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京城炎熱褪去,一大早的城門洞裡還有些陰涼。
“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張元拎着一壺酒一油紙包走過來,對剛下值的幾個城門守兵招呼。
守兵們也沒太大意外。
“老張你又來了。”
“看來你的巡捕差事比我們守城門清閒多了。”
“頭兒,你這話說的,以前他在我們這裡,也清閒的很。”
那倒也是,守城衛首領捻了捻短鬚,雖然不喜歡張元這個難管的傢伙,但現在張元去了巡城衛那邊,不再歸他管,看着就沒那麼不順眼,更何況這老小子還不是空手來的。
“來來,說以前那些事做什麼。”張元說,將酒和油紙包遞給兵衛們,“嚐嚐,王家鋪子的羊肉包子。”
當值一夜,的確是又餓又困,兵衛們也不客氣,接過包子吃起來。
“都察司的霍蓮回來了嗎?”張元蹲在他們身邊,低聲問。
這也不是張元第一次問了,第一次問的時候大家不解,一個被城門衛趕走的傢伙問都察司都督做什麼?
“你們忘記了嗎,我跟霍都督可是有交情的。”張元一臉得意說。
張元和霍蓮有交情,大家有些茫然,想了很久纔想起來,似乎很久以前,是有過那麼個傳言,張元爲都察司當走狗追查什麼嫌犯。
“所以我想好了,不能這麼混日子,我得找霍都督,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給我換個好去處,當個官什麼的。”張元得意洋洋說。
都察司一向只跟犯人死人有交情,跟他有什麼交情,很明顯當初張元巴結人家沒巴結上,要是真有交情,這幾年怎麼可能不聞不問。
諸人也只當張元魔怔了,反正他魔怔的事多了。
大家嘻嘻哈哈聽聽就是了。
不過到底吃人嘴軟,問十次也會答五次。
“沒有,都察司倒是來來往往不少。”一個兵衛吃着包子說,“沒見霍都督回來。”
“我知道,霍都督押送樑家兄弟們一起回來。”另一個兵衛說。
這話讓其他的兵衛反駁“不是押送,是陪同。”“這次北海軍立了功,繳獲那麼多,大部主的頭都砍下來。”“是啊,陛下是要獎賞。”“誰知道呢,來了才知道吧。”
話題轉到了北海軍,張元對此不感興趣,但也沒有離開,蹲在一旁盯着城門,晨光漸亮,進出城的車馬人漸漸增多,當兩輛馬車駛來的時候,馬車簡簡單單,僕從穿着精良,在京城來說這是很常見的人家,不需要覈查,暢通無阻,蹲着的張元忽地衝了出去——
“停下!”
駕車的車伕忙勒馬,還好經過城門放慢了速度,否則張元要被撞倒在車馬下。
車馬搖晃,車內響起人的驚呼,城門守衛也紛紛涌來,都被突然冒出來的張元嚇到了。
張元則只看着馬車,說:“例行檢查。”
四周的人都愣了,查什麼查?更何況,你張元都不是城門衛,輪到你來查?
正拿着包子吃的首領又是氣又是臊,就知道張元是個晦氣東西,他將包子扔在地上,衝過去揪住張元。
“查你爹!”他喝斥,“滾!”
清晨安靜的城門因此變得嘈雜,進出的行人停下來,被攔住的車車簾也掀起,露出一位年輕公子。
“怎麼了?”他問,聲音並沒有絲毫憤怒不滿,清新悅耳。
城門首領忙看過去,京城的人是很多,但也有很多人被大家熟知,這位年輕的公子就在其中。
“陸大人。”首領忙恭敬說,“沒事沒事。”
說罷揪着張元向後踹,再罵一聲“滾。”
張元沒有滾,那首領也沒能踹動他,他看着陸異之的車馬:“頭兒,一早一晚都要抽查的,不能因爲對方是官身就不查。”
整天廝混倒也記得亂七八糟的規矩,首領要罵什麼,陸異之笑了笑。
“我陪我父親母親去禮佛。”他說,“我父母最近精神不太好。”
他側開身子,站在車前的人們便看到車內還有陸家夫婦,他們氣色是不太好,陸大夫人更是如同受了驚嚇。
“後邊車上是隨行的僕從。”陸異之接着說,同時吩咐後車也掀起車簾。
後車不僅掀起了車簾,女僕們還下了車,而張元竟然還真探頭仔細看。
首領忙將他揪住扯回來,再對陸異之施禮:“好好,看過了,多謝陸大人,您快去。”
陸異之溫和有禮含笑點頭,放下車簾。
馬車緩緩駛過,這一次張元沒有阻攔,聽着兩邊的民衆低聲議論。
“陸老爺和夫人的精神是不太好。”
“能好嗎?遇上準兒媳婦被人搶了。”
“是該禮佛,早點拜佛說不定也遇不上這倒黴事。”
如果是以前張元可能也這樣覺得,但現在麼,霍蓮是很嚇人,但這陸家的兒媳婦也很嚇人,誰知道這陸家夫婦到底是被誰嚇得。
盯着霍蓮是必須的,這個陸異之也不能放過,那女人隨時會出現在他們身邊,張元攥了攥手,耳邊是城門衛首領喋喋不休的罵,他渾不在意掉頭就走。
陸異之對於突然被攔住沒有絲毫生氣,雖然不知道那兵衛發什麼瘋,但他也正好想要大家看到他在做什麼。
馬車穩穩行駛,車內軟墊薰香熱茶齊備,但陸大老爺夫婦神情越發不好。
“那城門衛攔住我們是不是——”陸大老爺忍不住問。
話沒說完就被陸異之打斷:“不是。”
陸大夫人小聲問:“那她想要我們做什麼?”
陸異之看着搖晃的車簾,說:“花錢。”
禮佛靠誠心,也會花很多錢,同樣花錢的還有工造。
皇城御書房內,皇帝看着五駙馬展開的工造圖,另一邊還有太監們展開畫師們畫的成品圖,這真是一座很漂亮又精巧獨特的行宮。
沒有皇宮的威嚴沉悶,再加上各種奇巧工造,宛如瑤池仙境。
身爲一個帝王就該有這麼一座行宮。
皇帝看得很高興,但再看桌案上擺着的賬冊,其上的數目又讓他忍不住吸涼氣。
國庫也實在是不寬裕,雖然是給自己造行宮,但也真捨不得,而且如果被大臣們知道,少不了被一通嘮叨質問,起居錄上也留下一些不好的話。
“這花費”皇帝皺眉。
話沒說完,五駙馬笑了。
“陛下請放心,這花費少府監出一半。”他說,看向一旁站着的李國舅,“李大人出另一半。”
皇帝有些震驚地看向李國舅,一是震驚李國舅要出一半,再震驚李家原來這麼有錢。
這一年多陸陸續續皇后的出手越來越闊綽,還以爲只是沒那麼小家子氣,原來是真有錢啊。
李家竟然是個深藏不露?
“先前家世單薄,後來又承蒙聖恩當了皇后,家裡的長輩一直訓誡,守清貧免驕躁。”李國舅說,“這些年,我們是親眼看着陛下多不容易,多麼勤政,力挽狂瀾,讓岌岌可危的大周重回盛世,家中長輩說了,想要爲陛下盡一份心意,國事上我們碌碌無爲幫不上陛下,那就在家事上出力,讓陛下有個能緩解疲憊之所。”
皇帝沒有說話,若有所思。
李國舅便施禮:“不過我們有個不情之請,將來行宮裡,皇后的居所,請陛下親自賜字。”
皇帝聽到這裡笑了。
“應該讓皇后爲行宮的所有居所題字纔對。”他說,“這應該是皇后的行宮,朕到時候是沾皇后的光去賞玩。”
五駙馬笑說:“陛下是皇后的君上,也是皇后的夫,分什麼你我。”又湊趣,“不過我們都是外人,到時候還請陛下記得帶上公主。”
皇帝哈哈笑:“什麼話,你和公主怎麼成了外人,都是一家人。”
李國舅鬆口氣,接過話:“多謝陛下成全我們心意。”
皇帝要說什麼,有內侍在門口稟告“劉宴劉大人來了。”
聽到這句話,皇帝忙對五駙馬和李國舅擺手示意,兩人領會忙收起工造圖賬冊讓太監藏起來,這邊皇帝再對內侍吩咐“宣”。
劉宴走進來一眼看到五駙馬和李國舅,視線在五駙馬身上停留,雖然現在的五駙馬已經沒有那麼膽小了,但依舊害怕劉宴這種板着臉的大臣,再加上做賊心虛,不由眼神躲閃,將袖子裡的工造圖塞了又塞。
“臣見過陛下。”劉宴施禮,再起身,“上次臣奏請重審祁州民婦殺夫案,陛下可有批覆?”
皇帝哦了聲,問身邊的內侍:“朕寫好了,交由陸翰林整理,去喚他來。”
內侍忙去了,很快又回來,手裡捧着奏章,但陸異之沒有跟來。
“陸翰林前天告假了,說父母身體不好,陪同去禮佛了。”內侍說,“奏章已經整理好了。”
皇帝一拍額頭:“是,他跟朕說了一聲。”
太忙了忘記了。
他示意內侍給劉宴,劉宴接過翻看神情若有所思。
李國舅對五駙馬使個眼色,兩人一起施禮:“臣先告退。”又胡亂謅個由頭“宴請的事,還望陛下恩准。”
皇帝點點頭:“朕知道了”
兩人退了出去,到門口時候聽到劉宴在內說:“陛下當遠離外戚,不得縱容,更不能與之沉迷玩樂,柳大人雖有巧技匠工,但過猶不及,奇技淫巧,傷國傷民”
五駙馬臉色都白了,李國舅忙拉着他快走幾步,離開御書房,才一笑,安撫五駙馬:“別擔心,這些大臣都是這個毛病,不罵兩句外戚就對不起俸祿。”
五駙馬擠出一絲笑:“劉大人以前沒這麼罵過我,怪嚇人的。”
李國舅要說什麼,有幾個官吏疾步而來,對兩人施禮。
“柳大人,你先前扣下的說無令不得動的一些工料,貨商們來請示,說有人急求。”
五駙馬還沒說什麼,李國舅眉頭一豎:“誰人?”
官吏說:“是陸翰林,說要給寺廟捐一座佛塔。”
李國舅笑了:“原來是他啊。”看五駙馬,“看來陸大人的父親母親病的不輕。”
五駙馬擺手:“給他,給他,本來也用不了那麼多,他用讓他拿去好了,又不是外人。”
是啊,是朝廷命官,且被皇帝看重,前途無量,又不是雜七雜八的人,李國舅含笑不語沒再說話。
官員們的動向也沒有什麼秘密,很快皇帝就知道了,朱川走進御書房,剛探頭,就被皇帝罵了一聲。
“陛下!”朱川委屈地說,“臣還什麼都沒說呢。”
皇帝沒好氣地說:“說什麼說,都是霍蓮造孽!”
朱川更喊冤了:“我們都督都沒在,差點把命丟在北境,又立了這麼大的功,還沒有獎賞,世人不知,陛下怎麼還能罵他——”
皇帝拍桌子讓他閉嘴:“霍蓮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朱川聽了忙上前告狀:“這就更委屈了,陛下,這都怪樑家兄弟們,他們磨磨蹭蹭,不知道幹什麼,害得我們都督也無法啓程——”
皇帝更氣了,抓起桌案上的茶杯砸向他:“那你還杵着幹什麼,還不去查他們磨磨蹭蹭幹什麼!”
朱川熟練地接過茶杯,舉起來:“臣遵旨!”
夜晚的都察司燈火通明,朱川坐在桌案後,堆積的冊子幾乎將他埋沒。
另一邊是幾個文吏在飛快地翻看,謄抄,標記。
伴着燭火跳動,一個文吏站起來。
“大人。”他說,將手中幾冊遞上前,“五年之內的整理好了,這幾本是記錄的優良誇讚,這幾本是彈劾舉監告流言蜚語。”
朱川擡了擡眼皮,敲了敲桌案:“好的都留這裡。”
竟然是留下好的?文吏們對視一眼,看來這次皇帝是真要獎賞北海軍梁氏兄弟了,他應聲是,將其中一冊放下來。
自從樑寺事件後,人人對北海軍避之不及,蒐羅誇讚他們的事和話語,比羅列罪名難多了。
朱川依舊沒看,打個哈欠,擺手:“就這樣吧,陛下問的時候有話說就行,都去歇息吧。”
文吏們應聲是,收拾東西退了出去,但還不能立刻去歇息,有兩人將文卷歸還庫房,有一人則拿着沒被收下的舉告北海軍梁氏兄弟的冊子向庫房後走去。
高高的房屋遮擋了燈火,這裡被夜色籠罩暗黑一片。
文吏低着頭走進黑暗中,然後恭敬地將文冊舉起來。
“都督。”他說,“朱副使不要這些。”
黑暗中人影晃動,有人敲了敲桌案:“放下吧。”
同時有一盞幽光亮起。
文吏看着前方光影中呈現的席地而坐裹着一身黑衣的霍蓮,恭敬地將文冊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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