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衎朝她走過去。
二人說了幾句話,便就着湖邊的石桌坐下,旁邊有兩名宮婢候着,息衎竟然親自給她沏茶,言談舉止收放自如,流琴似是有些受寵若驚,微微頷首接過茶盞。那舉止不僅熟稔,且幾乎稱得上是親厚。
曦和心下有些不豫,稍稍靠近了些。
二人再交談了幾句,似是說定了要去什麼地方,柳凝霜先起身,路過息衎身邊的時候踩在裙襬上崴了一下腳,息衎連忙起身扶住,柳凝霜低了頭,有嬌羞的女兒態,然後退開一點言道失禮云云,息衎微微一笑,往湖邊走去。柳凝霜快步跟上,二人比肩同遊,後面的宮婢遠遠地跟着,不敢上前驚擾。走了一段路,柳凝霜主動挽住了息衎的手臂,後者竟並未拒絕,只側頭看了一眼,似與她視線相交,然後很快挪開。
曦和麪色平靜地看了他們半晌,轉身回了白旭山。
在她離開後,息衎與柳凝霜繞着湖泊走了一圈,便出了宮。
宮門口,他意料之中地沒有看到曦和的身影。
這時候柳凝霜來與他道別。
柳凝霜是真正的大家閨秀,不管她從前是什麼人,言談舉止都符合大翎對女子的一切要求。
此時這位大家閨秀笑意盈盈地對息衎行了個禮:“看來殿下是真的想通了。”
息衎並未看她。
“若得知殿下今日與臣女把臂同遊,家父必然欣慰。”見狀,柳凝霜也並未多話,只笑了笑,告辭。
待柳凝霜走遠了,息衎仍舊站在原地未動。
他知道曦和一定在剛纔那段時間裡來找過他,也知道此刻她必定不在了。確實如他自己所想,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她,而亦如曦和曾經所言,這世上所有的瞭解,都有可能成爲傷人的利器,直入心肺,痛得人肝膽俱裂,七竅流血。
而今日,只是個開始。
息衎的身體很好,往年不到立冬,他都不必添衣裳。今日卻莫名地覺得,此年的秋季比往年冷得早了些。
回到王府後,婢女告訴他曦和出去之後便沒再回來。他想了片刻,很快回了白旭山。
山頂上比下面還要冷些,曦和在房中打坐。
息衎整理好心情,也不跟她打個招呼,徑自去廚房做飯。
曦和竟也似是不知道他回來了一般,盤膝坐到了午時,直到他喊她出去吃飯。
息衎見到她出來,笑了一笑,道:“今日有魚,你喜歡吃的。”那神態與舉止,竟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曦和心中有些發冷。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似從未認識這個人。
她沉穩了十萬年,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曾落了尊神的架子,以往不論多委屈多痛苦多生氣,她都不曾失態。這並非自作聰明的掩飾,而是經過漫長歲月的浸潤打磨而成的從容。因此此時即便有再多的憤怒,她也不會出口質問。
她坐下來,拿起筷子,息衎給她碗裡夾了一塊魚肉,她吃了一口,卻心不在焉,味同嚼蠟。
息衎似是看出她心情不好,關切地問道:“今日不是說去西坊看風鈴麼,你怎的回來了?可是有何處不舒服?”
聽得這溫言軟語的,曦和心中卻只是一味往下墜,擡眸看了他一眼,然後有些僵硬地彎了彎脣角:“就是忽然不想去了。”
息衎笑了笑:“沒事,那過段時日等你想去了,我再陪你去。”
曦和低頭吃飯,很久才“嗯”了一聲。
接下來的幾日,息衎都似是什麼都未發生似的,如往常一般別無二致。曦和幾乎以爲在皇后宮中後花園裡所見的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覺。
戶部侍郎貪污軍餉的案子審結後,又有一張請帖送到了平王府。這回是兵部侍郎柳大人的四十大壽,請平王殿下賞臉光臨。
若放在以往,息衎對這些宴請一定是毫不理會的,但這一次,他不僅答應前往,而且問曦和要不要與他同去。
“同去?”曦和嘲諷一笑,“作爲你的師尊還是妻子?你難道不怕別人知道你已經成親了麼?”
看到息衎明顯愣住的表情,曦和自知失言,轉過眼去,道:“你自己去罷,我身子有些不舒服,不下山了。”
這話並不是騙他的,她這陣子確實常常頭疼,大約是情緒不穩定的緣故。而在柳凝霜的父親辦壽宴的那一日,她也確實沒打算出門。
她並不想跟在他後頭窺視他究竟與柳凝霜有什麼關係,就算有,那些畫面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她已經考慮過了,待他回來,這件事便搬到檯面上來說,若能講清楚了,不管結果是什麼,都比現在這樣一個人悶着的好。
然而,打算畢竟只是打算。
就在息衎前腳走了沒多久後,一封急信由幽都直接送到了她的手中,是靈族巫祝渺祝親筆所書,信中述冥河穢氣大漲,經準確查實後,那牽引的源頭竟然是落神澗。
她一看這信箋,連行李都沒收拾,就要回天界,但一想到息衎身上閻燼的元神,她更加心神不寧,必須給他留下什麼東西加以保護,於是迅速趕往城中柳府。
天正下着小雨,兵部尚書府中卻十分熱鬧,但曦和全然無暇顧及,只循着息衎的氣息來到其府中後院的迴廊。她原本疾步而走,分毫沒想着掩蓋氣息,卻在看見迴廊盡頭的那一幕時,倏地頓住了腳步,周身氣息全斂。
與此同時,迴廊盡頭正與柳凝霜交談的息衎目光一縮,但很快掩飾過去。他對着柳凝霜微微一笑:“令尊正在前廳招待客人,我們這樣貿然出來可妥當麼?”
柳凝霜也有些訝異,不知他怎的忽然說起這個,連神情都變了,但很快猜到發生了什麼,微微一笑道:“爹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了,不會怪罪的。”
廊外海棠粉紅如美人面,息衎折下一支,插於其發間:“此花甚美,恰稱柳姑娘如花容顏。”
細雨飄飄,絲絲侵入肌骨,一點點的發寒。
息衎將柳凝霜牽起來,後者趁勢直接抱住他。息衎似是有些愣怔,卻見其擡起頭來,一隻手環上自己的脖頸,紅脣吻上來。他僵硬了片刻,很快回過神來,將柳凝霜抵在廊柱上,佔據主動親吻她。
曦和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
然而漫天的雨絲如同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半分都挪動不了。
良久,那交吻的二人分開,女子紅了面頰低下頭去,男子抱住她,低聲道:“往裡頭站一些,莫被雨撲了。”
他的語調很溫柔。
就像對她一樣。
曦和很冷靜。
自從與息衎在一起後,她便再也沒有這般冷靜地分析過自己的處境與自己的心情。她知道此時自己不該出現,否則只會讓所有人都尷尬得無法收場。
但她此刻並不想再去在乎別人尷尬與否,她只想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好。
她確實離開太久了,其實需要她的不僅是息衎,還有六界。而現在,息衎似乎並不需要她了。
當曦和憑空出現在面前的時候,柳凝霜雖然早已猜到但還是悚然一驚,而息衎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她對上息衎的目光,後者似乎想要說什麼,從他的表情來看,曦和立刻判斷出他似乎想說些傷人的話,但她此刻什麼都不想聽:“你什麼都不必說,我來不是爲了你們的事。”她從自己手腕上把手鍊取下來,套在息衎的手腕上,“這是我早就打算給你的,當時時機未到,但現在必須給你了。不管你愛誰,都戴着它。”
息衎想說話,但曦和並未給他說話的機會:“我有急事要回天界,如果沒死,我會回來。到時候你想好如何跟我解釋,或者乾脆一刀兩斷。”
聽見這話,息衎有些亂了方寸:“你說什——”
“如果我死了——”她頓了一下,息衎的呼吸也一停,她有些惆悵地笑笑,“——就當我成全了你們。”
說完,她轉身就走。息衎飛快地伸出手來拉她,卻只握了一手白霧。
在曦和出現的那一刻,柳凝霜甚至用頗爲挑釁的眼神看着她,可從頭到尾,曦和都沒有看她一眼。彷彿她只是螻蟻,即便使用各種手段走到今天這一步,也依舊不配被她放在眼中。
此時的她感到不甘、憤怒,以爲曦和是故意做成這樣給她看,卻並不知道,這只是洛檀尊神一貫的姿態。從天地大戰中走出來,曦和從來不認爲有任何人能夠給她帶來威脅,這種東西在她的意識里根本不存在,唯一能讓她遇見挫敗的,只有自身的弱點。
正如她與息衎之間,她從來不認爲有什麼障礙,不論是閻燼,還是現在的柳凝霜。如果息衎最終選擇了柳凝霜,一定不是柳凝霜將他奪走了,而是她自己與息衎不合適,息衎不愛她了,僅此而已。
雨勢漸漸大了,深秋的海棠被雨點吹打擊落,粉白的花瓣落在廊檐下,很快被泥水玷染。雨幕阻隔了前廳的觥籌交錯歡聲笑語,雨勢大到無邊,就像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