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落雁

高曠明朗的天空下,青衫毒素祛除,傷勢復原,他張開眼來,便看到花笠抱膝的落魄模樣。

他起身,緩步走了過去,然而才走了幾步便似沒了力氣,停了下來。

自相遇起,在他的印象中,花笠就是個堅韌不撓且又難纏的姑娘,他從未見花笠她失魂無神的樣子。她這樣子,就好像生命中失去了或不可缺的存在。

青衫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夕陽斜移,他的影子被拉長了罩住花笠的身軀,擋住了光線。花笠這才擡眸,見到青衫,擦乾淚珠,勉強笑問:“你醒了?”

青衫望着她,沒有回答。

花笠整理了下情緒,道:“走吧。”說完,自己率先而行,未曾回頭,未曾等待。

青衫回望了眼花笠剛纔待着的地方,想要找點痕跡,卻是什麼都沒有發現,回頭時,腦海中卻閃出一個粉衣少女的可愛臉龐。

話說,花笠與蝶仙跑來之時,青衫的目光只注意到了花笠一人,之後毒素侵蝕,讓他神智混沌,也因此,他根本沒有想到還有人隨花笠同行,更不知曉自己被蝶仙所救。此時,他心裡只是納悶:明明中毒已深,自己爲何復醒?腦海中突然閃現的這粉衣少女是誰?

這些問題問花笠就能得到答案,然而,看到花笠懨懨的表情,青衫便不打算向她問這些話了。

之後的日子裡,青衫繼續出去到竹林講佛,而花笠卻因爲蝶仙的事黯然,不曾出門。

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如此反常,讓青衫終於忍不住問起她究竟來。

這日,青衫晚歸,遠遠便看到花笠娉婷玉立於青竹前,低眉默然,青衫便停步在她的身後。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連青衫都不得不承認,他用在花笠身上的情誼不覺得比任何人都多了些許。也因此,近些日子見花笠強顏歡笑,背裡暗傷的情景,不由擔心上心起來。

沉默一會兒,青衫問道:“何故如此神傷?”

花笠驚詫回眸,怔楞了下,馬上帶上笑顏:“公子這般問話,可是要找我談心嗎?”

原想青衫會脫口說句“胡扯”之類的言語,豈料青衫卻是怔了下後淡然道:“不錯。”

這聲音,很平靜,很平淡,沒有摻雜任何悲喜,貌似是很平常的回答。

可是,依青衫性情,看到有姑娘傷心,不是應該直接念幾句深奧的佛經,然後詳細講解意思從而使對方離苦得樂,得到度化。

花笠低眉嘆息道:“痛失益友,故而神傷。”

話語剛落,清幽的竹林,響起嘀嗒的馬蹄聲,自遠及近,愈來愈大。

馬以迅疾狂奔的速度來到籬笆門前,女子勒繮住馬,驟見青衫花笠相互交談的身影,眸光微閃,她從馬背上翻身而下,道:“花笠,你過來。”

花笠驚喜,連忙上前:“表姐,你怎麼來了?”

此女不是旁人,正是慕容家的表親戚,慕容大公子的表妹,慕容花笠唯一的表姐,姓沈,名落雁。

沈落雁是京都人人謂道的才女,善書畫,善騎射。京城士子思慕伊斯,但遺憾的便是這位落雁姑娘已是慕容郗策的未婚妻子。兩人郎才女貌,天姻絕配,是姻緣奇話,那些士子縱然心亦有不快,也只能心中感嘆下罷了。

傳聞中,慕容家的大公子慕容郗策年少英俊,聰慧靈巧,文武兼修,又溫柔多情,是世間誇耀的風流才子,是待字閨女的夢中情郎。也因此,不僅世人滿意,連沈落雁也頗滿意這段姻緣。

然,自有一日,慕容郗策邀函一個神秘男子徹夜深談三宿後,慕容大公子便如同脫胎換骨般,風輕雲淡,似看透萬丈紅塵,淡看塵埃化輕煙,任天邊雲捲雲舒,笑游水雲間。

那神秘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青衫。

自慕容郗策性情有所轉變後,沈落雁便感覺到他看她眼神不再是如一往的溫柔如水,彷彿是在看天下衆生……陌生的……每每想來就是刺痛。

這倒也罷了,沈落雁並不十分計較,只盼着慕容郗策早日與她完婚,結爲恩愛夫妻。可是,等來的卻是取消婚約的決定。

無論她怎麼哀求勸慰,慕容郗策終是不改,甚至青衫來書,讓慕容郗策來接花笠回去,那慕容郗策也只是淡然一笑,不以爲意道:“青衫兄真是多慮了。這世間,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即便是嫡親妹妹,她自有她不需要我插足的造化。”

此話一出,可把沈落雁震住了。

她清楚地感覺到,慕容郗策已然脫胎換骨,脫俗的連青衫都比不上了。

而讓慕容郗策做出這一切的根源,就是青衫。如果沒有青衫,慕容郗策不會看破紅塵,也不會這般模樣。

她恨青衫!恨透了他!恨得想立即殺了他!

然而,她卻知道,表妹花笠喜歡青衫。也因此,此刻沈落雁才先把花笠哄到自己身邊來。

對於慕容郗策取消婚約的事,花笠並不知情,甚至的,自遇到青衫的那段時間,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心意中,完全沒有注意到兄長性情有何變化。故而,當下聽沈落雁叫她過去,並不遲疑。

猶記得,那日與青衫初見,她偷窺之時,便當先被表姐發現了的。

當時,沈落雁面上別有興致的表情讓她窘迫不已。沈落雁甚至清了嗓音,隨意的漫不經心說了句:“我聽采薇說,表哥今日請得一位翩翩佳公子過府一敘,便過來一看,沒想到倒看到花笠妹妹在挑簾偷窺……嗯,覺得意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偷窺”二字被她說得加了份量。

花笠真的羞得無地自容。彼時,沈落雁看她羞羞答答的樣子,覺得好笑,便不顧形象捧腹大笑起來,花笠有點氣惱,拉扯着她的衣袖示意她停止。沈落雁住笑,抿了下脣,末了,才道:“我會幫你的!”

聽過此話的她,當下感激欣喜不已。

只是,過了幾日,表姐沈落雁竟突然變得悶悶不樂了,找自己談心。

兩人散步入亭廊,廊邊景緻清新純美,沈落雁閒扯一支紅豔,拈在手中把玩細看,輕聲自問:“拈花而笑,是否真的可以恬淡如菊,不食人間煙火卻塵世?他,可是參透了?”

慕容花笠那時只覺得表姐話語有點蹊蹺,但並未多想,而是輕扯下一枝青翠,淺笑道:“縱使參透又有何妨?只要不是彼岸花,葉花總是長相守,生死亦相隨!”

沈落雁心中一顫,彷彿空虛的地方有了充實,念頭陡轉間又有疑問,只是語調輕緩許多:“相親不相愛,必苦傾情人。”

這話委實戳中慕容花笠痛處,她當時微怔了下,隨又苦笑道:“好過相思隔雲端,微霜秋水寒。”

沈落雁自己思量一番,覺得釋然了。其實當時並未徹悟,只是想到自己終要嫁給慕容郗策,之後漫漫長生,日夜相對,哪會來的相思?

豈料,天意不如人願。

慕容郗策看破紅塵,取消婚約,給她沉痛一擊。

沈落雁滿腔憤怨,越想越覺得都是青衫的錯。因此,根據青衫信上地址,快馬加鞭單騎來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