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亡約會

“明日乘蜻艇,會於青竹巷。”

紙條上的字寫得很端正,很工整,看上去簡直就象是從模子裡刻出來的,任何人用任何一支筆都有可能寫得出這種字體,紙也是很曾通的雪浪箋,沒有絲毫特異之處。

但是青竹巷在濟南城裡卻只有一處。

現在陸驚鴻已走進了這條窄窄的小巷。

想要找到王斷背後的主使之人,這恐怕是最後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

但寫這張字條的人,究竟是不是主使王斷的幕後之人,陸驚鴻卻還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陸驚鴻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他只希望寫張字條的人,不要是王斷的哪個老相好。

青竹巷雖不太大,卻真的象是根瘦竹般,往裡延伸得很長,一條踩得溜光水滑的青石板路,空寂無人,路兩旁少說也有上百戶人家,一律高高的泥磚瓦牆,高牆內隱隱有琴瑟之聲傳出,泠泠輕響,不知是誰家正在飲酒聽琴,賞景取樂?

幾枝綠竹不甘寂寞,伸出牆外,蒼翠欲滴,襯得巷內更爲清幽。

陸驚鴻沿着青石板路緩緩走着,心裡反覆唸叨:“明日乘蜻艇,會於青竹巷。”

青竹巷是一條巷子,沒有水,哪來的蜻艇?

他忽而眼前一亮,想起濟南舊俗,每月初五,小孩子將許下的願望寫在紙船之中,放下河去,讓那載着願望的小小紙船隨水流走,願望就能實現。

那小小的紙船,就叫蜻艇。

青竹巷中百戶人家,紙條上所說的乘蜻艇,難道暗指“五”這個數字?

陸驚鴻加快了腳步,一直走到巷裡,果然看見裡間一扇朱門之上,寫着“青竹巷第五戶”的牌子,門上銅環亮如黃金,雪白的高牆內竹影婆婆,那泠泠的琴聲似乎就在耳邊。

這家高大青幽,果然與別家不同,陸驚鴻先心頭祈禱了一遍,千萬不要猜錯,這才走了上去,伸手握住銅環正要扣門,門卻應手而開,竟是虛掩。

院子裡的地面上,鋪滿方方的雲石,使得整個庭院顯得更爲寬闊。

院中卻不見人,泠泠的琴聲卻清晰了起來,陸驚鴻循着琴聲走了過去,琴聲忽異,低迷婉轉,幾不可聞,然而音韻之中,卻自有一股攝人心神的魔力……

“錚”地一聲,琴絃驟斷,恰在此時,陸驚鴻左邊林間突有竹影晃動,天氣很冷,卻沒有風,竹影怎麼會無風自動?

陸驚鴻心念電轉,身體下意識地一閃,便見一線銀光,自身旁穿過,“叮”的一聲,釘上對面的牆壁,露出來的一截,軟軟垂下,竟是一根琴絃。

彈琴之人以琴絃擲出,竟將軟軟的一根琴絃以內力貫注,韌如鋼針,這份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若非琴絃破空之風,搖動竹葉,陸驚鴻事先看到竹影,預先閃避,生死之間,便只差如同琴絃那麼薄薄的一線。

廊上忽有聲音朗笑傳出:“陸驚鴻,你竟然能避得過我的琴絃,比之我在洛陽看到你的時候,功力似乎又有長進了!”

語聲清越,一人緩緩自廊上走了出來,一身月白袈裟,上面淡着瓣蓮花,纖塵不染,面白如玉,脣奪硃砂,神態之間,說不出的清雅脫俗,竟是洛陽花會上一去杳如黃鶴的佛劍蓮花!

陸驚鴻忽然嘆了口氣道:“若不是因爲王斷,我斷不會在這裡找到你。但我一見到你之後,卻知道王斷一定已不在這世上了。”

佛劍蓮花道:“他的名字取得並不好。”

陸驚鴻道:“哦?”

佛劍蓮花淡淡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當初他如果死在北極閣之中,豈非少了許多麻煩?”

這幾句話自他口中淡淡道出,仿似一抹輕雲,但陸驚鴻卻已自這幾句話中,聽出王斷自北極閣中逃出之後,早已被佛劍蓮花殺掉滅口,佛劍蓮花仍是神色不動地看着陸驚鴻,道:“王斷已死,我早已知道,能追查到這裡來的人而又躲過奪命琴絃而不死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陸驚鴻外,再無別人。”

陸驚鴻唯有苦笑一聲,道:“暗器王家的暗器雖和風揚烈焰堂的火器一南一北,冠絕天下,但王家的人卻極少涉足江湖紛爭,也從不受僱殺人,王斷爲何肯聽你的號令,去刺殺武當玉虛?”

佛劍蓮花道:“因爲他自小就加入了西天劍宗。”

陸驚鴻失聲道:“他爲何肯加入?”

佛劍蓮花淡淡一笑道:“王斷的武功、暗器在整個家族之中,排名並不能算上上,但是這個人卻又極具野心,不甘屈居人下,而這一點,正可爲我所乘。”

陸驚鴻點頭道:“名勢壓人,這就難怪他要叛出家族,投靠西天劍宗了。這一點,我本來早該想到。你利用王斷屢次暗殺玉虛,其志一半在殺他,而更重要的,是要讓人意想不到是你。”

佛劍蓮花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我早就說過,這世上我若還有一個對手的話,那這個人必定就是你。”

陸驚鴻卻沒有接他這句話,話鋒一轉,道:“但他雖已身屬西天劍宗,明裡卻仍然是暗器王家的人,你殺了他,暗器王家又怎會善罷干休?”

佛劍蓮花淡淡笑道:“那些人又怎會在我佛劍蓮花眼中?更何況所有這一切,你並沒有真憑實據,就算說了出去,也決不會有一個人相信。”

陸驚鴻只有再次苦笑而已,走了兩步,忽而道:“武當一向領袖各大劍派,玉虛道長自然是你的眼中釘,你要除去他尚在情理之中,卻又爲何要僞裝成大明湖上的白衣無名劍客傷梅鳳笛、殺孟星辰?”

佛劍蓮花緩緩道:“你以爲是我?”

陸驚鴻一字字道:“難道不是?”

佛劍蓮花道:“如果是我,我又何須僞裝。”

陸驚鴻盯着他,緩緩道:“但濟南城裡,能傷梅鳳笛、殺孟星辰的高手,並不太多。”

佛劍蓮花淡淡一笑,道:“你也莫要忘了,能以兩儀四象劍法擊敗他們兩位劍道高手的,濟南城中,除了我之外,至少還有一個。”

陸驚鴻脫口而出道:“塵真人?”

他想了一想,追問道:“但塵真人早已如白雲黃鶴,脫塵絕世,他又怎會這樣做?”

佛劍蓮花淡淡道:“他只不過是爲了煉劍。”

陸驚鴻道:“煉劍?”

佛劍蓮花道:“以人命煉劍,尤其是絕代高手劍客的性命煉劍,劍氣一出,擋者必死。”

陸驚鴻默然不語,那大明湖上的無敵劍氣,超絕天外,就連白衣薛無痕都自承難比其肩,難道那樣絕世的劍氣,竟是要以絕代高手的生命爲代價?

他怔立良久,這才喃喃道:“難道塵真人也……入了西天劍宗?”

佛劍蓮花神秘一笑,道:“西天劍宗勢力之大,只怕任誰也想不到,其實你……”

陸驚鴻連忙打斷他的話道:“你千萬不要想勸我加入西天劍宗。”

佛劍蓮花道:“你不會,我也不必。”

以佛劍蓮花過人之智,對陸驚鴻瞭解之透,當然知道任何想勸說他加入西天劍宗的言辭,都是白費脣舌。

他只是微微一笑,道:“說心裡話,如有一線可能,我佛劍蓮花實在是不願與你爲敵,所以我本想勸你的是,北極閣之事與你全無關係,你大可不必插手。”

陸驚鴻看着他,忽然也微微一笑,道:“說心裡話,你在這裡所講的每一個字,我都不相信。”

他實是已上這個機靈狡猾的和尚的當上得太多,知道佛劍蓮花每句話,每次行動之後其實另有深意,這次說什麼也不願再相信他的話。

雪白的高牆外,忽有一個清雅的語聲道:“說心裡話,我也的確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裡見到你。”

跟着一個人蘭衣長衫,面帶淡而柔和的笑容,緩步走了進來。

陸驚鴻一見,立刻道:“小曲,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曲蘭衣道:“因爲我也很想看一看,王斷背後的主使人,究竟是誰?”

他含笑凝視着佛劍蓮花,道:“洛陽花會一見,別來無恙?”

佛劍蓮花也含笑答道:“我很好。”

這兩個昔日的好友久別重逢,彷彿如君子之交般充滿着一種淡淡的友誼與問候,只是這種看似淡淡的問候之中,卻又似乎蘊含了一種不和諧,似乎有種什麼東西,正象琉璃的裂痕一般,在這種多禮的氣氛之下破裂,加深。

佛劍蓮花看着曲蘭衣,微微笑道:“你我再手談一局,如何?”

曲蘭衣輕嘆道:“很好……‘杯酒樂餘春,棋局消長更’,你我以後這樣的機會,只怕不多了。”

佛劍蓮花也嘆道:“的確是不太多了。”

他們都記得那白馬寺中,毗盧閣內,銀杏樹下那棋局消磨的悠悠時光,只可惜那種時光,連同時光中的人,都已經一去不復返。

有人曾經說過,最瞭解一個人的,不是他的朋友,就是他的仇敵。可是對佛劍蓮花來說,這世上能夠了解他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曲蘭衣與他的友情,在巨大的野心與權勢面前,又還能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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