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沈不眠

兩日無事。

城頭的泥人張還在做着栩栩如生的泥人,賭坊的大門依然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街上人們跟往日沒有什麼不同,連街坊口賣糖葫蘆的王老頭兒都笑呵呵的接過旁人遞過來的兩文錢。

除了賭坊的賭注正在日益攀升,一切都沒有可以察覺的變化。

安定祥和。

陸小鳳走在路上,覺得心突突的跳。

“心怎麼能不跳?”花滿樓也一臉笑呵呵。顯然,他比王老頭的笑臉好看的多。

陸小鳳道:“你不懂,花兄,這次跳的很沒有章法,我覺得我快窒息了。”

花滿樓依然是笑:“如果你就這麼窒息了,你一定會是個傳奇。”

他正說着,陸小鳳忽然抓住他的手,往自己心口上一靠,賴道:“花兄,你感覺一下,它是不是在亂跳?”

花滿樓被他這荒唐的舉動嚇了一跳,無奈道:“它是不是亂跳我不知道,但像你這麼亂來的人,心跳難免會跟常人不同。”

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倆本就出挑脫俗,難免會引人注目。但眼見一個俊男人將一個佳公子的手拉到胸口,就多多少少有些好奇目光會落到他們身上。

好在花滿樓看不見,即便他能感受到忽然多起來的視線,他也並不太在意。

而陸小鳳,他臉皮一直很厚,他非但不在意,反而更加自在。

花滿樓的手隔着陸小鳳的寬袍,輕觸在他心臟位置。

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位置。

任何人只要把手放在這裡,就可以在一招之內要他的命。

任何一個武林高手都不會讓另一個人去摸他的心口。

陸小鳳也不會。他對別人抱有信任,但他並不想死的太快。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信任別人。

除了花滿樓。

他非但不在乎,他甚至可以拿着心臟同花滿樓開開玩笑。哪怕現在花滿樓手裡握着一把滴血的刀,他都可以毫不猶豫的把他另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這種信任,花滿樓當然懂得。

他停頓了很短時間,又似乎聽的很仔細,然後說道:“心跳規律,穩健有力。陸兄,你大可以放心,你不但不會窒息,體格還很好。”

陸小鳳乾笑着放開他的手:“是嘛?哈哈哈哈。咦?剛纔真的很奇怪,花兄你說怪不怪,剛剛就跟熱鍋裡的蹦豆一樣,我都擔心它會從我嘴裡蹦出來。”

花滿樓收回手,笑道:“那陸兄就收收心,到頂天閣之前,一定別讓它跳出來逃了。”

兩個人似乎心情都更好了些,肩並肩向城南走去。

頂天閣就在不遠處。

那是一個風華秀麗的樓閣。銀磚碧瓦,雕樑畫棟。置於美景之中。

那又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樓閣。在城裡的各個地方,都有類似的樓閣,搭建精細考究,但絕非獨一無二天下無雙。

這本是曾經霍休的一棟極小產業,做成了別具一格的酒樓。霍休被困在朱停那天下無人可摧毀的鐵籠後就不知道落入了誰手中。

只是這酒樓依然在照常營運。

直到有一天,這裡變成了頂天閣。

陸小鳳並不瞭解頂天閣,但他了解這座酒樓。

他曾是這座酒樓裡的座上客,這裡的窖藏女兒紅比瓊漿還要甘鮮,他一旦來了便捨不得走。

所以他知道,在這座酒樓變成頂天閣的前一天,酒樓依然是酒樓。他甚至還來這裡喝了三罈女兒紅,直到秋染雨找人來尋他,他才戀戀不捨的離開。

然而只在一夜之間,這裡就變成了頂天閣。

就像頂天閣在江湖中忽然出現一樣。

世界上沒有突然出現的事。任何事也不可能憑空的成就。

這其中,又經歷了多少準備,多少火熱水深。

沒有人知道。

陸小鳳雖然不知道,但他不糊塗。所以他對頂天閣避之不及,不願沾染。沒有憑空來的好事,只有可以避開的壞事。

可惜,很多事,並不由自己做主。

像今天,他與花滿樓就來到這頂天閣前。

他倆剛剛到,門口忽然熱鬧起來。明明沒有幾個人的門前,人開始陸陸續續的走過來。

徐不餓站在門口,他還是穿着那天那件衣裳,他的衣領上還帶着那塊燒鵝沾上的油漬,他揹着他的過膝長劍,一眼就看見不遠處的陸小鳳,隨即呼和道:“陸大俠,你怎麼來了?”

他又看見了花滿樓,就匆匆迎上來,禮道:“這位一定就是花滿樓花公子。真是個讓人佩服的公子!”

他不怎麼會說些文縐縐的話,但他說的話,絕對比那些文縐縐的話更實在。

花滿樓向他禮道:“原來是劍重劍徐不餓,幸會。”

陸小鳳則笑道:“你怎麼說他是讓人佩服的公子?你不過第一次見他罷?”

徐不餓道:“我一瞧他就知道,他是天下被稱作公子的人裡,最像公子的公子。難道這不讓人佩服?”

陸小鳳懂他的意思,雖然他說的並不明白,但陸小鳳明白,他原來是說花滿樓溫雅從容的容貌氣質天下的公子中沒一個能比得上。

雖誇的不是自己,陸小鳳亦很是贊同。

徐不餓又道:“陸大俠,曾給花公子提起過我?”

陸小鳳面有尷尬,含糊道:“也曾提過。提過。”

他知徐不餓見花滿樓未等介紹便認出了他,一定想他如何見都未見便知是他,所以便想到了自己頭上。但自己的確未細細講過。

其實,花滿樓心思慎密,稍稍一想,又怎能不知曉。

葉不渴此刻卻也迎過來,他旁邊站着與陸小鳳曾有一面之緣的許不休。一老一少,亦一起來迎。

花滿樓與他們一一還禮。

陸小鳳也與之禮讓。他第一次見葉不渴,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他。

葉不渴是個俊秀的書生。他穿着青色布衣,眉端目正,身上透着一股讀書人才有的書卷氣。看起來年輕素淨。

這樣的人陸小鳳見得太多,甚至有幾個還是他的朋友。

所以他一時間也想不起他究竟在哪裡見過。

奇怪的是,頂天四柱已經來了三個,偏偏還未見到沈不眠。

陸小鳳四下張望,並未見再有什麼人過來。

許不休身爲老者,開口道:“想不到今天陸大俠也能來賞光,閣主知道一定心情大好,不勝歡喜。”

陸小鳳笑道:“今日不請自來,只想討口酒喝,見花兄有閣中之邀,便厚着臉皮跟來了,只怕閣主氣我不知禮數,要能歡喜迎之,真是太好。”

許不休幾人笑,說道:“要知道陸大俠願意賞光,便早早相邀,哪會等到明日。”

幾個人說笑着,向樓裡走去。

剛要進門,一人在門前迎上,說道:“我雖是來的晚了些,但總歸也沒有錯過。”

這聲音清脆悅耳,如春雨細撒,銀鈴輕碰,令人無比舒心。

竟是名女子的聲音!

陸小鳳只看了一眼,就在心裡發出一聲嘆息。

縱使柳扶風和秋染雨爭來鬥去水火不容,若是能見到這女子,也一定化盡干戈羞愧自憐。

因爲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

能讓陸小鳳由衷讚歎的女子,本來就少之又少,而這位,實在是春風化雨,讓人不能錯目。

花滿樓也道:“想不到沈不眠竟是個這般美麗的姑娘。”

那女子吃驚道:“你看不到我,怎麼知道我是沈不眠,又怎麼知道我生的美麗?”

花滿樓笑道:“這樓裡要來迎我們的,除了沈不眠,又能有誰?我只知道,能讓陸小鳳暗暗驚歎,錯不開眼睛的,必然如仙子一樣美麗。”

陸小鳳被他一講,頗有些窘態,但花滿樓實在是瞭解他,又有着旁人不能想象的感知與聽覺,被他講中也是理所當然,便也跟着會心一笑。

只聽這女子笑道:“果然是花滿樓花公子。素聞公子聽聲辯位心思清明,今日一見,實在不得不服氣。原來今日另一位貴客,竟也是享譽江湖的陸小鳳。可惜我目不能視,不能親眼一見二位風華人物,想來真是遺憾。”

花滿樓卻道:“沈姑娘莫嘆,我自己也瞧不見自己,更瞧不見旁人,豈不是很公平。這麼想來,陸小鳳反而是個大贏家。”

衆人被他說得不由大笑起來。

沈不眠也笑起來,聲音悅耳動人。

像這樣的美人,竟然不能瞧見這萬物美景,天地蔥榮,莫不是真的天妒紅顏,要將這萬般美好留下不能彌補的缺陷?

陸小鳳看一眼沈不眠,又不自覺的把目光移向花滿樓,忽然在心中暗暗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