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唐絲雨

去朱雀山莊的路途並不近。

陸小鳳和花滿樓選擇了騎馬遠奔,但仍要趕路三日。

第二日中途駐足銅羅鎮,距離朱雀山莊已然不遠,而這裡也是個不算小的城鎮。

傍晚時分,陸小鳳兩人找了家客棧,先安頓下來。

陸小鳳總也忍不住,免不了叫些酒來喝。雖沒有陳年的竹葉青,總有尋常店中常有的女兒紅。

花滿樓雖不如他這般好酒,倒也經常淺酌幾杯,便同他一起,飲起酒來。

正喝着,陸小鳳忽然道:“花兄,算來好些日子我都沒有喝過小樓裡的桂花釀了。”

花滿樓道:“桂花釀細膩甘醇,我總以爲陸兄會嫌它太清淡,喝不痛快。”

陸小鳳道:“花兄釀的酒,餘味無窮,淡卻入髓,想起來也是無比美好滋味。”

花滿樓笑道:“那便等從朱雀山莊回來,我們折返小樓,賞花飲酒,喝個痛快。”

陸小鳳點頭,豪飲一杯,道:“就這樣說定了,花兄可不要反悔。”

花滿樓也一杯飲盡,道:“當然。”

兩人正喝的開心,忽然聽到窗外傳來一陣歌聲,手裡似乎還拿着破鑼,邊敲邊唱,“自古帝王州,鬱鬱蔥蔥佳氣浮。”咚咚咚,“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咚!“……晉代衣冠成古丘……”

五音全不在調,聲如大刀刮骨,聽得人脊背發麻,配上破鑼的澀碎之聲,如被惡靈纏繞,讓人心神不寧。

陸小鳳倒了一碗酒,給花滿樓也滿上,他道:“沒想到我們喝酒,還有人來唱曲助興。”

花滿樓笑道:“我本有些醉了,聽這歌聲,卻覺自己實在清醒的很,連疲乏都沒了。”

兩個人本還不動聲色,客棧裡的客人卻沒他倆這般忍耐力,店小二已然衝出店裡,吼道:“晦氣!誰在門外哭喪一樣,趕緊走走走!”

他話是這麼說着,人卻回來了。

腳長在他自己身上,他想回來自然就可以回來。

可這次,他並不是自己用腳走回來的。

他是飛回來的。

花滿樓一揚手,他被氣勁輕輕一託,纔不至於重重跌在一張飯桌上。

花滿樓道:“店家,要小心。”

那小二嚇得面如土色,他被花滿樓方纔施救,纔不至於受傷,忙躲到花滿樓身後,道:“客官,他他……他……”

他正說着,門外的他便走了進來。

他穿了一件染藍寬衣,青玉腰帶束腰,髮束在腦後,被褐色髮帶輕緩紮起。

算得上是細心的打扮。

陸小鳳終於忍不住問花滿樓,道:“花兄,他手裡竟然沒有破鑼。”

花滿樓道:“陸兄,你可知道他的鑼在哪裡?”

陸小鳳道:“在哪裡?”

花滿樓笑道:“在他嘴裡。”

那藍衫公子也笑了,他斜飛入鬢的眉挑了挑,英氣瀟灑,然後忽然唱道:“繞水恣行遊,上盡層樓更上樓。咚咚咚!”

陸小鳳哈哈大笑起來。

他已經好久沒笑的這麼痛快了。

他甚至忍不住不笑。

他的酒碗都被他碰灑了,他還全然不知。

花滿樓也在笑。

只是他笑的端正風度,並不像陸小鳳這樣肆意。

藍衫公子道:“陸小鳳和花滿樓。”

他的聲音與他的歌聲全然不同,倒是清新入耳,並非啞然跑偏。

陸小鳳終於停下了,他笑的有些喘,道:“這位公子是?”

藍衫人道:“唐門,唐絲雨。”

花滿樓道:“原來是唐門唐九公子。”

陸小鳳卻道:“唐公子的歌聲真是太充實,還暗含樂器之聲。實在當世無匹。”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愉悅。

唐絲雨道:“人死之前,我當然希望他能走的開心些。”

如果陸小鳳死了,他死前的確很開心。

陸小鳳現在很開心,他卻還沒有死。

陸小鳳道:“我此刻的確開心得很。”

唐絲雨笑了,他英俊的臉龐上也帶着一種愉悅,好似他做了一件好事,一件發自內心的好事。

他忽然轉向花滿樓,道:“久聞流雲飛袖天下無一暗器可破,而花公子的流雲飛袖更是瀟灑靈動,行美而力絕,唐九今日卻想領教領教。”

他忽然擡擡手,不容花滿樓應承便道:“請。”

他嘴裡說着請,手卻已動了。

無數細針好似觸發了一個開關,忽然從他身上噴涌而出。

花滿樓離他不過一丈。

那針細的肉眼都無法看清,手法極快,卻並不凌厲。

就好像下了一場江南雨。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唐絲雨的暗器比春雨還要清柔,比秋風還要恬淡,但沾上就要死。沾上一絲也要留下萬古愁。

花滿樓沒有動。

他彷彿在階前聽雨。

他的衣袖輕輕一揚,也似不經意的揚揚手,彷彿在信手接一接這無邊的絲雨,無邊的愁緒。

他沒有受傷。

氣勁將那細如絲的針彈落。

就好像抖了抖身上沾染的小雨珠。

但他還是往後一撤,手又決然一掃,將掃向店家的細雨震落。

只是這絲雨太細太柔,那店家根本沒有發覺,只是傻愣愣的看着。

他甚至不知道他剛纔離着死亡有多麼近,更不知道死亡現在離他有多麼遠。

唐絲雨的雨並沒有停。

無數像牛毛一樣的針第二次傾出。

這次卻不是掃向花滿樓。

這次是掃向所有的人。

店裡所有的客人。

花滿樓能救店家,就絕不會不救其他的人。

花滿樓的摺扇飛出,揚扇一轉,扇子在空中如一把青墨的虹。

旋兒又回到他手中。

沒有人受傷。

沒有人暴斃。

花滿樓卻忽然擡起一隻手,他將手心向上,從桌上傾出一杯酒,酒飄灑而出,點出淡淡水花。

水花又墜落在地上。

連同飛來的絲雨。

唐絲雨道:“好內功。”

花滿樓的摺扇擋住了他第二波無邊絲雨,而他傾出的酒卻將如電疾馳的第三波盡數化解。

到無邊絲雨第三波,雨勢已不再柔和,亦不再細密,而是突如其來,快如電,厲如釘,散而衝。

無數高手都是命喪在此。誰會想到,抵得過第二波無邊絲雨,後面還有這麼快而決狠的殺招。

這絲雨落向陸小鳳。

陸小鳳當然看得見。

但他全不在意,不慌不忙的喝下一碗酒。

他讚道:“好雨!”

他賞了雨,但雨並沒有落在他身上。

花滿樓的酒早就潑灑了這場雨。

唐絲雨忍不住問道:“爲何你不躲,也不出手?”他自然是問陸小鳳。

陸小鳳笑道:“有花兄在,陸小鳳只用賞雨便好,他怎麼忍心讓雨落到我的新衣上。是不是花兄?”他又對着花滿樓挑挑眉毛。即使他知道花滿樓瞧不見,他也不自覺的這樣做。

花滿樓道:“據我所知,你的衣裳可沒有這麼新。的確該讓這雨洗一洗。”他笑了。

唐絲雨道:“原來你們竟默契如此。”

他的雨終於停了。

陸小鳳也道:“果然是無邊絲雨。連發三擊卻力不輕減,的確了得。”

花滿樓也讚道:“唐九公子的暗器也的確名不虛傳。”

唐絲雨卻嘆道:“唐門暗器再好,也止不了不肖子弟偷習別家暗器。”

他走進來,坐在他們二人身旁。

又道:“這是我第一次在內室發招而不傷一人。唐某不得不佩服。”

花滿樓笑道:“唐九公子的暗器並不止如此。”

陸小鳳拿來一個新碗,將酒與他滿上,道:“唐門竟有人學了別家暗器?”

唐絲雨道:“的確如此。”

陸小鳳道:“聽聞唐老太太家規甚嚴,就算有人想學,也不敢擅爲。”

唐絲雨嘆氣道:“可這次祖母卻並不知情。她並不信。”

花滿樓說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

唐絲雨道:“這暗器不同尋常,我只瞧見過一次,便再不能忘。”

陸小鳳問道:“什麼暗器?”

唐絲雨看着花滿樓,緩緩道:“花家的,透心針。”

陸小鳳與花滿樓皆一驚。

唐門居然有人修習花家的透心針!

花滿樓搖頭道:“不,就算要練,也要有暗器,他是怎麼得到?”

唐絲雨搖頭,也道:“我也不知。但我這表弟神出鬼沒,讓人猜測不得,更不能瞭然。”

唐家正統叔侄,唐無言早歿,唯有一脈。唐絲雨的表弟,正是唐門的人不見人,唐無言的獨子,唐無!

陸小鳳大驚,他忍不住道:“你說你的表弟,唐無!?”

唐絲雨點點頭,道:“我曾見他用透心針殺過一人。但他卻又將針逼出,收回己用。”

花滿樓雖疑惑,卻依然問道:“唐九公子爲何這般肯定?”

唐絲雨道:“半年前我親眼所見,曾告知祖母,無奈祖母非但不信,還令我禁足唐門,不得外出。唐無卻因此出唐門,不見蹤影。”

他道:“花公子,近日江湖上都知花家透心針現世,連卒頂天閣兩位高手。都言是花公子所爲。我卻並不相信。”

陸小鳳接道:“你懷疑是唐無?”

唐絲雨搖搖頭道:“無須懷疑,本就是唐無所爲。”

他眉目間卻留有一絲堅毅。

花滿樓道:“頂天閣與唐無有什麼仇怨?”

唐絲雨淡淡道:“我並不知。唐無本就不會將這些事告訴旁人。”

陸小鳳道:“他的仇怨,若不是頂天閣,就是花家。”

唐絲雨道:“聽聞花公子要查明此事,唐九也特來相見,如能見唐無,請兩位查明真相,如我所說不假,便將他帶回唐門,爲唐九的話做個明證。也請祖母看清此事,不再以爲唐九作假。”

陸小鳳笑道:“你原來是請我們來辦事的。”

唐絲雨喝了方纔那碗酒,才又道:“花家的事要解決,唐門的事卻在其中,我不過想省些力氣罷了。”

花滿樓道:“如九公子所言屬實,我們總要去趟唐門。”

他的話很簡潔,他的意思卻很明瞭。

唐絲雨笑起來:“那唐九就謝過花公子。”

他又道:“兩位可知唐無在哪裡?”

花滿樓道:“不知。”

唐絲雨起身,他那藍衣袍子忽然迎起輕風,他的眉稍一動,道:“據我所知,唐無近日已在朱雀山莊。”

陸小鳳輕輕撇了花滿樓一眼,花滿樓也似有感,微微側頭,與陸小鳳已然默契相解。

朱雀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