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去除掉所任職位與所握兵權,李彥直在東海和南海也享有相當高的威望,這種威望是逐步積累的,從下澎湖擊海賊開始,到東渡日本,到開發呂宋,大明帝國近十年來的向外拓展,幾乎都是在這個人的名義下進行。
早在王直北上之前,李彥直的勢力就已成爲問鼎東海王者的幾大勢力之一,王直被他擊敗以後,更是確立了他唯我獨尊的地位,如今從渤海直到新加坡,從官方到民間,從軍務到政務,處處都有他的影子,哪怕他沒有官職,一句話放出來也依然能產生重大影響——有這種超越所任職位影響力的人物,纔是真正的大人物啊!
滿南海的外國商人、海盜,之所以敢隨索薩、洛佩茲攻新加坡取婆羅襲巴拉望打馬尼拉,膽大妄爲地侵犯大明,李彥直去官下野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而如今,這條“靠陸而收海”的“雙頭龍”卻復出了,重新執掌大明海軍都督府,他的旗幟更飄揚在了澎湖的海面上,消息傳出,整個南海都爲之聳動!
中國人這方面就不用說了,那些回回、土著等本地勢力也暫且不提,便是佛郎機人那邊,受到的衝擊也相當的大!
索薩在胡宗憲手頭吃了這麼個啞巴虧,心裡已經開始修訂對大明軍事力量的評估,可他口頭還不肯服輸,仍然強嘴:“那個什麼李元帥,來了又怎麼樣?就算他來了,也無法扭轉中國在南海的敗局!”
但是他的手下卻沒這麼樂觀,尤其是那些“脅從”的商人、海盜,一聽說雙頭龍旗出現,心裡便都搖擺起來。
“這個李元帥,當初可是打過海盜,徵過日本,滅了王直的啊!”
“就是我們歐洲人,在他手裡也曾吃過虧!”
當然,在李彥直手下吃虧的是一幫佛郎機海盜,不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正規軍,不過在南海的這幫佛郎機商人、海盜眼裡,索薩和洛佩茲麾下的正規軍戰鬥力也不見得比海盜強。
這是一個野蠻人縱橫四海的時代,那些真有野心真有力量的人,未必肯老老實實呆在軍隊裡服役,在外海遭遇最兇悍的海盜,西班牙的皇家海上衛隊也未必能佔上風。
商盜起家的洛佩茲,對這一點認識尤深,他聽說李彥直到了澎湖,聯想到索薩在馬尼拉進兵不順,馬上掉轉船頭,在馬尼拉灣的灣口停泊,派人來找索薩,認爲在這個時候,在“遠東”的歐洲人應該聯起手來,先對付“土著”,等勝利以後再決定蛋糕怎麼分。
索薩聽了洛佩茲的提議後,在部下面前大聲嘲笑洛佩茲的怯懦,他說:“洛佩茲這種半路出家的西班牙人,和我們這些正規軍畢竟是沒法比的。”洛佩茲本是遠航探險者,因爲立了功勞才被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授爲麻逸總督,總管西班牙在東方的軍事和航路,所以索薩素來看不起他,認爲他的身份不夠“純正”。
不過,看不起歸看不起,嘲笑歸嘲笑,對於洛佩茲的提議他並沒有回絕,縱然保持着較爲傲慢的態度,卻還是積極地迴應洛佩茲伸出的橄欖枝,他說:“雖然洛佩茲沒什麼了不起的,但看在彼此都崇信基督的份上,我就幫幫他吧。”
對索薩的這種言行,他的部屬們自然各有各的看法。
“你怎麼看啊,弗蘭。”這時已經成爲一支五百人船隊總船長的冒險商人弗洛伊德·托萊多問他的表哥,另外一個大商人弗蘭西斯可·託斯坎諾。
“索薩沒什麼信心了。”託斯坎諾說道:“看來中國人畢竟不是美洲那羣印第安人可比啊。”
“那我們怎麼辦?”
“呵呵。就按照第二個計劃行事吧。”
託斯坎諾曾幫助索薩購廉價地買到許多中國貨物,而且在對大明開戰這件事情上他又出了大力,所以在這支侵略軍中頗有影響力。當天在託斯坎諾的安排下,托萊多告別了馬尼拉灣,藉口要籌集物資回到了新加坡,在這裡他找到了詹進。
大明在南海軍事力量的構成有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張璉、沈門等拓海先行者,這部分人是李彥直掌權後由私兵轉化爲官兵;第二部分是李彥直建立海軍都督府以後,派人在南海各地就地徵募的新軍;第三部分則是當初被李彥直藉口搜捕王直從江浙閩粵調到這裡來的衛所官兵。
詹進就是當初南下的衛所官兵中的一個百戶,經過數年適者生存的淘汰,南洋的衛所官兵總人數已由原來的六萬五千多人,銳減到如今的三萬人,但能留下來的這些人,要麼本就是衛所體系中的強者,要麼就是在生存考驗之中重新由狗變狼,長出了奸詐狠辣的獠牙來。比如在安南、占城交界處開疆拓土的張希孟,就已脫穎而出蛻變爲一個震懾暹羅、占城的區域霸者,與張璉合稱“二張”,名揚東南半島。
而詹進的成就雖沒張希孟那麼大,卻也有他自己的生存發展之道。自從勾搭上託斯坎諾、托萊多兩人以後,這對華夷組合暗中互相幫忙,通透消息以謀私利。
新加坡淪陷之時,託斯坎諾曾暗示如果詹進投誠,他會保舉他做新加坡的副市長,“你將成爲以後南海所有華人的最高領袖。”託斯坎諾說。
但詹進卻拒絕了,拒絕的原因不是因爲他忠君愛國,而是因爲他從種種跡象推測,認爲新加坡的這次陷落是暫時的,“甚至是故意的!”詹進想。所以他決定再觀望一段時間。
在這段期間他主動向沈門請纓,擔任了一千多名衛所繫官兵的隱藏工作,在他的主持下,也多虧了託斯坎諾和托萊多這對錶兄弟的幫忙,他將那一千多名衛所繫官兵很好地在新加坡的農村藏了起來,這個腳踏兩隻船的傢伙以自己左右逢源的能力,既討好了新加坡的新主人——那個佛郎機市長,又利用他的特殊身份爲大明帝國留在新加坡的地下力量立下了汗馬功勞。
從這個角度來說,詹進和託斯坎諾、托萊多這對錶兄弟實在是同類人。
托萊多回到新加坡的時候,詹進已經升了官,成了一名千戶,華人留在新加坡農村將近三分之一的力量都歸他掌握了。
他見到托萊多後,對他說:“好朋友啊,你最好準備後路吧。”
“準備後路?”托萊多心中一凜,心想這個中國朋友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消息。
“我不能告訴你太多,”詹進說,其實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靠着以往的經驗認爲大明要反攻了,“我們的這位都督豈是好惹的人?蒙古的十萬鐵騎也被他一掃之下就灰飛煙滅,更別說你們這點人馬了。我看啊,他既然來了,你們那個什麼總督肯定要倒黴。所以啊,你最好預備一下後路。”
這算是一種忠告,可實質性的內容卻啥都沒有。
“嘿嘿,”托萊多對歐洲的軍事力量還是有一定的自信的:“別吹得你們的元帥那麼神,這裡離葡萄牙比較遠,離你們中國比較近,也許你們能佔據上風,不過啊,要說你們能取得顛覆性性的勝利,我覺得未必有可能。”
兩人各執一詞,但彼此又都有些底氣不足,詹進畢竟地位不夠,沒法接觸到最高層的消息,而托萊多則因爲索薩在馬尼拉陷入僵局而覺得葡萄牙恐怕難以繼續取勝。但兩人卻有一個共識,那就是認爲這次戰爭歐洲方面很可能會失敗,他們的分歧只在於葡萄牙會敗退到什麼程度罷了。
詹進是中國人,經歷過李彥直在國內的種種手腕,心裡堅信李彥直一定能夠取勝,而且是大勝,“或許都督會帶着人馬打到你們佛郎機去呢。”
托萊多則認爲詹進這說法乃是妄想,他的判斷是:就算葡萄牙失敗,那也只是被大明海軍收回巴拉望、婆羅和新加坡,“若我們退到馬六甲的話,估計你們大明的海軍就沒法再進一步了。”
這是他和託斯坎諾商量過後得出的判斷,到了那時,馬六甲海峽勢必被封鎖,海峽以西的國家要進入南海前往中國的道路將被隔絕,屆時香料、陶瓷、絲綢在歐洲的價格勢必飆升,而這正是托萊多與託斯坎諾最願意看到的結果。
詹進笑了:“不管是你對也好,我對也好,總之只要我們按照原先的約定行事,就一定能各保富貴平安。”
托萊多也笑了起來:“那當然。”
他們雙方原先的約定就是:如果大明得勢,則詹進確保托萊多和託斯坎諾的安全,反之,若歐洲人佔了上風,則由託斯坎諾和托萊多來保護詹進。這是一個對雙方來說都互惠互利的約定。
“還有,”托萊多說道:“我和託斯坎諾都認爲,這次大明的海軍應該會反撲,而且收復新加坡的機會很大。”
“嗯,那當然,我們都督是何許人也!他肯定會取勝的。”
托萊多聽詹進在那裡“吹擂”李彥直,一笑置之,道:“不過要是到了那時候,馬六甲海峽只怕就會被隔絕,那我們以後的生意……”
“生意照做啊。”詹進笑道:“我會設法給你們運貨過去的。現在新加坡有一半的兵馬都歸我調動,我說的話弟兄們都聽。將來如果都督收復新加坡,一定會重用我的,那時候我設法運些貨物出去,一點也不難。”
托萊多大喜:“那就好!只要到時候你能運出貨物來,價錢方面我們一定從優。管他們誰勝誰負呢,總之最後只要大家一起發財就好,你說是不是,詹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