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九年冬,以皇帝“東狩南巡”之故,監國裕王即皇帝位,定以來年改元,年號隆慶。尊嘉靖皇帝爲太上皇,杜皇后爲太后,朝臣上表請賀。
然而眼看着嘉靖二十九年剩下的這點日子就要過完,南方忽然傳來消息:“皇上”、景王和“首輔”嚴閣老在淮安府海州地面出現了!
淮安府在山東南邊,淮河就在其境內入海,那海州就是後世的連雲港。淮安的地方官不知是消息不大靈通,還是出於別的原因,上報這個訊息時竟然仍用“聖上”、“首輔”等用語!通政司的官員見到嚇了一跳,通政使慌忙將“聖上”改爲“上皇”,又去了“首輔”之稱,這才傳報上去!
內閣一看之下炸開了鍋!
這時李本已經告老還鄉,徐階又援引了方鈍入閣,與丁汝夔共三人,已經捆在一根繩子上!若是讓嘉靖回來,他們全都沒好果子吃!
徐階當即發下密令,命李彥直拋下其它事情,馬上前往海州救護“太上皇”!
這時他們都想,海盜們一定也是擁簇着嘉靖上岸的。
李彥直也知道這件事一出來,東南再怎麼十萬火急的事也得先擱下了。
這時五軍都督府已經收回了京畿軍隊的統兵權,但李彥直在天津仍然有部分上得戰馬的精兵,而且他的營中也有二千多匹馬!他和徐階是一前一後,相差半天接到的訊息,等徐階傳下命令來時,李彥直的人馬都已經準備好了!立刻就下令水路並進,同時出發!
天津到海州之間走陸路是跨過華北平原,走海路是繞過山東半島,若是大宗的貨物運輸,則海路會比陸路方便,因爲可以靠風力,但這時只是圖快,則輕騎兵一定會比水師迅疾得多!
陸路以林碧川爲先鋒,統領騎兵二千人,直撲海州!水師方面,李彥直命諸將統領船隊,到海州會合。
這時兵部已去調了楊博來主持居庸關防務,戚繼光這個官位資歷遠不足以服衆的後生被換了下來後也到天津李彥直處聽命。說到陸地行軍、戰績能耐和親近度、可信度,李彥直都該讓戚繼光這個將門世家子弟爲先鋒纔是,怎麼卻派了林碧川去?
這裡頭就大有文章了!
內閣那幫人,豈是願意嘉靖回來的?雖說他們已尊嘉靖爲太上皇,但嘉靖畢竟是做了三十年皇帝的人!權謀厲害,根基深厚,又尚未過分衰老,而新皇朱載垕又還只是一個少年,人心其實未服,真讓嘉靖回來了,則京師會發生什麼變故就難說了!
所以徐階一聽到消息,馬上就命李彥直南下!這裡頭實有一個不可告人目的——那就是要李彥直伺機把“太上皇”給解決掉!
李彥直又哪裡會不明白徐階的這個目的?他接到命令之後馬上就行動,那兩千騎兵趕得這麼急,不是來救護嘉靖的,而是來謀殺嘉靖的!至於謀殺的手段則可相機而動,比如到時候衝擊海盜,讓嘉靖死在亂軍之中,或者“救太上皇”時卻出了意外等等。總之一句話:嘉靖一定要死!而且要死得不明不白!
當然,嘉靖一死,負責去救護的李彥直便要承擔罪責,事後被象徵性的降職罰俸那都是可以預計的了,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李彥直可以沒大事,那個直接的指揮者卻必須背黑鍋——所以林碧川被叫了來,不是因爲李彥直信任他,他還以爲因自己是南直隸人,事情又發生在南直隸李彥直纔想到他呢,興沖沖地就領了命令,卻不知這是一個有去無回的任務!
李彥直的中軍故意和林碧川的兩千騎兵拉開一定的距離,風啓在林碧川身邊隨時監督,而李彥直則帶着一百餘騎兵偃旗息鼓,悄悄混在那兩千騎兵裡面,對外卻宣稱李都督還在後頭。
這支人馬只半日便抵達濟南府!這時又收到了南面的後續消息,說這次海州發現雖太上皇的行蹤,卻沒見到有海盜。
李彥直不由得一奇,細問之下,才知是數日之前有一艘海滄舟在海州附近的海岸靠岸,船上走下一批人來,卻是被海盜劫持了的太上皇、景王和嚴嵩、嚴世蕃這兩對父子,以及一些隨行的太監侍衛。那艘海滄舟把人放下之後就走了,並沒有海盜跟上來。
蔣逸凡越聽越奇:“難道太上皇這麼厲害,竟在中途設計奪了船隻逃走?或者是他運氣好得無比,在海上遇風將船隊吹散,竟然讓他逃離了大隊?”但轉念一想,就知絕無可能!
嘉靖是何等重要的人質?王直等就算不與他同舟,至少也要派人嚴密監視,絕不會放任嘉靖、嚴嵩與衆太監聚在一艘船上而沒有重兵看守!
李彥直沉思了半晌,拍大腿叫道:“好哇!好哇!好魄力!好膽識!”
蔣逸凡問:“什麼魄力?什麼膽識?”
“他是故意放……放太上皇走的。”李彥直苦笑了一聲,說:“你想想,對我們來說,太上皇是在海盜手裡麻煩些,還是太上皇自由了麻煩些?”
蔣逸凡念頭一轉,馬上也就明白了,心中對定下這計策的人大感佩服!
若按照尋常人的見識,手裡抓着嘉靖這麼一個奇貨是斷斷不肯輕易放手的!然而對徐階、李彥直來說,卻恨不得海盜將嘉靖牢牢扣住,這樣嘉靖和嚴嵩無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會因爲他是被海盜劫持了而作廢!也就是說,只要嘉靖和嚴嵩還在王直手裡,徐階李彥直就可以當他是一個廢物。
可一旦讓嘉靖和嚴嵩脫離了海盜的掌控,恢復了自由,那情況可就大大不同了——無論嘉靖的身份是“皇上”也好,“太上皇”也好,他一恢復自由,那明帝國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吏便都不能再當他是一個被海盜挾持了的“工具”,而就是全天下地位最崇高的人了。甚至就是嚴嵩,由於他是在任上被海盜劫持的,這個“閣老”的身份也不能說就不算了,這一帝一相再加上幾個太監,走到了哪裡都可算是個朝廷了!
想到這裡李彥直不禁暗叫了聲僥倖,幸好徐階和他拿出絕大魄力,在條件尚未成熟的情況下仍動用連環權謀將朱載垕推上了皇位,要不然的話現在他們就一敗塗地了!
而蔣逸凡想通了這些以後也明白了李彥直那“好魄力”、“好膽識”的六字評價。
“一定是破山那廝來了!憑着王直絕對做不出這等事情來。”蔣逸凡心想,若王直有這等見識手段,當初在北京城時就不會任李彥直搓圓搓扁毫無還手之力了。
“日夜兼程!奔海州!不得停留!”
其實這隊騎兵已經很趕了,但李彥直還是連番催促,從天津出發時是兩千騎兵,進入青州府時已有一大半掉隊,只剩下九百人不到了,但李彥直還是不停地猛催!
現在他們是在趕時間啊,不是要去打仗,剩下多少戰鬥力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要趕在任何地方大員之前見到嘉靖。因嘉靖已經脫了海盜之手,眼下再要行“逼盜弒君”的陰謀已經不可能了,可行的辦法是趕到海州後將嘉靖“保護”起來,名爲保護,實爲軟禁。所以李彥直乾脆就將林碧川換下,親自帶隊了。
眼看已經進入淮安府,將進海州時,李彥直忽叫了聲:“不好!”
“怎麼?”風啓和蔣逸凡一起問道。
李彥直拍着額頭說:“王直——或者破山,他們放了太上皇,爲的是什麼?”
風啓和蔣逸凡對望了一眼,風啓說:“內中只怕有什麼交易。”
“若太上皇和景王都已經脫離了他的控制,那他們還能有什麼交易?”
海盜們唯一能給嘉靖的就是他的人身性命,若是放了嘉靖和景王,那麼無論放人之前他們逼迫或懇求嘉靖做出什麼樣的承諾,一等嘉靖重獲自由,這些承諾就通通都會變成狗屁!海盜的決策者既有釋放嘉靖的膽識和魄力,就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
可問題是,海盜的決策者釋放嘉靖,背後的目的是什麼呢?蔣逸凡心思較活,念頭數轉,便已想到了:“都督,破山是要給我們製造麻煩!他和我們是敵人,如今太上皇和我們,嘿嘿,也是對立的。所以他就算不向太上皇要求什麼,太上皇出於切身利害的考慮,脫身之後也一定會想盡辦法來對付我們,那樣就相當於是給我們樹立了一個大敵啊!”這時候他已經直接把海盜的決策人定爲破山了,因爲他覺得只有他纔有這樣的謀略。
“就大勢來說,是這樣,但就眼前來說,卻一定還有一件更加急迫的事情!”
“不錯!”風啓年歲較大,經驗更加豐富,因此也想的比蔣逸凡更深了一層:“破山是在跟我們搶時間!他在這個時候把太上皇放出來,又放在海州這個地方,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是把太上皇當作了棋子,用來纏住都督——那樣他纔好去辦事!”
李彥直等經過這麼一番計議,已算知道了破山的目的,可他們明知如此卻還是不得不先去應付嘉靖!
“明知那已經是一個圈套,卻還不得不往圈套裡跳,哈哈,這小子,可真是青出於藍啊!”李彥直竟然讚歎了起來,甚至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卻露出了幾分惋惜,他是在惋惜自己失去了這麼個好學生、好臂膀,還是在惋惜別的?
風啓忽然生出這麼個念頭來:“說到才智能耐,其實我也不如他的。”
蔣逸凡卻沒這麼多的感觸,他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破山利用太上皇來拖住都督,爲的又是什麼呢?他在爲什麼而爭取時間呢?”
他這個問題提出來以後,自己好像也就想到了答案,三個男人幾乎同時望向東南!
“先進城吧!”
剛纔這番話,他們都是在馬上對答,這時海州城已在望,李彥直便要帶風啓進去,卻對蔣逸凡說:“我們兵分兩路,我和風啓進城,應付這邊的事情,你不要停蹄,拿了我的關防飛馬前往福建!然後坐船轉澎湖去見吳平——嘿嘿,希望來得及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