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陽光比不得盛夏時候熱烈,不論天上多麼光燦燦,也不似夏日那般可喜了。
曦和並未在看柳凝霜,淡淡道:“找我何事?”
柳凝霜似乎並不在意曦和冷淡的的態度,與上次一般始終保持着大家閨秀標準的溫柔微笑:“相逢即是有緣,我遠遠瞧見仙尊在此,若假裝不見豈非失禮?”
“若只是打個招呼,便不必麻煩了。本尊不在意你們凡界的禮數。”
似是完全未聽出曦和語氣中的逐客之意,柳凝霜望了望一邊拎着包袱的江疑,似是有些驚異於其迥異於常人的外貌,但並未直接問出口,反倒是掩口笑了一下:“看這方向,仙尊是剛從王府出來罷?二殿下率軍出征至今未歸,我原本還擔憂仙尊獨居寂寞,不過如今看來,仙尊地位超然,不論何時,身邊都有人陪伴的。”說着眉宇間又似有愁緒,柳眉輕蹙,微微一嘆,“只是苦了二殿下,孤身赴戰場,刀劍無眼,身邊又無人照拂,北方邊境黃沙漫漫,夷狄兇悍,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曦和並不介意自己之外的人對息衎表示關切,但唯獨這個柳凝霜讓她不是很受用。此話也只是單純地表達了此女對息衎的關心,聽起來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意味,偏偏她心中不喜,那心情就像被侵犯了領地的走獸一般。但她畢竟已經一把年紀,對待陌生人並不會明顯地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只淡淡道:“他這個年歲,早該出去歷練了,上個戰場而已,連我這個做師尊的都不在意,倒是勞煩柳小姐特特掛心了。”
身旁的江疑默默地甩過來兩把鄙夷的眼刀。
柳凝霜頷首,尊敬地笑道:“仙尊教導有方,想來是自信弟子不會有任何意外,如此神通,小女子亦十分景仰。”說着看了一眼江疑手中的包袱,“想來殿下亦相當感激仙尊的恩情,因此才令平王府的下人特地爲仙尊置備秋衣。”
“你究竟想說什麼?”
柳凝霜一笑:“其實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偶遇仙尊,忽然想着有件事想要拜託仙尊。”說着從身後的婢女手上拿過一枚精緻名貴的碧色玉佩,下面嵌着打得細密巧妙的紅色穗子,雙手奉給曦和,微微低着頭,一副求真心實意求人辦事的模樣,還帶着些許羞澀之意,“小女子只是一介兵部尚書之女,雖然心中思念殿下,卻無法得以相見,而仙尊則是與殿下朝夕相處的。我欲拜請仙尊,替我將此物轉交給殿下。”
曦和看了一眼那玉佩,肌理流利,色澤溫潤剔透,一看便是上品,那穗子亦編得精巧,可見動手之人是花了心思的。
原本她心中還很是不豫,但見到此物,對柳凝霜的敵意反而不是那麼重了。這女子興許是真心仰慕息衎,這並無甚錯處,先前倒是顯得她反應過度了。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幫此人轉交定情信物的打算。
“此物貴重精巧,想來費了柳小姐不少的心思。如此重要的東西,假手於人恐不甚好,若柳小姐有心,不如待我那徒兒班師回朝,親自交予他,也好表一腔誠意。”
“這……”柳凝霜見她拒絕,蹙眉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收回了手,寬心一笑,“仙尊說得有理,確實應該我親手贈予殿下。方纔是小女子思慮不周,唐突了仙尊,還請恕罪。”
曦和擺了擺手:“若無其他事,本尊便告辭了。”言罷轉身便走。
然而柳凝霜仍舊出聲叫住了她。
曦和停步。
柳凝霜在她背後抿了抿脣,問道:“還有一事……敢問仙尊,將來二殿下是留在凡界爲朝廷效力,還是脫胎換骨,追隨仙尊飛昇成仙?”
曦和覺着,這柳家小姐確實腦袋玲瓏剔透,然則卻是過於聰慧了。
她回過頭,脣角無奈地彎起一抹帶着些諷刺的弧度:“柳小姐,你胸中既已有所求,又何必三番兩次試探於我?我活了一把年紀,總不至於沒見過世面。看柳小姐亦是知趣之人,難道息衎將來遠離此地,你便能即刻放下所求?”彷彿並未看見柳凝霜已稍有些掛不住的面色,她轉過頭,“不必再想從我身上知道什麼了,你要做什麼,與我無關。”然後擡步向前離開。
江疑回頭看了一眼,拎着包裹亦快步跟上。
待他們走遠,依舊站在原地的柳凝霜終於放下了始終如一的禮貌地笑容,她微垂着眸,撥了撥額前碎髮,轉而露出一抹諷刺的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嘲笑他人:“這個人……真是……小瞧她了……”
直到遠離了人羣,江疑捧着包裹回頭再望了望,然後湊到曦和耳邊:“尊神,這個姓柳的,她好像是妖啊。”
曦和“嗯”了一聲,在圜丘腳下,她第一眼看見柳凝霜就知道了。
江疑知道曦和對六界都沒什麼偏見,但還是對於她默許一隻來歷不明的妖在息衎身邊出沒的舉動感到不解:“這……您這幾年不是將息衎看得很緊麼?此人來歷不明,您就這麼放心?”
“暫時不能妄下定論。”曦和沉吟了片刻,道,“這個柳凝霜身上沒有法力,我接觸過她,確確實實是凡身不錯,只不過那殼子裡裝的魂魄是妖。看她並不認得我,倘若是如息衎那般,因着妖界的什麼緣故託了凡人的胎投生的也未可知。她暫時與息衎走得不近,也看不出來有何特殊的目的,且瞧着並不是什麼難對付的大妖,便暫由她去罷。”
江疑覺得有理,頷首,過了一會兒又笑眯眯地湊近了道:“這還沒什麼特殊目的?那姑娘的目的還不明顯麼?唔,小神看那姑娘也頗是一個美人胚子,怎的尊神您似乎不太喜歡人家?”
曦和白了他一眼,從他手中拿過包裹,轉身剛要擡步,餘光瞥見不遠處滾滾流過的榮江,腦中卻忽然如針扎一般的疼痛,一種掙扎着的感受從骨髓涌上每一寸皮膚,她覺得自己渾身的毛孔忽然張開又收緊,毛骨悚然。
她緊緊地捂住額頭,喉嚨裡發不出半點聲音,不一會兒便冒出冷汗。。而前方,她竟然看見自己的背影與江疑一前一後行至江邊,然後騰空而去。然而此時驚駭已經不是唯一的情緒,有無數複雜的感情與畫面交錯閃現,她的視線模糊,很快,眼中只有寬廣的榮江水,而那水面晃盪着,片刻便至她的眼前。
……
…………
枉死城中沒有白晝,有的只是頭頂穩定流動的冥河,以及滿目裝載着死魂的荒原。
一個月來,曲鏡持續在低空飛掠,力求以最寬廣同時最爲精準的視線尋找曦和的影子。此時曦和的軀體還在他的背上,因長久無魂魄存在而面色青白,曲鏡幾乎可以確定,若是再有個把月找不到魂魄,估計她的軀殼即便再強悍也該消亡了。
除此之外,令他感到警覺的,是在進入枉死城之後自己身體出現的變化。
一開始他進來,對此地的環境十分厭惡,連身體都不夠適應,使用法力時常常不順。然而過了這麼一段時間,他竟然發現自己在此行動越來越利索,眼下已與外界無誤。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發現自己能夠影響到這片空間的運行。
此時他自低空飛過,有下方經過的死魂注意到動靜,擡頭看了他一眼。
曲鏡此刻化身爲蛟,身軀龐大,形象兇惡,然而巨大的軀體卻並不影響他的腦子。即便他再不懂六界之事,也該曉得,死魂是看不見活人的,而就在前兩天,他還因一直找不到曦和的蹤跡而發怒殺了兩名鬼差。在那兩名鬼差在自己眼前灰飛煙滅之時,他才意識到問題所在,立刻感到毛骨悚然。
但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種變化雖然令人不安,但確實有利於他在枉死城中的行動。他具備了與死魂交流的能力,就意味着他不再只是獨自一人盲目地尋找,換句話說,他不是這城中唯一一個活人。
想到這裡,他又不由得打了個抖。
昨日碰見的那個青面獠牙的鬼差說,他負責的隊伍中有過一個穿白裙子頭上繞着紫色花瓣的女鬼,但很久之前便在懸河中死去了。他心中一緊,立刻追問其下落,那鬼差並不記得具體地點,只給他找了一片大致方向,他立即尋跡而來。
眼前的懸河清澈明亮不含半點雜質,即便如此,也看不見底。
曦和的身體與魂魄之間存在聯繫,他循着那一點聯繫仔細地摸索方向,最終停在了這裡。
蜿蜒的蛟身落在地面,他化爲人形,將曦和放在了河邊。
他知道,她就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