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鏟?尾聲（1）
李大煙一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才死。不過他死前又叫李鴨子了，自打解放後，他就不敢叫李大煙了。
那年，解放軍第一次打洛陽城，他帶着兩個婆娘和孩子，倉皇地逃回到了村子裡。後來還有想法再回洛陽城，但在洛陽二次解放的炮火轟隆響起中，就斷了念頭。他是個敏感的人，至少比普通的老百姓見識大些，在鋪天蓋地慶祝解放的氣氛中，內心裡已經明顯地感到了世道的變化——這個新世道已經不興他這號歪門邪道的人了！他掐着指頭算，那些耍奸賣滑、偷偷摸摸、坑蒙拐騙、設賭賣娼等等，曾經紅火的行當，都隨着紅色革命政權的誕生，很快銷聲匿跡了。那還住在洛陽城裡幹啥嘞，最安然就是回家守住自己的幾畝莊稼地。
雖然解放前的李鴨子已經是個名副其實的大煙鬼，但解放後革命新氣象還是讓他不得不戒掉了大煙。不戒掉也不行了，首先是沒有了來錢門路，吸不起大煙；再者就是縱使有錢，想吸也已經是沒有地處買去。戒掉大煙癮的他整天沒精打采地蹲在家裡不出門，即使出門，也是從院子裡挪到門口，蹲在日頭地裡。
每到夏天，汗津津的他纔會流連在村外的水塘或者是跑到洛河裡去，在水裡仰躺着，身子如樹葉漂浮在水面，就像睡在水上一般，一睡就是小半天。老百姓們都在揮汗如雨地忙碌，對於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形象猥瑣的老人，沒有人誇他的手段高，都略帶欣賞地嘲笑說——李鴨子能睡在水上，跟真鴨子一樣。
他很少與人說話，更不跟人交流。沉默寡言的樣子就像是一條失去了活力還快要褪光了毛的老狗，在溜着牆根兒回味自己曾經壯碩和充滿光澤的歲月。這時候的他實際上就是一個標本——一個不招人待見，還要被人貶斥的標本。
他家的前後院子裡住着兩個女人，一個是大婆娘，一個是小婆娘。政府叫他離婚一個，大婆娘主動跟着兩個兒子住到了前院，留他跟小婆娘翠翠在後院裡過日子。他靠小婆娘翠翠在生產隊裡勞動掙來的工分養活，很少和他搭腔的兒子和大婆娘也時常會接濟他。他的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家，在生產隊裡當勞力，養活自己的老婆孩子和娘。兒子們偶爾會在遇到他的時候，給他掏一毛兩角的油鹽錢，但從不願意蹲下來跟他說話。
他總是在兒子們的背影裡沉思，想起過去的那個洋婆娘，主要是想洋婆娘的那個碩大的肚子，他不知道洋婆娘會把他的骨血帶到何方？每每這樣想的時候，他渾濁木然的眼神裡纔會浮現出絲絲縷縷的惆悵！
再後來他學會了看書，叼着一個旱菸袋蹲在牆邊，耷拉着眼皮，時不時地摳着鼻孔，一頁一頁翻新華字典和《毛澤東選集》。大隊裡組織各個生產隊學習，背毛澤東的老三篇——《爲人民服務》、《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年輕人都背不過他，他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還能背比老三篇更多的。
大隊讓他當代表到公社裡背，最後還被弄到縣裡背了一回。就是那回在縣裡，他認出了二狗。二狗當了商業局的副科長，把他領到家裡吃了一頓飯。原來二狗念念不忘的那個女子當年真還揣上了二狗的種兒，給二狗生了個兒子，現如今女子是縣裡的副縣長。
女副縣長說：“李鴨子，你還敢到處去背毛選呀，這不是玷污我們偉大的領袖嘛，安安生生窩到家裡吧，別讓人把老底都給你掀出來，吃不清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