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花燈下,終於出現了遲來的幾位。
竹塵賦將秦帥打橫抱起,一瞬間消失。
第五驀見秦帥有了着落,脣角綻放了一抹滿足的笑容,方纔被壓下去的氣血涌了上來,不受控制地噴了秦葉滿襟,身子再站立不住,委頓在秦葉懷裡,口中不斷涌出鮮血。
秦葉瘋了一般,抱着她衝進客棧,將她安放在榻上。
秦楓爲她搭了脈,從未有過的失態,推門而出,大呼一聲:“離歌,快,給賀江北發還魂鏡!”
離歌摸出懷中的菱形銅鏡,背面刻着“還魂”小篆,下方吊着三寸長一寸寬的白絹,上面寫着特殊的符文。離歌取過燭臺,點燃了白絹,屋內青煙嫋嫋,兀自飄散。
奇妙的是桌子上,灰燼化作兩個字:一、卯。
他將銅鏡收起來,一口氣吹散了清灰。回到內屋,卻見秦楓爲第五驀運送內力。
離歌立刻上前點了秦楓的穴道,一邊扶住第五驀的身子,一邊橫眉厲聲怒斥:“秦楓,你當真瘋了!”
離歌將第五驀攬在懷裡,小心翼翼地穩住她的身體,以免倒下去震到臟腑,好容易騰出一隻手解了秦楓的穴道。
秦楓咳嗽不止,下了竹榻,坐在几案旁,虛弱扶着秦豈,聲音裡有絕望:“她的心脈快斷了。”
離歌狠狠瞪着他,腦門上青筋暴起,似乎在說,氣死他了!他徑自盤腿坐好,一手扶着第五驀的身體,一手擡起來準備運功。
但,他好像沒罵夠,冷冷地看向秦楓,怒氣沖天地咒罵:“即便要輸內力護她心脈,亦輪不到你來耗費!你如此拼命,當我是死的嗎?!”
秦豈怔怔地看着離叔父,他雖然語氣像三昧真火,手上卻分毫未動,一點都不曾驚動到師姐的身子。秦豈便這般看着離歌入定,離叔父的內力不似爹的無塵心法那般溫和渾厚,而是非常凌厲霸道。
似乎,離叔父知道師姐的五臟六腑受不得如此強盛霸道的威力,他將內力輸送放得極爲緩慢,生怕傷到師姐。若是內功修爲太低的,根本覺察不到屋內有絲毫內力運轉。
秦楓領着秦豈去了外屋,又一同去了另一間屋子,見竹塵賦滿眼焦急,便知並不樂觀。
“哇——”嬰孩朗朗的哭聲,教外屋的衆人都安了心。
穩婆抱着孩子出來:“竹爺,母子安好。不過夫人乏了,已歇息了。”
竹塵賦打發了穩婆,命貼身婢女侍候着。看見靜默如竹的秦楓父子,忙問道:“驀丫頭如何了?”
秦豈應聲:“竹叔父,師姐用的那招是……鳳凰浴血,您知曉的,至少需十年內力方可使出,師姐統共練習內功不過六七年……”
竹塵賦驚了,陡然擡眉,又低頭坐下。
他忽然想起什麼:“葉子呢?”
秦楓終於開口:“離兄差葉子去錦華城給夫人報平安,免得夫人憂心。”
竹塵賦大約猜出幾分了,如今的情形,以秦楓現下的身體狀況,內力只能護自己安好,是萬不能輸送內力的,否則不等舊傷復發,便已經毒血攻心而亡了。
此刻,該是離歌護着那姑娘了。他輕聲道:“霜染,你去歇着吧,驀丫頭有我們護着,你且安心。”
秦楓雖睡不着,但不忍辜負好兄弟的一番好意,只得勉強回了驀丫頭隔壁的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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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薄如水。
晚間的風吹來,倦意全無。
竹塵賦守在外屋,不知離歌在內屋怎樣了。
天微明,雞鳴陣陣。
竹塵賦擡眼望了望窗外,滿臉憂容。
又過了兩個時辰,離歌終於開門出來,儘管強打精神,依舊掩不住深深倦意。
他疲憊不堪地說了句:“塵賦,你去吧。”
竹塵賦微微點頭,到底兄弟多年,他明白離歌已經支持到最大限度,擺好陣勢,輕聲寬慰:“喚豈兒來守着,你去歇息。”
離歌見竹塵賦已經開始,又囑咐道:“算着時間,葉子隅中便回來了。他定是一路疾馳,徹夜未眠。你若能撐得長久,便喚我來替,命葉子去歇着。他年輕,吃不消。”
竹塵賦不回話,內屋的門輕輕闔住。
離歌愕然,笑了笑,去隔壁喚了秦豈,自己就開始挺屍了。
定昏時候,竹塵賦亦滿臉疲憊地出來,離歌欲替他,卻被秦葉攔下來,如何都不肯讓離歌再操勞。
翌日卯時,雞鳴再次響起。
賀江北終於趕到,風塵僕僕地徑直上樓救治第五驀。
半個時辰後,賀江北出來,面色憔悴:“差一味藥引,金絲燕窩,須三日內服用。”他沉吟片刻,遲疑道:“據我所知,鳶州桐城對岸的一座孤島,上有金絲燕,但,水下有巨蟒,恐怕……”
“我去掏!”秦柏適時地出現,他安頓好了兒子,再次趕來客棧,想不到比賀江北都來得遲!他掃一眼屋裡的幾人,已知衆人皆耗費了不少內功,一時半刻難以恢復。
他堅定地重複了決心:“大家放心,必不辱命!”
衆人送秦柏離開,隨後,又進入一段漫長的等待。只因衆所周知,桐城臨水崖對面的孤島,時常鬧水怪,尤其長大潮時。
百年來,漁夫皆避而遠之。
那地方兇險萬分,時間又如此緊迫……
第二日,秦柏還未歸。
秦楓緊緊握着茶盞,已經是第二日黃昏,一頭是親弟,一頭是徒弟,怕是再無人比他心裡更掙扎了……
第三日丑時,客棧的白犬聲嘶力竭地吠着,主人起來打開大門。
白犬叼着一片衣襟狂吠,拼命搖着尾巴,一陣又嗚嗚地叫。客棧店主舉高了燈籠,擡眼望向不遠處,一個男子躺在地上,像是昏迷了過去。
店主將秦柏拖進客棧,猛地回頭,發現秦楓在身後,給主人嚇了一跳,白犬卻親暱地蹭着秦楓的腳踝,不停的叫喚。
看來,這幾日沒有白白喂這隻狗。
秦楓與賀江北將秦柏送去房中,賀江北看了一眼秦柏,只將他手中的金絲燕窩取走,並不停留。
秦楓多看了幾下,又給秦柏號了脈,確定無事,才放心地離開。
秦葉親眼看到賀江北熬好藥,他端來喂下去,生怕遲則生變。
又是三天。
秦葉始終在身側照看,秦柏推門而入,卻見秦葉吻着第五驀的額頭,他躲在一旁觀看,並不出聲。
他撫着第五驀的臉,語氣裡全是無可奈何:“阿驀,你歇好了麼?歇好了,便醒來吧?姑母生了一個兒子,全託你的福啊!你不想見見麼?”
第五驀好像聽到了他的渴望,長長的睫毛動了動,緩啓雙眸,嗓音乾啞:“葉子,竹夫人可好?”
秦葉欣喜若狂,忍住想抱她的衝動,笑道:“姑母很好,虧了有你!”
第五驀嘴脣沒有一點血色,面容蒼白,聲音好似來自虛空:“可惜了,我功力不濟,沒能留下活口……”
秦葉心疼地握着她的手,眼睛裡全是憐惜與愛意:“別想這些了,傷神!我去請賀前輩來,給你好好看看。”
門口的秦柏終於有了開口的機會:“別,跑腿的事,我來就好,你倆繼續!”
樓下,賀江北顧不得吃飯,即刻隨秦柏上了樓。
他身後又跟了竹塵賦與秦楓,至於離歌,昨夜便回錦華城了。
四人趕到時,卻聽兩個年輕人在互訴衷情——
“你一直都未閤眼,費了不少內力,只爲了救我?”雖然秦葉戴着菩提面具,但是眼睛的紅腫那樣明顯,聽他的聲音,明顯有些虛脫。
她別過臉,冷淡地說着:“葉子,我不喜歡你,在青都時不喜歡你,這一路來了鳶州,同樣不喜歡。你可以走了。”
秦葉見她偷偷抹淚,慌了:“阿驀,先別生氣,你身體如此虛弱,萬不能動怒。我日後一定量力而行,不會令你擔心了。”
她冷漠地看了看他,眼角淚痕未乾:“誰擔心你了!我只是不想欠你的而已,到時甩不掉你,多麻煩!”
秦葉薄脣一抿,摸摸下巴,無語了:“我至於麼!”
瞬而,他笑了笑:“我們可是有婚約的,沒了婚約,可還有相思咒呢,萬一我有一日突然死了,你難道不會想我啊?”
她愣了,很少見秦葉開玩笑,可是,一開玩笑就開這種大玩笑,她扭過頭:“你何不如現在就走,我不會想你的。只要你敢死,我就敢嫁給別人,誰怕誰!”
秦葉這才明白自己玩大了,一不小心竟對她說出了打算,隨即哄着她:“阿驀乖,我不亂說就是了啊?”
見她不做聲,秦葉俯下身專注地瞅着她,臉色蒼白如蠟,嘴脣已經乾裂,他端着水杯,蘸着水爲她潤脣。
驀地,他頓了頓,心疼地吻了吻她的臉頰。這樣重的傷,不比當年的自己好多少,可謂是元氣大傷啊!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葉子,你如此,值得麼?”
她明白,秦葉待自己極好,可是,她沒辦法真正接受,是怕又重來一次吧?
感情的背叛,夫家的拒絕,親人的嫌棄……
秦葉前所未有的鄭重,緊緊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深情如許:“阿驀,只要是爲你,如何都值得!只要是你,我做什麼,都願意啊!我願意啊……”
第五驀兀自落淚:“等我痊癒,就陪你去青都。”
她沒有拒絕,秦葉驚喜不已:“好!”
秦柏實在忍不住,打斷了這兩人:“咳咳,賀兄,你快給驀丫頭看看,她如何了?”
賀江北樂呵呵地診脈,極其仔細,雖虛浮無力,但脈相已穩,總算保住性命了!
他鬆了口氣,囑咐第五驀好生歇息,闔住門,出了內屋對衆人交代一番,又拿了紙筆:“如今驀姑娘性命無虞,各位放心。老夫開個方子,每日三帖,半月後便可下地走動了!切記,她此次耗損內力傷了經脈,沒有百日是不能動武的。”
秦楓抱拳:“多謝賀兄千里救急,日後若有所需,只管開口。”
賀江北搖搖頭:“不敢居功,多虧竹老弟、離老弟、小葉他們三人護住那丫頭,保她心脈不絕,又得柏老弟拼了命去趟臨水崖,否則老夫也難以挽回。”
隨後,他凝視着秦楓,輕聲嘆道:“賢弟,老夫豈敢再求你什麼,你當初爲救我全家而毒刀傷身,經久難愈,莫說是千里救人,哪怕是叫老夫去死,老夫亦心甘情願!這多年來,真是……”
秦楓適時地咳着,牽動了肺葉的舊傷,猛地一咳,吐出一口黑紅色的血液。
賀江北急忙命他坐下,搭脈後,一臉驚愕痛惜:“賢弟,你……”
秦楓擡了擡手,看着內屋的門使個眼色:“賀兄,我送你回洛州,走吧。”
賀江北與一衆人等出了外屋,留下秦葉守候第五驀,其餘四人回了秦楓所在的屋子。
秦楓開門見山道:“賀兄不必驚慌,楓的身體已如朽木,這點,楓自知。”
賀江北卻道:“日前,我曾停留采薇客棧,聽聞冰蓮現世,或許有救。”
秦柏先開口:“但月華山的玉雪峰上,可是神獸啊!不比臨水崖、巨蟒山,不過一條巨型水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