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與靈界的交界處,是六界的邊緣地帶。
這裡荒無人煙,天空中因空間摩擦時不時吐出閃電割裂空氣,巨響震耳欲聾。
枉死城並不是一座城,只是一處荒地,收容了六界中不肯或是無法踏入輪迴的魂魄,冥河在這裡分出一條支流從此經過流入鬼界,名爲懸河。懸河貫穿整片土地,滋養着所有聚集於此地的孤魂野鬼,同時也一刻不停地奪走他們的生命。
曦和立於空中,看着腳下靜靜流淌的瑩白透明的河水,那觸碰在岸邊濺起的水花就如同一枚枚逝去的靈魂。
枉死城有一個入口,她知道入口在何處,也知道枉死城已經近在咫尺,卻無法看見,也無法觸碰。
唯獨懸河兩側各有一尊石像,一牛頭,手中持刀,一馬面,手中握戟,高有三丈。數萬年的風水雨打,石像上有黑色的水跡和大片的青苔。
她飄然落下,懸身於河面之上。
左側的牛頭石像的眼珠緩緩轉動,手中長刀展開,發出沉重的摩擦聲,因經年不曾挪動而積累的灰塵簌簌地落下來,伴隨着那低沉厚重的嗓音,地面彷彿都在震動:“來者何人?”
曦和仰首道:“洛檀曦和。”
右側的馬面亦緩緩地轉過頭來,眼珠詭異地轉動,能夠看見那目光是看向曦和的:“生死有命,枉死城中只存死人,生者半步無法踏出。可想好了?”
曦和道:“非入不可。”
兩尊石像得到了迴應,也不加阻攔,分別向兩側挪動,連河水都隨着地面震動起來。黑色的大門從河底浮現,漫天的水花落下來,大門在曦和腳下打開,陰冷的風自下而上呼嘯而出,捲動她的衣袂與長髮。
她向下掠去,耳邊再次傳來震動鼓膜的聲響:“幼君且考慮周全,進過枉死城的人,最終都死在了懸河裡。”
這兩尊石神自枉死城成形以來便一直在此看守,本應極度冷漠對來者不聞不問,只因早年受過父神恩惠而有此一言。
曦和腳步在空中微微一頓,道:“多謝提醒。”然後片刻不猶豫,朝着下方深邃無邊的黑暗而去。
黑暗中有光,從天上而來,似一條晶瑩的緞帶,垂落橫亙在寒涼的土地上,如同南荒地下河中的鑽石脈礦,穿透了億萬年的時光,沉澱在荒蕪的永夜裡。
她不斷地接近那發亮的地方,風揚起她的衣袂,她回頭,城門在身後很遠的地方逐漸關上,最後一點光亮消失不見。
這裡只有黑夜,卻是璀璨而溫暖的。
冥河從頭頂流過,無數的靈魂在其中閃着光,涼涼的,落在眼底卻莫名地產生些許靜謐的溫情。
曦和發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如同一片羽毛落在了懸河邊。
遠處傳來古老的樂聲,骨笛吹奏的曲調顯得悽清悠長,與離世的魂魄一同,跨越洗不脫的執念流連此地。
笛聲由遠及近。
鬼差舉着火棍,前後看管着亡靈向河岸走來。不消片刻,已至跟前。當先一個鬼魂直接從她的身體中穿過去,她只覺得彷彿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連五臟六腑都涼了。
她面色不太好地向後退了兩步,讓隊伍從自己面前走過。
那些人似是根本看不到她,有的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有的口中唸唸有詞。鬼差亦無任何驅趕的動作,只是引導着他們一個一個走下懸河。
曦和的目光跟着他們挪動。
懸河水齊腰深,亡靈一個接着一個走入河中,河水受到打擾,發出輕柔拍打着的水聲。他們的神色皆有變動,好像想起了往事,有人露出痛苦的表情,有人無動於衷,也有人露出了微笑。
有的亡靈順利地爬上了岸,也有的在水中便開始消失。消失的亡靈化爲光點,落入懸河中,順着水流向下游而去,與那晶瑩融爲一體。
有一個小姑娘,大約十一二歲的年紀,在河中緩慢地前行,最終停在了岸邊。她的手摸了摸岸上的泥土,擡頭看了看夜空中的冥河,嘴角揚起一絲笑,然後自上而下化作光點消失了。那個笑容,就如同天河裡的流星,又彷彿初春下的一場雨,落在田地裡轉瞬便消失了,卻留下了清晰的印記。
曦和微微出神。
枉死城,真正來到這裡,似乎與想象中的不一樣。
胸中有執念無法飲下孟婆湯的亡靈都會留在這裡,他們無法通過冥河進入輪迴,只能在日復一日的旅途中消耗自己僅剩的生命,最終永遠消失在懸河裡。
她原以爲,這是一個只有執念與絕望的地方。
她不知道那些人在河中看見了些什麼,但所有最終消失的亡靈的臉上,只有釋然。
她環顧遠方,除了星空、懸河、荒蕪的土地,便只有零零星星一隊一隊走在一起的亡靈。
朽翁說,安魂傘是隻有活人能夠觸碰到的東西。可在這無邊無際的枉死城中,她看不到任何安魂傘的影子。
她走到河邊,微微探出身子,河水映照出了她的倒影,伸出手,冰涼的河水從指縫間流過,身體彷彿在一瞬間沉靜了下來,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忽然變動了一下,仔細看時,卻又不知究竟哪裡發生了變化。
骨笛的曲調再次響起,這次是響在耳邊。
她站起身,回過身去看。只見又一隊亡靈朝這方走了過來,她往旁邊走了幾步避讓,卻發現那些鬼魂似乎能夠感受到她一般,明顯避開了她所站立的位置,她有些奇異地看着從自己面前走過去的那個中年男子,肩膀卻忽然被撞了一下,她一個踉蹌,有一個鬼魂瞥了她一眼,然後徑直往河裡走去,她尚未回過神來,背後就被推了一把,竟然是鬼差。
鬼差不會說話,只定定地看着她,手裡的火把映着其臉色發青,看着像是在催促,有幾分森然。
她驀地回頭看向河邊,只見另一個自己正保持着方纔的姿勢,向懸河探出手去,河水從指縫間流過,片刻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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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靜靜地躺在玉牀上,身上錦衣華服,頭上雲鬢鳳釵。
一個月前,她還是年至不惑的婦人,而如今,歲月的痕跡已經完全從她的臉上洗去,肌膚如二八少女般吹彈可破,在牀頭的紅燈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澤。
男子閉目盤膝坐在她的身邊,一身灰色長衫,身前懸着一個陣法,將女子整個罩在裡面。
時辰一點一滴地流過,他終於睜開眼。
側過頭顱,他的眼中清晰地倒映着女子的面容。
上一次她這樣躺在他的身邊,身體溫暖,容色傾城,已是十數萬年前的事了。
如今,他終於再一次得到她。
“再過二十天,你就可以回到我的身邊了。高不高興?”榭陵居微微傾身,凝視着上官曉竹的容顏,他並未期待她的迴應,微微一笑,笑容純澈得竟似一個孩子,“我很高興。”
他的眼下有青黑之色,面容雖有喜悅之色卻難掩憔悴。這個傀儡之法太過耗神,即便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如今亦有力不從心之感。只不過幸虧自己找了個好地方,只要在曦和他們找到這裡之前讓朝華姬活過來,他便什麼也不在乎了。
陣法在持續地運轉,他稍稍歇息了片刻,又重新坐起來捏了手訣。
四帝臺的靈氣雖不比洛檀洲,卻直追天宮玉清境。在行動之前,他做好了周全的準備。舜帝臺終年無人踏足,他先去洛檀洲盜走了東皇鍾,然後前往天祈朝找到上官曉竹,第一時間就將她帶到了這裡,算計着曦和的行蹤趕往東荒渚中將她困住,再趕回這裡。他花了十日的時間讓這具陌生的軀體適應法力的注入,最近的二十日他纔開始施法。
在此之前,他雖然已經千百次地嘗試了此法術的過程,卻並未在真人身上試過,此番真正上手,才發覺這個法術比看着更難掌控。
二十日的時間,他一分一秒都不敢放過,卻連一半都尚未完成。
若是四十九日之前無法完成法事,這具軀體中僅存的朝華姬的氣澤就會散了。
他一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想到這裡,榭陵居的面色微微沉了沉,手訣下意識地加快。
然而,就在此時,屋外忽然一聲巨響。
榭陵居陡然一震,驀地睜開眼。
誰,是誰破了他的結界?
他的心境忽變,陣法在一瞬間出現了扭曲,他連忙穩住,額上有汗液沁出來。這個時候不能貿然撤功,否則前功盡棄。
可外面的人根本由不得他繼續。
“榭陵居,你給老子滾出來!”房頂一聲巨響,結界整個被打碎,憤怒的吼聲與那清秀的聲線十分不協調,卻能讓人鮮明地聽出話語中的怒氣。
榭陵居頭上冷汗涔涔,手勢變幻欲以最快的速度撤功。
陣法在迅速地縮小,房門驀地被踹開,渺祝那張清秀卻扭曲的臉出現在門口,看着裡頭的榭陵居,目眥欲裂,當場一掌拍出去:“終於找到你了,老子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掌力在最後一刻收回,卻來不及抵抗,榭陵居當即噴出一口鮮血,他眉宇間一抹鐵色,一手抱住玉牀上的人,一手捏了個訣,強勁的結界自他身前飛快地推向渺祝,後者碰了個壁連忙取出手杖,竟然一擊沒能將結界打開,只見那結界被法力轟上頓時如水面般佈滿皺紋,花了人的視線。渺祝咬牙切齒,抄着手杖便再次衝了過去,結界轟然被打破,碎片落下成爲最後一道阻礙,待他終於看清前面,玉牀上已經無半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