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外,戰場上雙方戰將皆殺紅了眼,從日出打到日落,無數屍體堆積,雲海被血色浸染,遠遠地看向天際猶如一大片火燒雲。
曲鏡捂着胸口,口中不住地向外吐血,雙目泛着兇戾的血紅,紅鯉劍上的血色已不知是其劍身之紅還是血染其身。他死死地瞪着對方的主將,狠狠一咬牙:“收兵!”
妖兵滾滾向後散去,雲海中陡然空了一半,如被撕去半片的紅綢。
廣胤冷冷地注視着退走的曲鏡,淡淡一揮手:“回營。”
此時距離他從鬼域之中脫身已有足足一月。
曦和不由分說地一掌將他拍出來,根本一絲拒絕的機會都不曾給他,便一個人留在了鬼域裡,至今未出。
而他衝出巫神柱時,七日之期已過,且巫神大陣出現異樣,幽都的八位長老已然急得火燒眉毛。渺祝見到只有他一個人出來時,整張臉頓時煞白煞白,連忙追問尊神去了何處,他只能說:“她還在裡面。”渺祝當即召集所有長老盡全力通過靈印意圖將曦和從鬼域中拉出來,卻發現靈印已經徹底消失了。
而當時妖界曲鏡已經獲知他離開天界的消息,趁此機會大舉進攻,天界戰場膠着不已,他只能強壓下心中的焦灼,趕赴戰場穩定戰局。
曲鏡已經開始撒手進犯了,其行事兇戾狠辣,幾乎是不計後果的,在他回到天界之後率領天兵正面迎敵,雙方皆損傷慘重,妖界一方甚至已經有兩名妖君戰歿。
可曲鏡沒有半點退兵的意思。
妖界如今連幌子都不要了,只是一個勁地攻打天界,妖界的兵馬雖說普遍不如天界訓練精良,卻素來極富血性忠心爲主,只要是主君下的命令,他們都會拼死去完成。而不論是青籬還是廣胤,他們都絕不會輕易地讓自己的部下去送死。在這一點上,雙方的出發點不同,將領的性情亦不同,軍中的風氣自然也有所不同。
而今日這一仗,是開戰以來最爲慘烈的,青籬重傷,妖界亦損失一名君主。
此時廣胤正坐在營帳內調息。
一個月來,他始終在等曦和的消息,他不信她會就這麼永遠被困在那個鬼地方,她可是天族的尊神,是天族如今至強之人,區區鬼域,怎麼會難得倒她。
他一直這樣想。
幽都時刻與他保持聯繫,巫神大陣在這一個月中已然經歷了翻天覆地之變,就在日前,八座巫神柱已經徹底坍塌。
沒有人知道鬼域裡面發生了什麼,但他只能寄希望於此。這些變化一定與曦和有關,是她摧毀了鬼域與六界之間的通道,而只要她完成了這件事,她便一定會回來。
可時間越長,他的心裡便越焦躁。他從幽都火急火燎地回到天界,沒有多餘的時間準備便要與曲鏡交戰,他心中記掛着曦和的事,而曲鏡這些日子的糾纏已經將他的耐性完全磨去,他再也沒那個興致同他周旋。既然他要打,那他就乾脆陪他到底,否則還讓人說天界怕了他曲鏡。
曲鏡的目的顯而易見,想要借天界的手名正言順地幫他除去內敵,妖界此戰必敗,他要的是斬殺至少半數的妖界君主,退兵之後重振旗鼓,破後而立。但眼下妖界已經戰歿兩君,曲鏡的壓力必然會大起來,妖界中人原本便不守規矩,況且曲鏡是妖界有史以來第一位主君,底下必然會有不滿的聲音。內外交困,得曲鏡拿出真本事來處置,今日一仗過後,想來能消停幾日。
廣胤閉上眼睛,徐徐沉下氣息。
帳簾忽然被掀開,有守衛快步走進來:“殿下,有幽都急件。”
廣胤睜開眼,眸中掠過急切之色,從守衛手中接過紙筒,飛快展開。
目光在紙上掃過一遍,他眼中神色喜憂變幻,然後閉了閉眼,站起身,道:“即日起,命崇光爲主將,二皇子督戰。”
守衛愣了愣:“那,太子您要去哪兒?”
廣胤拍了拍衣袍,已快步走出帳篷:“本君去洛檀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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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平靜,洛檀洲周圍方圓百里靈氣繚繞,海浪一層一層地撲上島礁,天空中有靈鳥盤旋,嘰嘰喳喳地落在島上。藤蘿花香瀰漫,冠蓋十餘丈的雪櫧樹下,有白色的小兔子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推一團團的白色樹葉。
這一日的洛檀洲與往日似乎並無任何分別。
天際一道流光向着島上宮殿所在之處飛快掠去,一道黑色的人影顯現出來。
正是廣胤。
他急匆匆地從戰場上跑下來,連衣裳都未來得及換,上面還沾着乾涸的血漬。
他順着迴廊,輕車熟路地快步找到東側的宮殿。殿門口,青櫻正端了一盆水往外潑,見到廣胤前來,愣了一愣:“太子殿下?”
廣胤見到那潑出來的水中竟然帶着點紅色,已不顧上與她打招呼,快步走上臺階:“曦和如何了?”
青櫻亦看出他的緊張,簡明扼要地道:“巫祝大人清早將主子送回來了,受了點傷,沒有大礙。”
“我是否方便進去?”
青櫻擱下水盆,在身上擦了擦溼漉漉的手,推開門,道:“殿下跟我來。”
房中拉了簾子,大約是未免光線太亮使人不適。
廣胤下意識地放輕腳步。
嬰勺趴在牀邊,弈樵和長淵在一旁坐着,正低聲交談着什麼,見到廣胤進來,相互頷首。
曦和躺在牀上,已變回孩童大小,甚至比在天祈朝時還要小上一些,如同他在蟠桃林中第一次見她。
此時她閉着眼睛,雖說面色蒼白但並不顯得太過憔悴,想來傷勢並不太嚴重。
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來一點。
他轉首看向弈樵,小聲問道:“她狀況如何?”
弈樵道:“有些皮外傷,已經清理過了,內傷亦已調好,不打緊。”
廣胤在牀邊坐下:“她是怎麼回來的?”
“渺祝一個人將她送回來,那時候就已經變成現在這樣了。”長淵道,“我們收到消息便立時趕了過來,渺祝說她從巫神柱中出來的時候意識還算清醒,後來大約是累了,便睡了過去。究竟發生了何事,估計要等她醒來之後才曉得。”
弈樵道:“平安回來就好。”想想之前一個月,知曉她被困在那種鬼地方,即便他素來心性沉穩淡泊,亦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寢,現在終於回來了,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總算放下了。他看了看一直望着曦和的廣胤,“你待在這兒照顧她?”
廣胤點頭。
弈樵微微頷首,對長淵道:“她現在無甚大礙,既然有人照顧,我們便回去罷。讓她好好休息,人多了也不好。”
長淵點頭,二人站起身。廣胤亦起身相送。
屋外陽光正好,迴廊上的紫藤蘿大片垂掛而下,庭院中的兔子一下一下地蹦着,絲毫不畏人。
弈樵轉過身來,道:“不必再送,我們自行回去便是。如今天族正打着仗,你抽身過來實屬不易,若是那丫頭知道了必然也會很高興,我們甚是感激。”
廣胤道:“不必。”
長淵亦回過頭來看他一眼,紫色的眸子裡顯得十分冷淡:“倘若你照顧不好她,我們自然來換你。”
弈樵聽得此言,連忙給他使了個眼色,奈何長淵壓根沒看他,只是冷冷淡淡地盯着廣胤。
廣胤與長淵不慌不忙地對視了片刻,然後道:“這次是我沒能照顧好她,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弈樵咂了咂嘴。
他們只曉得廣胤同曦和去了幽都,結果回來的時候只有廣胤一個,追問之下才曉得鬼域自成一個世界,而曦和想盡辦法力求切斷其與六界之間的通道,以免將來節外生枝,因此錯過了回來的時機。他曉得廣胤素來很負責任,不是那種會隨便丟下人不管的性子,但其中的細節廣胤並未同他們講明白,且一個月以來巫神柱的各種異象,讓他們一日比一日緊張,長淵此時這個反應也屬正常。
他嘆了口氣,道:“此事怪不得你,要怪便怪渺祝那個辦事不牢的,連鬼域裡是什麼狀況都不曉得也敢胡亂讓她進去。說到底還是她自個兒固執,你不必太過自責。”
廣胤沒說話。
長淵挪開目光,擺了擺手:“罷了,你在這兒好好照顧她,我們先行一步。”
“慢走。”
兩道流光消失在天邊。
廣胤看了一會兒,轉身回房。
青櫻又端了一盆新的水進來,擱在了牀頭,想要給廣胤沏茶,後者卻擺了擺手說不用,然後坐在了牀頭。
嬰勺臉上看起來很是擔憂,小聲問道:“太子殿下,你和師父在幽都做了什麼事?我自從跟了師父便沒見過她受傷,她那麼強的一個人,怎麼有人能傷得了她?”
廣胤道:“等你師父醒來,你自己問她便是。”沉默了片刻,“你累不累?既然我來了,便由我來看着她,你先去吃些東西,休息一下。”
嬰勺唔了一唔,摸了摸肚子,道:“你這麼一說確實餓了。”站起身來拍了拍裙子,“那我先去吃東西了,勞煩太子殿下照顧一會兒師父。”說着拉上了青櫻,“走走走,咱們去吃飯。”
廣胤頷首,待她們二人出了門,才換了個姿勢坐在了牀邊。
這個時候,躺在牀上的曦和翻動了一下身子,但似乎牽扯到了傷處,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廣胤忙把她的被子掀開,瞧見她腰腹處的衣衫緩緩滲出一絲血跡來,咂了咂嘴,輕輕地將她的身子放平。
這時,耳邊卻傳來她的聲音,軟軟膩膩的,帶着點沒睡醒的沙啞:“你什麼時候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