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 政敵畢

張居正去了一趟天津以後,李彥直便鬆口表示自己病勢漸痊,已有回京之意,高拱見他肯回京,心中一寬,暗忖張居正辦事果然得力。

然而李彥直雖稱病痊卻還拖拉着,張居正對高拱說:“鎮海公遠征經年,破滅日本,消除了一大患,又攜大量白銀以助太倉,立此功勞,雖然不封王,我們至少也得有所表示。但朝廷至今未見一賞,他卻不好下臺階。”

只要李彥直肯妥協,那就一切都好辦。高拱心想這邊也該讓一步,與李春芳等商議後,便加李彥直爲正一品左柱國——這並非實職,卻是文武兩班的最高勳號,明朝開國第一帥徐達便榮此勳。

李彥直一得此勳,馬上答應半個月後便入京。

這麼一來一回地遷延,日子很快便竄到了四月下旬。這段時間裡讀書人對李彥直的聲討一波蓋過一波,政壇頗爲動盪,但國家外無戰事,內政方面由於有大量白銀源源不斷地涌入,刺激了經濟的發展,通往歐洲的航路再次啓動,又開闢了日本這個新市場,沿海商業便大見景氣,李彥直從日本回來時又帶來了大批的現銀,他願意將其中一百萬兩轉輸太倉,但前提條件是戶部必須給陝西、河南、山西、山東以及北直隸這五個省的農民減負,他的理由是:“東南得海外貿易沾潤,民有餘財,北方卻還沒有因此受益,民生貧困,調有餘以賑不足,纔是長遠之計。”

這五個省的農業稅加起來也不到一百萬兩,這筆生意大大做得,高拱也是有心爲民的官,自然答應——他也沒理由不答應,若阻撓此事,勢必被半個國家的農民給罵死。再說他自己就是河南人,將來回家何以面對父老?

農民們因稅收稍減而得休養生息,商人們忙着賺錢,便都不來理會讀書人的這些事。不過從士林討伐李彥直的聲浪開始以來,一兩個月間不斷有人進入京津地區——這些人或來自福建,或來自浙江,或來自上海,或來自大員,或來自南洋,卻都不是宵小可疑之輩,而是在商界、學界有一定影響力的新銳,尤其以受新學影響的學生最多。

這些人總數也算不清楚,當在萬人以上,儘管和京師的總人口相比不過百分之一,但這些人都是有頗有活動力的人,佔據了茶樓、酒肆、客棧等民間輿論陣地,談論的又都是有關鎮海公之事,且其持論多與舊派官僚相左,既然相左,便有罵仗,新舊兩派人馬這一較量,單論聲音大小竟不相上下!京師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倒像開恩科一般。

內閣對此也有耳聞,打聽之下,才曉得不知是沿海地區起了謠言,說京師輿論要盡廢鎮海公所主持的所有政策,這可把許多人嚇得夠嗆,而受新學薰陶的學子們尤其憤慨,他們認爲李彥直十餘年來轉戰四海,對外開疆拓土,對內安撫百姓,又盤活了經濟,朝廷非但不賞反而見忌,若真讓這些“腐儒”把李彥直傾倒,那國家的政策豈非要回到開海之前的窒息狀態去?

“那可真是禍國殃民之舉!”

新學影響的學生每談論及此無不義憤填膺:“這些士紳公卿,自許救國救民,實際上卻都是爲了一己私利把持朝政,我等若不發出聲音,叫天下間的老百姓知道,千載以下,史書還以爲民心真的是向着他們呢!”

便有人提議說:“咱們這樣在這裡空牢騷也沒用!我看不如就串聯進京,若遇到那些腐儒朽紳,也好辯論一番,好叫是非有個分明!”

這個提議迅速影響到整個東南——甚至南洋!沿海數百州縣,每縣之中或三五人,或數十人,以新派學生爲主體,紛紛串聯入京聲援。東南承開海風氣之先,民多富裕,且有許多大商家、大商會對此事戮力支持,經費便不成問題,鄉縣學子到了府城便匯成一股小流,到了省城便匯成一股秋水,等過了江北,那真是浩浩湯湯,有如汪洋了。車馬相接,船帆相聯,一提起來都是北上聲援鎮海公的!同仇敵愾,一起入京!

他們散佈在縣市時沒什麼影響,一聚集卻也有萬人,發出來的聲音便極其響亮!

這一番壯舉,當時人只是覺得新奇,沿途州縣以及順天府衙門也只是警惕他們聚衆造反,卻不知後世史書對此甚是重視,還特別給起了個名號,叫“新學進京”!

這些新學學子進京時本只是帶着一腔的熱情而已,不料進京以後才發現開海派在京津地區也是有根基的。

自開海以來,上海、杭州、泉州一線發展起來以後,京津地區也跟着興起——畢竟北京是政治中心,對白銀的需求、對香料以及海外奢侈品的消費力,足以抵得東南一省!有遠見的海派商人,都將這一帶作爲未來的重點進行佈局,派了許多掌櫃到此布點,甚至直接在這裡開店,一些有世界性野心的商人甚至準備將總部遷徙到此。

北京城自蒙古變亂以後逐漸疲敝,正是靠着這樣的一批人才重新興旺起來。這一批過江猛龍是京津地區的新生力量,和舊派士子生趣不投,公卿士大夫議政論政時他們只裝作不知道,繼續做他們的生意。這下可好,來了一大堆與他們聲氣相通的讀書人,他們當然要全力支持了。

高拱見這些人來得蹊蹺,但看他們也是讀書人,雖不以四書五經爲限,有些不務正業,但怎麼說也是學子,就不好以對付奸商刁民的手法來對待。奇特的是這些人人數雖多,但秩序井然,在和舊派士子辯論時也頗守禮制,反倒是一些頗有威望的京官,辯論不過時或者以官勢壓人,或者直接報以老拳,這等行徑不但爲叫中立派所不恥,就是保守派中的真君子也替他們汗顏。

“哼,我看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李哲的詭計!”高拱對張居正冷笑道:“他招引了這許多人來,想替自己造勢呢!卻不知這些人走街穿巷,接觸的盡是京師的升斗小民,又佔不到言官部門,又有什麼作用?在士林沒他們說話的地,這會不過是牆外敲打敲打鑼鼓,圖個響亮罷了。”

看看離李彥直承諾的進京時刻只剩下三天了,京師瀰漫在一片期待中又有擔心的氣氛中。

不想這三日之中,竟是變故頻生!

第一件變故,是徐階的忽然出現!

按致仕首輔,等閒是不得出現在京城——除非有皇帝的旨意,否則便當以謀反論處!但徐階卻出現在了通州,高拱驚駭之餘,一打聽,才知道是李彥直的動作!因爲就在消息傳來的同時,李彥直致書一封,說此次入京廷議,希望能遍邀國老,共謀國事。

李彥直此舉,可說是打了個擦邊球,若是讓徐階直接進京,那就是犯了大忌,破壞了一條極重要的政治秩序,但如今他把徐階請到京師附近,只要內閣一紙詔書下去,即日就能進京!

而在國老的名單之中,除了徐階之外,赫然還有歐陽德、丁汝夔、李本等人!不止徐階,歐陽德、丁汝夔、李本等也都分別被請到了京城附近。

“李哲究竟要幹什麼!”高拱看不明白!

這些人可都不是挺李派!甚至可以說都是被李彥直從內閣趕出去的,且不說李彥直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將這些政敵“請”了來,就從其目的看來,高拱也完全想不通!

“他組織了那些新派學者來給自己造勢,那還有道理,但邀請這些國老來參加廷議,這又唱的是哪齣戲?”

如果李彥直邀請來的政敵是趙文華這等人,高拱馬上就會判斷他們是受了李彥直的收買,但高拱卻很清楚:徐階、歐陽德等人是不可能被收買的,他們在金錢上與私人生活上或許都有不檢點的地方,卻異常重視自己的宦海聲名,爲了自己的政治立場,他們甚至能夠付出自己的生命——乃至九族!

“或許……”張居正說:“或許鎮海公真的是很有誠信要共商國是,因此纔將這些國老找來,以示無私之意。”

高拱卻搖了搖頭,覺得張居正太天真了,但張居正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打動了他:“不如我們就順水推舟吧,這些人進京,對鎮海公來說只有制約作用,而不會不顧禮義廉恥去幫鎮海公的。”

加上高拱擔心李彥直藉口此事又不進京,便批文准許這些國老入都。

然而第二天,天津方面又補充了一個“國老”的人名,赫然是——

嚴嵩!

高拱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

李彥直究竟是想做什麼!

徐階、李本等人也就算了,怎麼把至今遭受軟禁的嚴嵩也列了進來?

“鎮海公難道瘋了、迷了、糊塗了?竟而忠奸不分!”

可是嚴嵩的惡名雖大,當初徐階執政時爲了穩定的考慮並沒有將他完全抹黑,從他的資歷上講,嚴嵩於大明所有在世大臣中還真是“天字第一號”國老呢!連徐階都要讓他一肩。而且拋開道德品質不說(大明大臣哪個道德品質又夠乾淨了?),嚴嵩本人的政治見識那也是第一流的,邀請他來“共商國是”也是應有之義。既然內閣已許徐階、歐陽德等進京,那麼偏偏不許嚴嵩來,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好吧,我就看看李哲到底想搞什麼鬼!”

如果說徐階和李彥直之間還只是“有公仇而無私怨”,那麼嚴嵩和李彥直就是公仇私仇都有了,而且怨懟更重,就讓嚴嵩來,想必他再糊塗也不至於會幫李彥直!

然而蔣逸凡一拿到批文,馬上又笑嘻嘻地遞上另外一份請奏,這一回高拱看到以後真是整個人都僵住了!

李彥直還要請一個人進京!而這個人,竟是幽居在天津的太上皇嘉靖!

若說當今世上,誰和李彥直的仇最深最重,那絕不是嚴嵩,更不是已經死掉的破山,而是嘉靖!李彥直之於嘉靖,不但有廢立之私仇,有奪權之家仇,甚至有鼎革嫌疑——這便是國仇!三重大仇加在一起,對嘉靖來說,那何止是不共戴天?簡直要傳之子孫,“雖百世亦當報復”了!對這樣一個人,李彥直就算不將他暗殺,至少也該進行極其嚴密的防範與軟禁——這幾年來他確實也是這麼做的,可如今他卻偏偏要請嘉靖入朝,“共商國是”!

到了這時,高拱已確信李彥直請這些人進京,絕不是爲了要他們來給自己助威的——嘉靖怎麼可能會幫李彥直呢!

“這個福建子,他究竟是想做什麼!”

是爲了“行禪讓”麼?但那也不通啊,要行個禪讓之禮,有隆慶皇帝做傀儡就夠了,何必再找嘉靖來?

不通,不通,實在是想不通!

可是嘉靖是做了幾十年皇位的老皇帝,如今要“共商國是”,邀請上他是順理成章。而且李彥直這次讓老皇帝進京還提出了這樣一個理由:“想上皇與今上以父子之親,分居京津,相望而不能相見長達數載,人倫之悲莫過於此!”因此讓老皇帝進京,和小皇帝團聚一下,也正符合儒家所提倡的孝道!

到了這個地步,高拱已知道自己完全無法阻止李彥直了!

“可是李哲爲何要做這些犯盡權術之忌的事情呢?”

高拱心中先閃過一個可笑的念頭,那就是李彥直幡然醒悟,決定放棄眼前的一切,包括權位,來個人之將去、其行也善!但他很快就否認了這個想法,在宦海翻騰了這麼多年,高拱深知巨宦之途有進無退,到了李彥直這個地步,已絕難順利歸隱,安養林泉了!他一退,就得死,而且還不是自己死,而是整個家族乃至他所代表的勢力被連根拔起!所以高拱認定李彥直絕不可能發善心!

“可是,他爲什麼又要這麼做呢?”

不但高拱,所有被李彥直“邀請”到京師來的皇帝、大臣個個心中忐忑,沒人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

鎮海公許諾進京的日子終於到了,嘉靖、隆慶、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幾乎個個通宵難眠,全部都在等候着這一刻了!而鎮海公也沒有食言,他就在這一天進京了——不過,他不是一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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