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川離開,夜色降臨,安靜的院落裡,走馬燈慢慢轉動,屋檐下五彩流光。
樑思婉搖着扇子,視線忽地看向桌案上的紙包。
婢女雖然不聲不響木頭一般杵在一旁,但立刻察覺了,俯身捧起來:“小姐要嚐嚐嗎?”又含笑補充一句,“正好該用宵夜了。”
是啊,她用宵夜也都是隨便用,根本不在意吃的什麼,那北境的肉乾又有什麼不可以?
樑思婉伸手捏了一根,放到嘴邊慢慢咬了一口。
北海軍打了勝仗。
打勝仗對其他人來說是好事,但對在軍中長大的人來說,打勝仗打敗仗都是要死人的。
霍蓮沒死,朱川說誰死霍蓮都不會死,那,那個誰,是誰?
樑思婉慢慢嚼着肉乾,身子繃緊,似乎想站起來衝出去去問。
但.
問了又如何?
人就能活了嗎?
那個七星說什麼是她熟悉的地方,還說失去了很多,但也還有很多還在。
真是可笑!
在又如何,然後看着那些還在的死去,消失,她真不明白,那個七星,還有霍蓮爲什麼非要活着!很開心嗎?
那她就等着看他們能開心多久!
樑思婉抓過一塊肉乾再次塞進嘴裡。
霍蓮還說她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都是天地間草芥,都一樣!
都察司前院燈火通明,大廳裡聚集數人,朱川站桌案前,看一個文吏奮筆疾書。
“今晚兵部的軍報也都送到了。”他轉過身,對室內其他人說,“不過因爲戰事也結束了,且是勝仗,他們不會半夜敲開陛下的寢宮。”
“待明日朝議,也沒什麼麻煩,就是吵鬧是獎是罰。”一人點頭說。
陛下已經提前知道,且心中有了定奪,不會被朝議困惑,也不會被朝官們左右,還能左右朝官們。
朱川撫掌:“好,那這件事就到這裡了。”對諸人一笑,“兄弟們都辛苦了,快去歇息吧。”
隨着這一聲兄弟們,廳內的氣氛輕鬆起來,代大都督行事的副使朱川又成了他們的兄弟。
“朱川你是不是就等着歇息呢?”
“我剛纔就看到了,背對着我們打哈欠。”
“可憐的朱川,以前哪裡需要用腦子。”
朱川跟大家嘻嘻哈哈笑:“是啊是啊。”又指着還在奮筆疾書的文吏,“其實腦子還是靠都督,都是他教的。”
霍蓮雖然不在京城,但都察司將京城的所有動向都及時信報傳達。
“都督斬殺了大部主,陛下不知道多高興,一定有重獎,快點告訴都督。”
“真遺憾沒有親眼目睹都督英姿!”
朱川含笑聽着一邊與大家說笑“當然高興啊,陛下宛如自己親征了。”“你就算了,你去了說不定會嚇死,夷荒人其實真的很可怕。”。
說笑一刻,諸人告退。
“你忙完了就早點休息。”大家再次叮囑朱川。
朱川笑着點頭:“給都督寫完信,我就休息了。”
廳內諸人散去,朱川半坐在桌子上,在燈下端詳自己的手,哼着小曲,直到文吏恭敬地起身:“大人,寫好了。”
朱川頭也不擡:“念。”
文吏忙將桌案上一沓紙拿起。
朱川的聲音又傳來。
“公文不用念。”
每次送去給霍蓮的書信一部分是都察司公文,寫了日常事務,最近的各種窺探消息,各方各面牛鬼蛇神繁雜,然後就是朱川的私信,寫家裡的人和事,家裡的人事簡單,婉婉小姐吃了什麼喝了什麼最近京城有什麼好玩的,家裡又收到了什麼稀奇的禮,自己有多辛苦,等等一切安好惦念都督。
私信比公文的內容都多,文吏唸完都有些口乾舌燥。
朱川點點頭:“寫得不錯,都是我要說的。”他擡了擡下巴,“喝口水。”
文吏忙道謝,依言端起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
“接下來你再寫幾句話,今天陛下剛吩咐的。”朱川說。
文吏忙放下茶杯,拿起筆:“大人請說。”
朱川說:“得知北境此戰,陛下很高興,說都督斬殺大部主,等同於陛下御駕親征了。”
那必然是,文吏心想,下筆如飛,都督被陛下看重,立了功,陛下臉上有光嘛,一定是要獎賞都督了。
但他握着筆等啊等,卻沒等到朱川接下來的話。
“大人,然後呢?”文吏忍不住擡起頭問。
朱川也擡起頭,看着他,一笑:“然後就快點把信送出去,讓都督也高興高興。”
文吏回過神明白了,就沒了,陛下對這件事什麼心意沒說嗎?知道了陛下的心意才能做出應對。
或許陛下還沒表明心意,朱川畢竟是代替都督行事,陛下也不跟他說那麼多。
“是,下官這就去安排。”
文吏退出去了,大廳內變得安靜,朱川靠着桌子似乎出神一刻,再手一撐站起來。
“好了。”他說,“睡覺去。”
玲瓏坊密室內燈火通明,當七星的來信讀完最後一句,所有人都舒口氣。
“小姐沒事就好。”青雉合手念念。
“這還用說!七星小姐怎麼會有事!”高小六靠在椅背上說,一面用力搖晃扇子,驅散額頭鼻尖冒出的密汗,可見先前他也是提心吊膽。
陸掌櫃捻鬚含笑:“這麼說是小姐斬下了大部主的頭顱,真是大功一件。”
高小六坐直身子:“對啊,這可是真是大功一件!”
陸掌櫃的神情也有些激動:“立下此功,是不是就能向朝廷表明身份,朝廷也能重新看待我們墨門.”
這的確是個好機會。
但.高小六皺眉:“但霍蓮那個狗崽子.”
可是會搶功勞的。
說到這裡他看向另一邊坐着的人。
“劉大人,在這裡坐了大半年了,茶水也喝了大半年了,輪到你出力了。”
劉宴看他一眼:“出什麼力?”
“當然是對皇帝表明真相,讓皇帝知道七星小姐的大功。”高小六說,說着又一笑,“我爹先前籠絡你,不就是爲了讓你成爲他朝中的助力,現在,是你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青雉和陸掌櫃不由也看向劉宴,是啊,他們墨門在朝中也算是有人了,能有人爲他們說話。
劉宴臉色沉沉,什麼叫他是墨門的朝中之人!他來這裡,就是坐一坐,聽一聽,爲了看墨門有沒有爲非作歹違法亂紀!
目前來說,墨門沒有爲非作歹違法亂紀,兢兢業業
“這件事是好事壞事還不一定呢。”他說。
打了勝仗,立了功還不是好事?青雉愣了愣,高小六皺眉,搖扇子的手停下來。
他低聲喃喃:“的確.”
“事是好事,與國與民是好事。”劉宴接着說,“但自來福禍相依,對有些人來說的好事,對另一些人來說就可能是禍事。”
“我也不關心別人,劉大人你就直說吧。”青雉急問,“對我家小姐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劉宴看她:“現在尚不可知,要看陛下怎麼定論這件事,才知道。”
“這還有什麼可定論?”陸掌櫃說,“打了勝仗,斬殺了大部主,自然是要獎啊。”
劉宴說:“皇帝的獎賞可不一定就是獎賞。”
還是彎彎繞繞,青雉要說什麼,椅子嘩啦響,原來是坐着的高小六一躍而起,徑直撞開了一旁的暗門。
“我有事先忙。”
伴着這句話人已經消失了。
青雉要說的話嚥了回去,看着室內跳動的燭火,心神也跳動不安。
相比於北境戰事報去京城將要引發的熱鬧,邊境這邊已經恢復了日常。
死難者入土爲安,兵士們繼續巡察警戒,民衆們重新回到家宅,而原本熱鬧的生意也沒有停下來,商隊來來去去將貨物運送來,石礦木場每日號子聲聲。
傷兵營外,也有不少人在走動。
“七星,你看,我真能走了。”陳十鬆開柺杖,走了幾步,回頭說。
站在後邊的七星含笑點頭:“是,走得很穩了。”
陳十再穩穩地走回來:“所以你放心吧,我沒事了,不會死。”
七星還沒說話,一旁的阿貓哈哈笑:“七星姐姐,看你把他嚇得,唯恐你把他燒了。”
說着又對陳十做鬼臉。
“羞羞羞,你膽子真是太小了。”
陳十帶着幾分羞惱對她揮手“去去去,你懂什麼,不是我怕,我是怕.”
阿貓拉長聲調“哦,還是怕咯。”
“我是怕嚇到了七星!”陳十沒好氣說,再看着七星,神情擔憂,“我把你嚇到了,嚇得你都信了當年他的胡說八道了。”
當年,阿貓不說話了,乖巧地眼神左看右看,等着聽故事。
七星搖搖頭:“我沒有嚇到,你別擔心。”說罷又笑了笑,“當年,也沒有被嚇到。”
怎麼可能沒有被嚇到,陳十氣道:“當年你都嚇得說胡話了,天天要找姐姐,說能看到姐姐,非要那把劍,姑姑擔驚受怕,日夜守着你,好久你才恢復正常不說這種話了。”
結果這一次看到他傷重,直接就要模仿當年把他燒了,鑄造成劍。
“那姓洛的說鑄成劍就能活下來,這種瘋話也能信?他就是個瘋子,一心要當干將莫邪,想當掌門想鑄成名劍想瘋了,人干將莫邪也沒有以子女祭劍啊,人家是自己跳進去了,他怎麼不自己跳進去,把你姐姐大女扔進去!”
陳十越說越激動,說到這裡聲音變得哽咽。
“可憐的大女,才四歲,她才四歲啊,她被帶到鑄劍池上的時候,心裡怎麼想的,怕不怕.”
他反正是怕死了,當七星把他放在爐火旁,下方是滾滾鐵水的那一刻,那種令人窒息絕望的感覺.
他當然是不怕死的,但這種死法真的是可怕。
一隻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頭。
陳十擡眼看。
七星神情平靜地看着他,說:“她,那時候,不怕的。”又停頓下,似乎在回想,“也不痛。”
陳十一時呆呆,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這是七星對他的安慰,還是對自己的安慰?幻想姐姐不痛不怕.
就說了小女肯定是嚇到了,怎麼看都怪怪的,這個話題不能再說了。
“小女,我們——”他深吸一口氣要轉移話題。
一旁的阿貓再次叫了聲:“霍都督來了。”
霍蓮?陳十皺眉回頭,果然看到不遠處有人走過來,在四周來往灰撲撲的兵衛們中,一身黑衣格外亮眼。
討厭,這個傢伙怎麼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