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車剎住了。
漿汁兒又說:“這種地方怎麼出現了一個小孩啊!”
魏早說:“那是小孩嗎?”
我不說話,死死盯着那個小小的東西。這時候是上午10點鐘左右,已經不可抑止地熱起來,地氣顫顫地飄升,透過它,那個小孩微微晃動起來,顯得有點不真實。
四眼終於不叫了,虎視眈眈地盯着前方。
他朝我們看了一會兒,收回了目光,歪歪扭扭地朝旁邊走出幾步,四下看了看,又轉身朝相反方向走出幾步,繼續四下看。
我說:“海市蜃樓。”
漿汁兒說:“幻影?”
我掛檔起步,繼續慢慢朝前走。
我們離那個活物越來越近,他一直沒有消失,越來越清晰了。果然是個小孩!
我們在離他幾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我對漿汁兒說:“你和四眼留在車上,我和魏早過去看看。”
漿汁兒說:“好吧……”
我和魏早下了車,慢慢朝那個小孩逼近。
他在空曠的荒漠上趔趔趄趄地行走,似乎不知道該朝哪裡去。
終於,我們來到了他跟前,他在毒辣的陽光下朝我們眨着眼睛。
我忽然想起了我寫過的一部小說《三減一等於幾》。很多讀者說,媒體也說,好萊塢的電影《孤兒怨》抄襲了《三減一等於幾》。那個故事大概是這樣的:有個小鎮,某一天突然停電了,於是一個嬰兒就出現在小鎮郊外。幾個好心人把他抱回家,臨時取個名——“叉”,然後輪流撫養,等待他的父母來認領。沒想到,從此恐怖就籠罩了這個小鎮,有人死,有人瘋,有人殘……
眼下卻是現實!
我們在寸草不生的羅布泊,見到了一個小孩!
難道,我寫過的小說中,那些主人公從此將陸續出現?天哪,千萬不要這樣。
是個男孩,大約兩三歲,全身赤裸。他長的挺周正的,唯一的缺點是,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離得太近了。他的頭髮偏棕色,皮膚挺白,手指甲和腳趾甲都修得整整齊齊。
我試探地叫了聲:“寶貝……”
他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我說:“你怎麼在這兒?爸爸媽媽呢?”
他似乎煩了,重心不穩地走向了旁邊。
我繞到他的前面,擋住了他:“你叫什麼名字?告訴叔叔。”
他還是不理我,一邊歪歪斜斜朝前走一邊東張西望。
魏早說:“周老大,你看看他背後!”
我走到這個小孩的背後看了看,一驚,他的屁屁上有個肉色的小尾巴,與成人的半根手指一樣粗細長短。
這時候,他絆在了一塊大點的石頭上,摔倒了,“哇哇”大哭起來。
我一下信任他了,把他抱起來。和他的身體比起來,他太輕了。
他沒有掙扎,繼續哭。
魏早說:“怎麼辦?”
我說:“帶回營地去啊。”
魏早站得遠遠的,有些猶豫地說:“……合適嗎?”
我說:“那你想怎麼樣?把他扔在這兒?”
我之所以敢把他抱回去,是因爲我有一種推斷——這個小孩有一截尾巴,可能被他的父母帶進羅布泊,然後遺棄了。也許這是昨天發生的事兒,正巧被我們發現了。
羅布泊這麼遼闊,我們爲什麼偏偏遇到了他呢?
穿越羅布泊,固定路線就那麼幾條,他父母選擇的,估計也是帕萬走的這條路線。這個小孩被丟下之後,四處找媽媽,偏離了一公里。
他的父母爲什麼要冒死來到羅布泊,遺棄這個孩子呢?
根源可能就是那截尾巴。
我們可以隨意想象,之前發生了什麼——他家在偏僻的鄉下,有個算卦的,說這個小孩是什麼精怪下界,必須殺死,不然就會禍及整個家族。
他的父母清楚,不管用什麼方法殺死這個小孩,警察都會立案偵查。只有帶他來到羅布泊,丟掉,然後隨便編個謊,比如說小孩被沙塵暴卷跑了……也許就平安無事了。
羅布泊,似乎是個洗刷罪惡的地方。
我之所以有以上推斷,是因爲那隻錄像機。
我很懷疑,這個小孩跟那隻錄像機有關聯。
我回想錄像中的那幾個人,越想越可疑,他們的氣氛很沉悶,不像來探險的,而是來完成某件事的。
也許,我認爲錄像中的三個人殺死了另一個人,其實是錯誤的,當時另一個人很可能駕駛另一輛車走在後頭,他們害怕警察,其實是指遺棄了這個小孩。
也許,那個女的,就是叫米豆的那個,正是這個小孩的生身母親,而另外三個人中的某位男性,則是米豆的老公。剩下的兩個人,是這對夫妻的朋友。這對夫妻不敢兩個人來羅布泊,於是那兩個朋友陪同他們一起來了,幫助他們完成了這次遺棄……
這些推斷顯得有些牽強,可是,如果不是這樣,那怎麼解釋這個小孩呢?
我打算回去再看一遍錄像。
小孩不哭了,在我懷中靜靜坐着。
我抱着他走到車前,四眼似乎聞到了什麼異常的氣味,“嗚嗚咿咿”地哼唧着,縮在了後座一角。
我拉開副駕車門,對漿汁兒說:“你抱着。”
漿汁兒看了看那個小孩,有點排斥:“他是哪兒來的啊……”
我說:“回營地再說。”
她說:“把他放後座吧。”
我說:“後座有狗。”
她說:“魏早,我能和你換換嗎?”
魏早說:“我也不想碰他。”
小孩很安靜,聽着我們的每一句對話。
漿汁兒從車上跳下來,對我說:“要不,你抱着,我開……”
我說:“你坐後座去吧。”
漿汁兒突然說:“你看他的腳!”
我愣了一下,他的腳怎麼了?難道,他除了有一截尾巴,腳上也有問題?
我不太會抱小孩,一隻手端着他的屁股,一隻手摟着他的腰上,他的兩隻小腳掌對着漿汁兒。
我把他的小腳掌舉起來看了看,頓時就呆了——下面是一層堅硬的老繭!
只有常年在沙石之上行走,纔有可能磨出這麼厚的老繭!
我慢慢把他放下來。
有問題。
如果他被遺棄很久了,那麼,他在羅布泊上吃什麼,喝什麼?
如果他剛剛被遺棄,那麼,他小腳丫的老繭是怎麼來的?
我雙手支在膝蓋上,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我說:“告訴我,你是誰?”
他眨巴着圓圓的眼睛,不說話。
我看了看魏早,他的手裡還抓着那塊石頭。我直起身,打開車上的工具箱,從裡面抓出一把生鏽的螺絲刀,逼近了這個小孩的脖子。
這一幕太殘忍了,幼兒的脖子那麼嬌嫩,螺絲刀那麼冷硬。
我說:“如果你不說你是誰,我就扎你。”
小孩低頭看了看那把螺絲刀,伸出小手去抓。
我朝旁邊躲了躲,沒讓他抓着,繼續說:“你不要再僞裝了!”
他沒抓着螺絲刀,再次哭起來,歪歪斜斜地朝旁邊走去了。
漿汁兒說:“他有尾巴!”
我說:“早看見了。可能正是因爲這個,他的父母才把他丟在這地方的。”
我原地坐下來,觀察這個小孩的舉動。
他一邊哭一邊走,大約走出了十幾米,他不哭了,蹲下來,撿起了一個石子,玩起來。
我說:“你們說怎麼辦?”
魏早說:“如果他真是被人剛剛遺棄的,我們不管他,就這麼走了,太沒人性了。”
漿汁兒說:“他要不是被人遺棄的呢?”
三個人沉默。
我說:“帶着他吧。我們加快速度,早點離開羅布泊,把他交給公安。只能這樣了。”
漿汁兒說:“晚上……他跟誰睡?”
我說:“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麼排斥小孩的。我問問布布,她帶小孩有經驗。”
漿汁兒說:“要是布布阿姨害怕呢?”
我說:“那我跟他一起睡。”然後,我仰起臉看了看她,說:“對了,你是我的室友,我得徵詢你的意見。”
漿汁兒說:“我搬家。”
我繼續看這個小孩,他坐在了地上,還在玩石子。
我說:“我給他取個名。”
漿汁兒和魏早都不說話。
我說:“他是在羅布泊撿到的,就叫淖爾吧。”
接着,我站起來,把螺絲刀放回工具箱,走向這個小孩:“淖爾,淖爾!”
漿汁兒說:“你再想想!”
我回過頭,平靜地問她:“不用想了。”
漿汁兒說:“早晨那麼大的沙塵暴,號外一米七二的個頭都不見了,他這麼小,怎麼沒被颳走?”
我說:“說不定,他是被沙塵暴刮到這個地方的。”
漿汁兒說:“可是,他怎麼一點都沒受傷?”
我說:“假如我們找到號外,很可能他也沒受傷。”
漿汁兒說:“大叔,我怎麼感覺你和這個小孩是一夥兒的……”
我低聲說:“告訴你,如果這個小孩沒問題,我們就是救了一條命。如果他真有問題,就算我們不把他帶回去,也不可能甩得掉他。”
漿汁兒頓時瞪大了眼睛。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小孩背後,把他抱起來:“淖爾,走吧,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他仰臉看了看我,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
我回到車前,把他放在副駕上,關上了車門。
漿汁兒、魏早和四眼都擠在後座上。
我把車開動了,朝着營地行駛。
車子左搖右晃,後面揚起了沖天的黃塵。淖爾太小了,看不到窗外,就那樣乖乖地坐着,盯着關閉的工具箱。
快到營地了,所有人都站在高處朝我們張望。
我把車開到大家跟前,布布跑過來,拉開車門就說:“出大事了!”
我說:“怎麼了?慢慢說。”
她說:“所有和外界聯絡的東西都失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