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僅僅這樣，就可以報答爲了她捨棄生命的小棠麼？
緋雪心中難以平復。她投靠妖王，墮入魔道，雖必須遵守不向月神尋仇的誓言，但她可以效忠於月神的仇人，繼續與之保持敵對；
她性情大變，冷酷喋血的同時，臉上又常常掛着醉人的微笑。她答應過的，無論變成什麼樣的人，都不會要小棠失望。
她也在心裡暗暗決定……要找到小棠的轉世。欠她今生，還她來世。
——只是她心中愈來愈清楚，她不能與她相認。
“爲什麼？”棠雨攔住緋雪去路，質問道，“我都聽天亦說了——你爲我們，爲我做了這麼多，究竟是爲什麼？”
棠雨認真的眼中閃爍着激動的光芒。緋雪淡淡一笑，張開雙臂，如鳥兒展翅：“你已經看見了。”
爲了這纏綿之雲，爲了這繾綣之水，爲了這芬芳落英，爲了這青青碧草。
爲了拯救我歷經災難的家鄉恢復原貌，我只有救你，再利用你的輪迴之花。不知這個解釋，是否能令你滿意？
棠雨咬着嘴脣盯着緋雪，水泠泠的眼中像是要留出淚來。
“你還在騙我。”棠雨使勁搖搖頭，“你在幽冥地府說過的話我都記得！你說上輩子跟我是好姐妹，你說……”
“夠了。”緋雪冷冷打斷棠雨，“那纔是騙你的。”
這句話幾乎用光了緋雪所有的力氣。她偏過頭去不再看棠雨。
棠雨會相信麼？如果她還像初識那般指着鼻子大罵自己一場就好了……不要再問，一定不要再問。
“嗚……”
哭聲？緋雪轉頭一看，才發現棠雨竟然蹲下身子，埋着臉低聲啜泣了起來，肩膀一動一動，哭得很是傷心的樣子。
緋雪心中紛亂。她忙也蹲下來，輕拍棠雨的肩膀。誰料棠雨猛得一陣搖頭，惹得緋雪又將手收了回去。
“你……別哭了。”緋雪不知該如何安慰，這一刻，她也說不出自己是喜悅，還是心酸。
“嗚……哇！”棠雨哭得更大聲了，“你……你騙人……你不告訴我真相……”
“就因爲這個？”緋雪搖搖頭，“這也……值得你哭？”
也不是值不值得。應該會生氣纔對。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棠雨哭聲漸小，慢慢擡起頭，淚眼朦朧得看着緋雪，“現在看着你，總覺得心裡很難過。”
“不用爲我難過。”緋雪扶棠雨站起，笑道，“你看，家鄉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你……也醒了。我現在不是很好麼？”
棠雨欲言又止。她一定隱瞞了什麼，她一定還揹負着什麼……
棠雨低頭思忖片刻，忽然擡頭飛快得說道：“聽靈渡說，你以後就留在島上，不離開了？”
緋雪點點頭。
“那——我想留在這裡陪你一段時間，可好？”棠雨不待緋雪回話，拉過緋雪的雙手握緊，搶着說道，“你不會趕我走，對不對？”
我怎麼會趕你走呢。緋雪深深一點頭：“好，你若喜歡，便在這裡多賞玩幾日。”
“嗯……我還有好多事想問你。”棠雨臉驀地一紅，“我……以前誤會你很多，我……”
“不用。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緋雪忽而轉過話題，“天亦呢？自你醒來，這幾日你們便沒分開過。只怕你離開這一小會兒，他都要急瘋了吧？”
棠雨雙頰更紅，甩開緋雪的手，跺腳道：“不提這些還好！我不理你了！”說畢，仍按原路跑回去。歡快的步子踏起片片香塵，她還是和從前一樣。
不知跑了多遠。棠雨一回頭，發現緋雪還在原地望着自己。她笑着朝她揮手，呼喊道：“喂——別忘了我們的約定！今天晚上，我去找你說話！”
緋雪衝棠雨深深一點頭。棠雨衝她眨眨眼睛，這才一路飛奔而去。
這樣，便是最好的結局吧。有這樣的結局，應該感動吧。
前世，有你知心；今生，有你縈懷。我緋雪何其有幸，能有棠雨這樣的朋友，不敢奢求生生世世，哪怕只相聚片時也是無悔。
緋雪繼續向前走。這是安眠島最大的花田，走了這麼久都看不到邊際。這是她和小棠經常來捉迷藏的地方，有些高大的花枝，足以淹沒兩人玲瓏的個頭。
她看到自己前方站着一個人。怎麼是他。
“你怎麼在這兒？”她問，“不去陪着棠雨？”
“是她叫我來陪你的。”天亦說着，與緋雪一道走。
緋雪釋然般一笑：“對了。你我之間，好像還有事沒有了結吧？”
她說畢，開始解自己手腕上的火雲毛。天亦眉毛一揚，反手便將緋雪手腕握住。
“我來找你，不是爲了要你的血去救我師父。”天亦依舊握着她手腕，另一隻手向懷中摸去，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
抖開。那手帕中央，赫然沾着一片舊日的血跡。緋雪蹙眉道：“這是？”
“你流過一次血。就是那次與駱建勳和夢梔對決之時。”天亦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那時，我所恨之入骨的，殘害我師父的緋雪已經死了——我也取到了我想要的血。”
原來是這樣，如此說來，如此說來……
緋雪想掙脫天亦，手腕卻牢牢被他握着。
“現在，我只想陪我的朋友散散心。”天亦專注的目光令人沉醉，“陪我出生入死，共闖天涯的朋友。”
緋雪舒心得一笑：“好。”天亦也鬆開手，兩人慢慢穿行花海之間，誰也不再說話。
不知爲何，緋雪突然皺起眉，臉上的神色也由淡泊變爲凝重。她彷彿考量了一會兒，纔對天亦道：“我可否再託你一事？”
“是靈渡？”天亦一笑，怎麼這世上就沒有他猜不到的事，“放心。我會盡量安排他與師父見一面。”
靈渡從小與父親不睦。緋雪教養過靈渡，深諳他的個性：他雖倔強，但絕對不會對生父無情。如果兩人心平氣和談一次，相信關係會有所改觀吧。
“如此甚好。”緋雪頷首道，“他們之間確有很多誤會……”
誤會。此言一出，緋雪如遭雷擊，沒有再說下去。
“怎麼了？”天亦很快察覺到緋雪的反常。
要不要告訴他呢？此事緋雪已在心中想了很久。算了，自己還剩多少日子，千叮萬囑，今後的人生，還要他們自己去把握。
“沒事。”緋雪強打精神，“等完了這些事，你……和棠雨，有何打算？”
“哦。”天亦很快被這話頭吸引，笑道，“我和小棠一起去救師父。然後等師父養好傷，再請師父和瀲灩大人……”
爲你們倆主持婚事？這麼心急，等不到海棠花開的日子了麼？緋雪撲哧一笑：“那我要提前給你們賀喜了。”
夕陽西下。淡橙色的陽光遍染花朵，傍晚微涼的風徐徐吹來，花枝搖曳，緋雪突然覺得，今夜的月色應該會很美。
“時辰不早了。你快回去吧。”緋雪說道。
“嗯。你不一起麼？”
緋雪搖搖頭：“我獨自待一會兒。不用等我吃晚飯了。”
“好。”天亦後退幾步，雙眼卻一直望着緋雪，“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絕不會，鬆開棠雨的手。”
“嗯。”緋雪應聲，轉身而去。她感到天亦還站在原地，目光追逐着自己的背影，很久很久方纔離去。
我答應丞焰的事，已經無法做到了。
——但我做不到的事，我希望你能做到。
月亮升了起來。緋雪，也終於走到了花田的盡頭。
師父說過，這片看似美麗的花海，安眠島上很少有人曾走到它的盡頭。也很少有人知道——
這片美麗的，夢幻般的花之海洋，它的盡頭，竟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緋雪站在崖邊，望着銀光爛漫的月亮。她很少來這裡看月亮，她和那時的小棠都覺得，海纔是離月亮最近的地方。明月就像一葉小舟浮於海面，它的光芒鋪成一條銀亮的道路，指引相信的人前往夢想之地。
只是沒人能安全通過那條路。沒有人可以不在無暇的月光中，留下陰影。
沒有人，可以不失去。沒有人，可以得到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