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帥營,顧名思義,曾經有一個老帥駐紮在這裡。
宣寧城最初就是兵馬駐紮之地,後來漸漸凝聚人氣建城,有了民衆聚集之後,爲了不妨礙民生,駐兵便退開了散落四周。
樑寺當初作爲大將軍,在宣寧城也有官邸,但大多數時候他都住在軍營裡。
濃夏時節,曠野上綠草茂密,不遠處的兵營宛如被草叢淹沒,只露出一個個帳頂,軍旗在上呼啦啦翻飛。
但其中沒有樑字軍旗。
以前除了樑寺的大將軍旗,義子們各色寫着數字的軍旗也在其中,五顏六色五花八門亂七八糟。
現在樑大子住在府衙,負責與朝廷軍務往來,不懸掛軍旗,也幾乎不出府衙,其他義子們都離開宣寧,分別駐紮在邊境各處,梁氏軍旗在民衆眼裡很少能看到,也竭力不讓看到。
“你以前的軍營嗎?”
女聲從風中傳來,伴着馬蹄疾馳,人也衝過來,裹挾着曠野的風圍着他們一陣亂轉。
霍蓮收回視線,說:“整個北境都是北海軍的軍營。”
七星順着他的視線看那邊:“但這個對你來說肯定與其他地方不同,你當初就是在這裡見到我母親的吧。”
“這裡是樑寺的駐營地,任何人來拜訪他,都要來這裡。”霍蓮說,只回答七星最後一句。
七星哦了聲沒有再問,與他並立遙望,看認真又專注。
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難道能透過現在看到過去?
“我母親那時候什麼樣?”她忽問。
霍蓮皺眉:“你自己的母親什麼樣你自己都不記得?我怎麼記得。”
七星轉頭看他一笑:“我那時候還小嘛,你比我大一些,記性好。”
記性好,記性好他也不是什麼人都要記得,記性好,有些記憶也不想去看……霍蓮看着前方的兵營,那時候也是夏天吧,記不清了,反正這裡總是颳着風,人站在曠野裡,衣襟飄飄,更何況那個婦人有些瘦,似乎隨時能飛走。
“很瘦,臉上帶着笑。”他說,“但提到你……”
他看向七星,嘴角彎了彎。
“一副很發愁的模樣。”
七星也笑了,看着前方的軍營,似乎真看到了有個女子蹙眉而立,向這邊望來。
她輕嘆一口氣:“兒女是債啊。”
這話,還有這老氣橫秋的樣子,霍蓮皺眉:“從哪裡學來的?”
七星哈哈笑了,問他:“你在哪裡找到我?去看看!”
到底有什麼好看的?霍蓮不解,但離開這裡也罷,在這裡看久了,兵營裡氣氛越發緊張,兵馬都在躁動。
他心裡冷笑,怎麼?想跟他對戰嗎?
他擡手指了一個方向,七星立刻催馬向那邊奔去。
霍蓮調轉馬頭跟上,但他還是再次回頭看了眼兵營。
夏日的風捲草叢搖擺,期間似乎有熟悉的軍旗飛舞,有高高大大年齡不等的兵將們聚集說笑,他們也向他看來,下一刻隨風消散。
霍蓮收回視線,看着前方的女子。
“帶路啊!”七星迴頭對他喊。
霍蓮催馬,黑馬一聲嘶鳴如閃電般向前,瞬間越過了七星。
七星看着風一般的黑影,笑說:“朱川說騎術非常好,倒是沒說大話。”
說着也催馬揚鞭,向霍蓮追去。
“可惜他沒在,要不然就會知道我也很會騎馬。”
你追我趕的兩道身影在夏日的草原上,與風同流動,與草共搖擺。
……
……
“在老帥營外站着?”樑大子聽着兵衛的回稟,“沒進去?”
兵衛點頭:“老帥營的兵馬都做好了準備,但他一直不進來,就盯着看。”
樑大子沉默不語。
樑二子皺眉說:“在尋找時機?老帥營那邊叮囑過不得輕舉妄動吧?”
兵衛點頭:“將軍放心吧,都吩咐過了。”
“現在他去哪裡了?”樑大子問。
“他和那位小姐,在老帥營西邊騎馬。”兵衛遲疑一下說。
樑大子和樑二子看着兵衛,在等他接着說。
兵衛看着他們,眨眨眼,說:“就,騎馬。”
就騎馬這是什麼意思?樑大子樑二子愣神間,廳內響起樑六子冷哼聲。
“真是想多了。”他歪坐在椅子上,冷笑說,“那小子就是陪愛寵玩樂呢,我早就跟你們說過了,霍蓮跟那女人關係不一般。”
陪,玩樂?
樑大子和樑二子對視一眼,不可能吧。
“就是這裡嗎?”
七星問,環視四周,這裡草更深更茂盛,遠處山巒起伏,宛如墨線勾勒,再回頭甚至看不到老帥營的帳頂。
“那跑得還真夠遠的。”
怪不得母親會擔心會焦急。
霍蓮說:“大概吧,過去那麼久,誰能記得住,你自己都記不住,我大幾歲也沒空記這些。”
七星笑了笑,看向草叢深處:“現在還有兔子洞嗎?”
她說着跳下馬,拿些揹負的六尺劍撥開草叢,認真地尋找,神情帶着幾分雀躍。
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麼樂趣,霍蓮騎在馬上俯瞰。
“你抓兔子幹什麼?”他問。
不知道是問現在的七星,還是當年那個蹲在草叢裡的小女孩兒。
七星站在草叢中回過頭,同時將手中的六尺劍一揮,利劍出鞘,草葉紛紛落,一隻肥灰兔子發出一聲短促的嘶鳴,被刺中舉起來。
日光下,血沿着劍身流淌。
“飼劍。”她說,微微一笑。
飼劍霍蓮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但似乎也沒什麼奇怪,他點點頭,不錯,現在和過去一樣是奇怪的小孩。
“劍飲血,人吃肉。”七星說,“當初沒有抓到兔子,現在抓到了,請你吃肉。”
說罷將劍一揮,肥兔子飛向霍蓮。
霍蓮拔刀,兔子穩穩落在刀尖上滑落。
再看七星翻身上馬,原地轉了轉,催馬向來時的方向奔去,扔下一句。
“多謝你,我走了。”
霍蓮看着疾馳而去的身影,再看看手裡刀上的兔子,這算什麼,時隔多年她做完了小時候沒做完的事,而他則收到了她的謝禮。
這個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然後做什麼?”
樑二子的詢問間隔一段便響起,兵衛們間隔一段奔進來回稟。
“在騎馬。”
“似乎是賽馬。”
“停下來看草原。”
越聽越覺得莫名其妙!
“他們到底要幹什麼!”樑二子來回踱步,“再去問!不行就去問問那個陳石頭!”
這邊兵衛跑出去,然後帶着一個兵衛跑進來。
“七星小姐來了!”
伴着通報,他們身後出現那女子身影。
樑二子腳步停下,樑六子也猛地坐直身子。
七星邁進門,因爲聽到最後一句,便問:“二將軍找陳十有什麼吩咐?”
樑二子略有些尷尬:“沒事,就是想問問他有什麼需要。”
七星道謝,再對樑大子一禮:“樑大將軍。”
樑大子忙起身還禮。
“適才聽說七星掌門來了。”他直接問,“去見霍都督,不知有什麼事?”
七星說:“找他問些私事。”
豎着耳朵聽的樑六子在旁呵一聲:“跟霍蓮是私事。”
七星看向他,樑六子肩頭一縮,樑二子也呵斥一聲“不得無禮!”
“是的,我跟他是私事。”七星說,並不因爲樑六子的話而惱,認真回答。
是個坦蕩的姑娘,樑大子再次瞪了樑六子一眼。
樑六子將頭扭開,聽到七星接着說話。
“我來找你們是有公事,最近有更多貨物運來,是很重要的鐵石木料,沿途肯定會遇到官府盤查,盤查耽擱時間是一個問題,工料剋扣更是問題。”
聽到這裡樑六子猛地將頭轉過來,瞪眼喊道:“誰敢!老子把他們頭擰下來!”
樑二子呵斥:“不要胡說八道!”
“他說的對。”七星說。
嘿,樑六子大喜,很少有人說他說得對,真是慧眼識英雄!
但又一想這女子眼裡還看上霍蓮,樑六子的喜色又有些糾結。
他這邊胡思亂想,那邊七星在繼續說話。
“所以請你們派兵馬去沿途接應,要氣勢洶洶,要不講道理,震懾沿途官府。”
樑二子看了眼樑大子,神情遲疑:“在非我北海軍駐地,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好,畢竟我們北海軍……”
還被朝廷和皇帝戒備。
這些年他們在北境都屏氣噤聲,說句難聽話,真是夾着尾巴做人!
“都已經被戒備了,再飛揚跋扈又怕什麼。”七星說,“夾着尾巴做人也不會讓人改變印象。”
樑二子一怔,樑大子哈哈笑了。
“掌門說得對!朝廷已經知道我們要修北境長城,朝廷也準備給我們加罪,何必在乎多一條少一條!”他說着看樑六子,“六子,你帶一路兵馬去,沿途接應護送工料工匠,誰要是敢阻攔苛查半點,你就擰下他們的頭!”
樑六子大喜跳起來:“末將遵命!大哥你放心吧!”說着又看了眼七星,雖然這女人跟霍蓮關係匪淺,但是她比霍蓮好多了,他擰着頭又說了句,“請七掌門放心。”
說罷衝了出去。
七星一笑,再對樑大子一禮:“我的事說完了,我去忙其他的了。”
樑大子樑二子忙還禮,還要說什麼,這女子已經利索的走了。
樑大子望着背影,捻鬚說:“這小姑娘還真像個掌門。”
樑二子笑了說:“大哥,人家本就是掌門。”
是,也分很多種,名字是,以及骨子是。
這女孩是骨子裡就是啊。
樑大子沉吟一刻,不過那女孩兒說去忙其他的了.
“看看她去哪裡。”他問兵衛,又補充一句,“用不用我們幫忙。”
兵衛很快回來了。
“七星小姐去城外茶棚了,好像在對賬。”
這樣啊,這是正事,沒有跟霍蓮去騎馬.樑大子再次捻鬚,又問:“霍蓮呢?在做什麼?”
兵衛這次不用出去,直接答:“霍都督還沒回來,他還在老帥營那邊的荒野。”
樑大子皺眉:“他還在那裡做什麼?”
兵衛遲疑一下說:“好像是在,烤野兔子。”
草叢看起來柔軟,但躺在其中並沒有多舒適,地面依舊很硬,草葉子還亂亂扎着肌膚。
霍蓮伸手揪斷一根在臉上拂動的草葉子,土澀味縈繞在鼻息間。
這種熟悉的味道,縈繞在他的童年少年記憶裡。
他以爲再也不能回頭看,但被那女人揪出來,不僅看,還尋找曾經的記憶,真看到了,好像也沒有什麼感覺。
沒有不可直視,沒有心痛,沒有無盡的黑暗裹挾。
他擡起手,手裡還捏着在院子裡被七星塞的野桃子,他遞在嘴邊咯吱咬了一口,眉頭鼻頭皺在一起。
跟小時候一樣難吃。
不管他們長大,也不管有些人不在,更不管恩怨情仇,野桃子一如既往。
就如同那些曾經的過往,它們靜靜地存在着,不管你什麼時候,什麼心情回頭看,它們都是那樣,是高興就是高興,是悲傷就是悲傷,不被此時左右。
霍蓮一口一口吃着野桃子,記憶裡吃野桃子的時候,都是挺開心的,吃到東西開心,看着哥哥們沒吃到,也開心,被義父拎着長槍追着罵也開心.
霍蓮嘴角彎彎,笑容漸漸擴散。
“都督。”有兵衛在旁喊,“兔子烤好了。”
霍蓮將吃完的桃核一扔,人隨之一躍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