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月圓,霧濃。圓月在濃霧中,月色淒涼朦朧,變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但張放和他的夥計們卻沒有欣賞的意思,他們只是想無拘無束地隨便走走。
現在他們剛交過一趟從遠路保來的鏢,而且剛喝過酒,多日來的緊張和勞苦都已結束。
他們覺得輕鬆極了,也愉快極了。就在這時候,他們看見了熊姥姥。
熊姥姥就好像幽靈般忽然間就在濃霧裡出現了。
她背上彷彿壓着塊看不見的大石頭,壓得她整個人都彎曲了起來,連腰都似已被壓斷。
她手裡提着個很大的竹籃子,用一塊很厚的棉布緊緊蓋住。
“籃子裡裝的是什麼?”有人在問。
現在他們的興致都很高,無論對什麼事都很有興趣。
“糖炒栗子。”熊姥姥滿是皺紋的臉上已露出笑容,“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錢一斤。”
“我們買五斤,一個人一斤。”
栗子果然還是熱的,果然很甜很香。張放卻只吃了一個。
他不喜歡吃栗子,而且他的酒也喝得太多,只吃了一個栗子,他已覺得胃裡很不舒服,好像要嘔吐。
他還沒有吐出來,就發現他的夥伴們突然全都倒了下去,一倒下去,身子立刻抽緊,嘴角就像馬一樣噴出了白沫。
白沫忽然又變成了紅的,變成了血!
那老太婆還站在那裡,看着他們,臉上的笑容已變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怕。
“糖炒栗子有毒!”張放咬着牙,想撲過去,但這時他竟也忽然變得全沒有半分力氣。
他本想扼斷這老太婆的咽喉,卻撲倒在她腳下。
他忽然發現這老太婆藏在灰布長裙裡的一雙腳上,穿着的竟是雙色彩鮮豔的繡花紅鞋子,就好像新娘子穿的一樣。
不過鞋面上繡的並不是鴛鴦,而是隻貓頭鷹。
貓頭鷹的眼睛是綠的,好像正在瞪着張放,譏嘲着他的愚昧和無知。張放怔住。
熊姥姥吃吃地笑了,道:“原來這小夥子不老實,什麼都不看,偏偏喜歡偷看女人的腳。”
張放這才勉強擡起頭,嗄聲問:“你跟我們究竟有什麼仇恨?”
熊姥姥笑道:“傻小子,我連看都沒有看見過你們,怎麼會跟你們有仇恨?”
張放咬了咬牙,道:“那你爲什麼要害我們?”
熊姥姥淡淡道:“也不爲什麼,只不過爲了我想殺人。”
她擡起頭,望着濃霧裡淒涼朦朧的圓月,慢慢地接着道:“每到月圓的時候,我就想殺人!”
張放看着她,眼睛裡充滿了憤怒和恐懼,只恨不得一口咬在她咽喉上。
可是這老太婆忽然間就已在他眼前幽靈般消失,消失在濃霧裡。
夜霧悽迷,月更圓了。
老實和尚
夕陽西下,秋風吹着衰草,岸上渺無人跡,一隻烏鴉遠遠地飛過來,落在岸旁系船的木樁上。
這裡本就是個很荒涼的渡頭,現在最後一班渡船已搖走。
搖船的艄公是個連鬍子都已白了的老頭子。
二十年來,他每天將這破舊的渡船從對岸搖過來,再搖過去。
生命中能令他覺得歡樂的事已不多,只剩下喝酒跟賭錢。
可是他發誓今天晚上絕不賭,因爲船上有個和尚。
這和尚看樣子雖然很規矩,很老實,但和尚就是和尚。
每次他只要看到和尚,就一定會連身上最後的一個銅板都輸光。
老實和尚規規矩矩地坐在船上的角落裡,垂着頭,看着自己的腳。腳很髒,很髒的腳上,穿着雙很破的草鞋。
別的人都坐得離他很遠,好像生怕他身上的蝨子會爬到自己身上來。
老實和尚也不敢去看別人,他不但老實,而且很害羞。
就連強盜跳上船來的時候,他都沒有擡頭去看一眼,只聽見渡船上的人在驚呼,又聽見四個人跳上船頭的聲音,然後就聽見強盜們厲喝道:“大爺們都是水蛇幫的好漢,一向只要錢,不要命,所以你們也不必害怕,只要把你們身上帶着的金銀財寶全拿出來,就沒事了。”
夕陽照着他們手裡的刀,刀光在船艙裡閃動。
船艙裡男人在發抖,女人在流淚,身上帶的錢財愈多,抖得就愈厲害,淚也流得愈多。
老實和尚還是垂着頭,看着自己的腳。
忽然他看到一雙腳,一雙穿着削尖大匝鞋的大腳,就站在他面前,只聽這雙大腳的主人大喝道:“輪到你了,快些拿出來。”
老實和尚好像根本聽不懂他說的話,囁嚅着道:“你要我拿什麼?”
“只要值錢的,全都拿出來!”
“可是我身上什麼都沒有。”老實和尚的頭垂得更低了。
他發現這人好像要擡起腿來踢他一腳,但卻被另一人拉住:“算了吧,這邋遢和尚看來也不像有油水的樣子,咱們還是扯呼了吧!”
扯呼的意思就是走。他們來得快,去得也快,做賊的人多多少少總是有點心虛的。
船上立刻就騷動了起來,有人在跳腳,有人在大罵,不但罵強盜,也罵和尚:“遇見了和尚,果然晦氣!”
他們罵的時候並不怕被和尚聽見,老實和尚也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他還是垂着頭,坐在那裡,神情好像很不安,忽然跳起來,衝上船頭。
船頭上擺着塊木板,本是船到岸時搭橋用的。
老實和尚抓起了這塊木板,輕輕一拍,三寸厚的木板就碎成了五六塊。船上的人立刻都怔住。老實和尚將第一塊木板拋出去,木板剛落在水面上,他的人已飛起,腳尖在這塊木板上輕輕一點,第二塊木板已跟着拋了出去。他的人就好像忽然變成了一隻點水的蜻蜓,在水面上接連四五個起落,已追上了那艘水蛇幫的快艇。
水蛇幫的強盜大爺們正在計算着他們今天的收穫,忽然發現一個人飛仙般凌波而來,輕飄飄地落在船上,竟是剛纔那邋遢和尚。
這種輕功他們非但連看都沒有看過,簡直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原來這和尚竟是真人不露相,等我們財物到手後,他再來架橫樑。”
每個人的手心裡都捏着把冷汗,只希望這和尚也只要他們的錢,不要他們的命。
誰也想不到這和尚竟然在他們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說道:“我身上還有四兩銀子,本來是準備買件新衣服,買雙新草鞋,這已經犯了貪念。”
他已從身上將這錠銀子掏出來,擺在他們腳下,接着道:“何況出家人本不該打誑語,我剛纔卻在大爺們面前說了謊,現在我只求大爺們原諒,我回去後也一定會面壁思過,在我佛面前懺悔三個月的。”
每個人全都怔住,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
老實和尚垂着頭,道:“大爺若是不肯原諒,我也只有在這裡跪着不走了。”
又有誰願意這麼樣一個人留在船上?
終於有個人鼓起勇氣,道:“好,我……我們就……就原諒了你。”
這句話本來應該理直氣壯的人說出來的,但是這個人說話的時候,連聲音都變了。
老實和
尚臉上立刻顯露出歡喜之色,“咚、咚、咚”在甲板上磕了三個響頭,慢慢地站起來,突然橫身一掠四丈,到了岸上,忽然就連人影都已看不見。
大家怔在船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後一起看着這錠銀子發怔,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纔有個人長長吐出口氣,發表了他自己的意見:“你們難道真的以爲他是個和尚?”
“不是和尚是什麼?”
“是個活菩薩,不折不扣的是個活菩薩。”
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水蛇幫上上下下八條好漢,忽然全都死在他們的窩裡。
每個人好像死得都很平靜,既沒有受傷,也沒有中毒,誰也看不出他們是怎麼死的!
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劍上的血。
盆裡的水還是溫的,還帶些茉莉花的香氣。
西門吹雪剛洗過澡,洗過頭,他已將全身上下每個部分都洗得徹底乾淨。
現在小紅正在爲他梳頭束髮,小翠和小玉正在爲他修剪手腳上的指甲。
小云已爲他準備了一套全新的衣裳,從內衣和襪子都是白的,雪一樣白。
她們都是這城裡的名妓,都很美,很年輕,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種方法來伺候男人。
但西門吹雪卻只選擇了一種。他連碰都沒有碰過她們。
他也已齋戒了三天。
因爲他正準備去做一件他自己認爲世上最神聖的事。
他要去殺一個人!這個人叫洪濤。
西門吹雪說不認得他,也沒有見過他,西門吹雪要殺他,只因爲他殺了趙剛。
無論誰都知道趙剛是個很正直的、很夠義氣的人,也是條真正的好漢。
西門吹雪也知道,可是他也不認得趙剛,連見都沒有見過趙剛。
他不遠千里,在烈日下騎着馬奔馳了三天,趕到這陌生的城市,薰香沐浴,齋戒了三天,只不過是爲了替一個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復仇,去殺死另外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洪濤看着西門吹雪,他簡直不相信世上會有這麼樣的人,會做這麼樣的事。
西門吹雪白衣如雪,靜靜地在等着洪濤拔刀。
江湖中人都知道洪濤叫“閃電刀”,他的刀若不是真的快如閃電,“一刀鎮九州”趙剛也不會死在他的刀下!
洪濤殺趙剛,也正是爲了“一刀鎮九州”這五個字。
五個字,一條命!
西門吹雪一共只說了四個字!
洪濤問他的來意時,他只說了兩個字:“殺你!”
洪濤再問他“爲什麼”的時候,他又說了兩個字:“趙剛!”
洪濤問他:“閣下是趙剛的朋友?”
他只搖了搖頭。
洪濤又問:“閣下爲了個不認得的人就不遠千里趕來殺我?”
他只點了點頭。
他是來殺人的,不是來說話的。
洪濤臉色已變了,他已認出了這個人,也聽說過這個人的劍法和脾氣。
西門吹雪的脾氣很怪,劍法也同樣怪。
他決心要殺一個人時,就已替自己準備了兩條路走,只有兩條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現在洪濤也已發現自己只剩下這兩條路可走,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西風吹過長街,木葉蕭蕭落下。高牆內的庭園裡,突然有一羣昏鴉驚起,飛入了西天的晚霞裡。
洪濤突然拔刀,閃電般攻出八刀。
趙剛就是死在他這“玉連環”閃電八刀下的。
可惜他這“玉連環”也像世上所有其他的刀法一樣,也有破綻。只有一點破綻。
所以西門吹雪只刺出了一劍,一劍就已刺穿了洪濤的咽喉。
劍拔出來的時候,劍上還帶着血。
西門吹雪輕輕地吹了吹,鮮血就一連串從劍尖上滴落,恰巧正落在一片黃葉上。
黃葉再被西風舞起時,西門吹雪的人已消失在殘霞外,消失在西風裡……
花滿樓
鮮花滿樓。花滿樓對鮮花總是有種強烈的熱愛,正如他熱愛所有的生命一樣。
黃昏時,他總是喜歡坐在窗前的夕陽下,輕撫着情人嘴脣般柔軟的花瓣,領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現在正是黃昏,夕陽溫暖,暮風柔軟。
小樓上和平而寧靜,他獨自坐在窗前,心裡充滿着感激,感激上天賜給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讓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樓梯上響起了一陣很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匆匆奔上了樓,神情很驚慌,呼吸也很急促。
她並不能算太美,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卻非常靈活聰敏,只可惜現在她眼睛裡也帶着種說不出的驚慌和恐懼。花滿樓轉過身,面對着她。
他並不認得這個女孩子,但態度還是很溫和,而且顯得很關心:“姑娘莫非出了什麼事?”
小姑娘喘息着,道:“後面有人在追我,我能不能在你這裡躲一躲?”
“能!”花滿樓的回答幾乎完全沒有考慮。
樓下沒有人,大門總開着,這小姑娘顯然是在驚慌中無意闖進來的。
但就算是一匹負了傷的狼在躲避獵犬追逐時,投奔到他這裡來,他也同樣會收容。
他的門永遠開着,正因爲無論什麼樣的人到他這裡來,他都同樣歡迎。
小姑娘的眼睛四面轉動着,好像正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花滿樓柔聲道:“你已用不着再躲,只要到了這裡,你就已安全了。”
“真的?”小姑娘眨着大眼睛,彷彿有點不信,“追我的那個人不但兇得很,而且還帶着刀,隨時都可能殺人的!”
花滿樓笑了笑,道:“我保證他絕不會在我這裡殺人。”
小姑娘還是在慌張,還準備問他:“爲什麼?”
可是她已沒法子再問,追她的人已追到這裡來,追上了樓。
他身材很高大,上樓時的動作卻很輕快。
他手裡果然提着柄刀,眼睛裡也帶着種比刀還可怕的兇光,一看到這小姑娘,就瞪起眼來厲聲大喝:“這下子我看你還能往哪裡跑?”
小姑娘正在往花滿樓身後跑,花滿樓正在微笑着,道:“她既已到了這裡,就不必再跑了。”
提刀的大漢瞪了他一眼,發現他只不過是個很斯文、很秀氣的年輕人,立刻獰笑道:“你知道老子是誰?敢來管老子的閒事?”
花滿樓的態度還是同樣溫和,道:“你是誰?”
大漢挺起了胸,道:“老子就是‘花刀太歲’崔一洞,老子給你一刀,你身上就多了一個洞!”
花滿樓道:“抱歉得很,閣下這名字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我身上也不必再增加別的洞了,無論大洞小洞我已都不想再要。”
小姑娘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崔一洞卻已變了顏色,突然狂吼:“你不想要也得要!”
他反手抖起了一個刀花,刀光閃動間,他的刀已向花滿樓的胸膛上直刺了過來。
花滿樓身子連動都沒有動,只動了兩根手指。
他突然伸出手,用兩根手指一夾,就夾
住了崔一洞的刀。
這柄刀好像立刻就在他手指間生了根。
崔一洞用盡了全身力氣,竟還是沒法子把這柄刀拔出來。他的冷汗卻已流了出來。
花滿樓還是在微笑着,柔聲道:“這柄刀你若是肯留在這裡,我一定代你好好保管,我這裡大門總是開着的,你隨時都可以來拿。”
崔一洞滿頭冷汗,突然跺了跺腳,放開手裡的刀,頭也不回地衝下樓去,下樓時遠比上樓時還要快得多。
小姑娘銀鈴般笑了起來,她看着花滿樓時,顯得又佩服,又驚異:“我真沒看出來你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
花滿樓笑了笑,道:“不是我有本事,是他沒本事!”
小姑娘道:“誰說他沒本事?江湖中有好多人都打不過他,連我都打不過他。”
花滿樓道:“你?”
小姑娘道:“我雖然打不過他,可是也有很多大男人打不過我,我就是江南的上官飛燕。”
她立刻又自己搖了搖頭,嘆着氣道:“這名字你當然也不會聽說過的!”
花滿樓走過去,將手裡的刀輕輕放在靠牆邊桌子上,忽又回過頭,問道:“他爲什麼要追你?”
上官飛燕咬着嘴脣,遲疑着,終於嫣然而笑,道:“因爲我偷了他的東西。”
花滿樓並沒有覺得吃驚,反而笑了。
上官飛燕搶着道:“我雖然是個小偷,但他卻是個強盜,我從來也不偷好人的,我專偷強盜。”
她垂下頭,用眼角偷偷地瞟着花滿樓,又道:“我只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不要討厭我。”
花滿樓微笑着,道:“我喜歡你,我喜歡說實話的人。”
上官飛燕眨着眼,道:“說實話的人可不可以在這裡多坐一會兒?”
花滿樓道:“當然可以。”
上官飛燕好像鬆了口氣,嫣然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剛纔真怕你會把我趕出去。”
她走到窗口,深深地呼吸着,風中充滿了花香,窗外暮色漸濃,屋子已暗了下來。
上官飛燕輕嘆了口氣,道:“一天過得真快,現在天又黑了。”
花滿樓道:“嗯。”
上官飛燕道:“你爲什麼還不點燈?”
花滿樓笑道:“抱歉得很,我忘了有客人在這裡。”
上官飛燕道:“有客人你才點燈?”
花滿樓道:“嗯。”
上官飛燕道:“你自己晚上難道從來不點燈的?”
花滿樓微笑道:“我用不着點燈。”
上官飛燕道:“爲什麼?”
她轉過身,看着花滿樓,眼睛裡已充滿了驚異之色。
花滿樓的表情卻還是很愉快,很平靜,他慢慢地回答:“因爲我是個瞎子。”
暮色更濃了,風中仍充滿了芬芳的花香。
但上官飛燕已完全怔住。
“我是個瞎子。”
這雖然只不過是很平凡的五個字,可是上官飛燕這一生中卻從來也沒有聽過比這五個字更令她驚奇的話。
她瞪着眼看着花滿樓,就是這個人,他對人類和生命充滿了熱愛,對未來也充滿了希望,他隨隨便便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就能夾住別人全力砍過來的刀鋒,他一個人獨自生活在這小樓上,非但完全不需別人的幫助,而且隨時都在準備幫助別人。
上官飛燕實在不能相信這人竟會是個瞎子,她忍不住再問了句:“你真的是個瞎子?”
花滿樓點點頭,道:“我七歲的時候就瞎了。”
上官飛燕道:“可是你看來一點也不像。”
花滿樓又笑了,道:“要什麼樣的人才像瞎子?”
上官飛燕說不出來。她看見過很多瞎子,總認爲瞎子一定是個垂頭喪氣、愁眉苦臉的人,因爲這多彩多姿的世界,對他們說來,已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雖然沒有說出心裡的話,但花滿樓卻顯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微笑着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認爲瞎子絕不會過得像我這麼開心的。”
上官飛燕只有承認。
花滿樓道:“其實做瞎子也沒有什麼不好,我雖然已看不見,卻還是聽得到,感覺得到,有時甚至比別人還能享受更多樂趣。”
他臉上帶着種幸福而滿足的光輝,慢慢地接着道:“你有沒有聽見過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聲音?你能不能感覺到花蕾在春風裡慢慢開放時那種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風中常常都帶着種從遠山上傳來的木葉清香?”
上官飛燕靜靜地聽着他說的話,就像是在傾聽着一首輕柔美妙的歌曲。
花滿樓道:“只要你肯去領略,就會發現人生本是多麼可愛,每個季節裡都有很多足以讓你忘記所有煩惱的賞心樂事。”
上官飛燕閉上了眼睛,忽然覺得風更輕柔,花也更香了。
花滿樓道:“你能不能活得愉快,問題並不在於你是不是個瞎子,而在於是不是真的喜歡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上官飛燕擡起頭,在朦朧的暮色中,凝視着他平靜而愉快的臉。
現在她眼睛裡的表情已不再是驚異和憐憫,而是尊敬與感激。
她感激這個人,並不是爲了他救了她,而是因爲他已使得她看清了生命的真正意義。
她尊敬這個人,也不是因爲他的武功,而是因爲他這種偉大的看法與胸襟。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問:“你家裡已沒有別的人?”
花滿樓微笑道:“我的家是個很大的家族,家裡有很多人,每個人都很健康,很快樂。”
上官飛燕道:“那你爲什麼要一個人住在這裡?”
花滿樓道:“因爲我想試試看,能不能一個人真正獨立。因爲我不願別人處處讓着我,幫助我,不願別人把我當作個瞎子。”
上官飛燕道:“你……你在這裡真的能一個人過得很好?”
花滿樓道:“我在這地方已住了八個月,我從來也沒有像這麼樣愉快過。”
上官飛燕輕輕嘆息一聲,道:“但是除了冬天的雪、春天的花之外,你還有什麼呢?”
花滿樓道:“我有很充足的睡眠,有很好的胃口,有這間很好的屋子,還有一張聲音很好的古琴,這些本已足夠,何況我還有個很好的朋友。”
上官飛燕道:“你的朋友是誰?”
花滿樓臉上又發出了光,道:“他姓陸,叫陸小鳳。”
他微笑着,又道:“你千萬不要以爲他是女人,他的名字雖然叫小鳳,但卻是條不折不扣的男子漢。”
上官飛燕道:“陸小鳳?……這名字我好像也聽說過,卻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花滿樓笑得更愉快:“他也是個很奇怪的人,你只要見過他一面,就永遠再也不會忘記,他不但有兩雙眼睛和耳朵,有三隻手,還長着四條眉毛。”
兩雙眼睛和耳朵,當然是說他能看見的和聽見的都比別人多。
三隻手也許是他的手比任何人都快,都靈活。
但“四條眉毛”是什麼意思呢?上官飛燕就實在不懂了。
她決心以後一定要想法子去看看這個有着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