聽“噗、噗、噗”一連串急響,三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陸小鳳蓋着的棉被上。
僅僅只不過打在棉被上。
這樣的距離,這樣暗器的力量,本可透穿甲冑,卻打不穿這條棉被,反而被彈了回去,散落滿地。
黑衣人看着自己握劍的手,倒掛在屋脊上的人卻在嘆息:“久聞陸小鳳的靈犀一指妙絕天下,想不到居然還有這麼驚人的內家功力。”
陸小鳳笑了笑,道:“其實我自己也想不到,一個人在拼命的時候,力氣總是特別大的。”
黑衣人忽然道:“這不是力氣,這是真氣真力。”
陸小鳳道:“真氣真力也是力氣,若沒有力氣,哪裡來的真氣真力?”
他伸出另一隻手,輕撫劍鋒,又嘆息了一聲,道:“好劍!”
黑衣人道:“你……”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西門吹雪,所以劍還是你的,命也還是你的。”
賈樂山也笑了。
“這是威逼。”他微笑着道,“利誘不成,威逼又不成,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陸小鳳道:“你爲什麼不回去?”
這句話賈樂山好像聽不見,又道:“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閣下無疑是英雄,美人何在?”
美人就在門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