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敲詐

王直站在金鑾殿上,心裡空得慌!

當初進北京城時,呼啦投降了幾萬人馬,聽了徐惟學的話,豎大旗一招,又多了幾萬,加起來十幾萬人,跟着封侯拜將,威風八面,一轉眼間,死了個麻葉,叛了徐元亮,反了洪迪珍,那十幾萬人,被李彥直令旗一指,投降了一大半,剩下那一小半也不能信任了。林碧川跟着也倒,外城就全到了李彥直手裡。

王直看着還在他控制之下的金鑾寶殿,口裡喃喃着:“難道我就這麼完了?我連皇帝都拿住了,連這金鑾殿都在我手裡了,爲什麼卻變成這樣!”

他的叫聲在大殿的虛空中迴盪,“爲什麼這樣……爲什麼這樣……這樣……”

這是幽冥在回答他?還是老天才憐憫他?

外頭哄哄鬧鬧,原來陳東眼看不妙,已經縱容手下搶劫了起來,王直一怒之下,要斬了他,徐惟學來說:“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管得着他?不如留給李彥直去收拾,拖他的時間!”

這時李彥直已經進了內城,陳東在京城劫掠,這是不得人心的事,李彥直派出大軍鎮壓,又發動百姓幫忙,這內城住的多是士紳大族有背景的人,家家都有些護院。

李彥直沒進城時被震懾着沒一家敢動,這時有李總督的大軍挑頭,滿城士民馬上行動,陳東的主力兩千多人被周文豹圍堵擊潰,流散出去的那十幾股海盜,每夥或三五人,或十餘人,士民們有李彥直的大軍撐腰就都不怕他們了,拿了棍棒圍堵,打完拿繩子綁了,送到李總督的駐地交割。

李彥直傳令安民,這纔派了使者來和王直談判,要他投降,王直冷笑道:“投降?皇帝還在我手裡呢!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

就在這時消息傳來,說徐階一夥已經在通州擁護裕王監國了!王直聽說整個人就亂了,這時再顧不得什麼禮節,跑來和嘉靖道:“陛下,你的那幫好臣子,好兒子啊!原來都不聽你的!你做的是什麼皇帝!”

嘉靖心中其實也擔心得很,當初徐階出去他沒覺得什麼,但現在裕王居然也出去他心裡就沒底了——因爲徐階再加上裕王再加上手掌兵權的大將,這天下就能定下了,再不需要他了!但在王直面前,他卻還要撐一撐,因爲作爲“朱厚熜”他可以怕,但作爲皇帝他還必須保持最後的尊嚴!嘉靖嗯了一下,說:“皇帝落入賊人之手,則由皇嫡子監國,這是祖制,沒什麼不妥。”

王直大怒:“誰是賊人!”

嘉靖怕刺激了他,就沒再說下去,王直這時要殺他,還不大敢動手,要放他卻又捨不得,要利用他又不知道怎麼用,手裡抓着這個皇帝就像捧着個刺蝟,不知怎麼處置纔好!

信如齋來勸,說:“咱們還是別管他了!趁着李三的大軍還沒佔定九門,趕緊走吧!若能殺迴天津,奪到了船,也還有條出路!”

王直道:“天津的船現在只怕都在李彥直手裡頭了!”

信如齋說:“他現在心思都放在北京這邊,未必會在那裡部屬重兵,或許仍有機會。萬一去到天津奪不到船,咱們就順運河南下,直奔揚州,仍然是一條活路。”

徐惟學毛海峰等都叫道:“不錯!”徐惟學又說:“只是李彥直的人馬都佈置在東面,咱們要往東面去,卻不是自投羅網?”

“這個不怕,”信如齋說:“咱們可以擁御輦做先鋒,李三的人再多也不敢打的。這叫投鼠忌器。”

毛海峰不信,說:“他根本就沒把皇帝的性命放在心上,會忌什麼器!”

“不同的,不同的。”信如齋耐着性子分析說:“他之前不奉皇帝的命令,那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說皇帝又落在我們手裡,那些命令其實是我們發的,他不尊奉,天下人都只會說他聰明。但要是他明明知道皇帝的車駕在那裡還用鳥銃火炮轟過來,那就是弒君!以後不管他擁立了哪個皇子登了大寶,等天下一定,這弒君殺父的仇是一定要報的!所以李三可以不奉皇帝的聖旨,卻不能不顧及皇帝的性命!”

王直等聽了,都道:“有理!”便決定擁御輦逃跑了。

臨走之前毛海峰說:“反正都來了一趟,就別客氣了!”派了兵馬去把皇宮大內的金銀珠寶搜繳一空!

王直這時已經顧不得大部分大臣了,只對首輔嚴嵩還看管得很嚴,嚴嵩因在徐惟學眼皮底下晃悠得多了,徐惟學心想他是個有名的貪官,家裡多半有錢,就順手去把他家也颳了一刮。

這筆買賣,可比他們去十趟日本還賺!這一搶開了手,海盜們人人振奮!可惜他們實在沒時間了,李彥直的大軍又已在虎視眈眈,王直徐惟學都大是後悔,心想若在李彥直進城之前就殺人劫掠,把京師洗劫個遍,誰知道能搜出多少錢來呢!

跟着又要放火,信如齋勸道:“火就別放了,這是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而且火一放,官軍以爲要大亂,說不得趁亂殺進來了!萬一皇帝死在亂軍之中,李三對我們就再沒一點顧忌了!”只因這幾句話,至少救了半城百姓。

王直道:“有理!”又聽了信如齋的言語,便派人讓嚴嵩擬旨,說皇帝要東狩南巡!

嚴嵩接到命令後心中納罕,心想:“他這幾下子可算頗合法度了!怎麼之前全是野路數,是纔來了什麼參謀麼?可惜現在才這麼幹,可太遲了!”

王直盡起剩下還聽他話的四萬多人,擁了御輦,出朝陽門,避開了有大軍駐紮的通州,兜了個圈子又奔天津來。他們若是俺答之類的胡馬,或者農民軍,這時或者就向西往山西去,或向南走保定,但這幫人卻是經年在風浪中打滾的海盜,雙腳不沾海水就不自在,所以明知東邊通州被佔住了,還是想方設法得要進天津走海路離開。

李彥直果然不敢太過攔阻他,怕他狗急跳牆,害了皇帝,那李彥直可就要背上弒君的罪名了。

王直出了朝陽門,先往南走,繞開通州一帶李彥直佈下的防線,再折而向東,一路上他的部隊是越走越少,原來除了嫡系兩三萬南方人是鐵了心跟他之外,那些歸附他投降他的北方人這時見他勢頭不好,路上都偷空逃了,走到東安附近,只剩下不到三萬人,雖然槍炮倭刀還在,但人人倉惶,士氣如此,怕是沒法打仗的了。王直心裡發急,心想:“要是到了天津,那邊又已經落入李彥直手中,只怕我們連攻城的力氣都沒有了!”

誰料還沒走到天津呢!只在東安附近,就有一隊人馬在前攔住,這撥人馬是挖了溝塹在那裡等他的,不測有多少!因後頭李彥直的兵馬還跟着呢,對方又有地利可恃,王直就不大敢強攻,舊計重施,擁了御輦衝過去——這法子他在出朝陽門、出北京城時都屢試不爽,李彥直的兵將再強也不敢傷那御輦毫髮!

不想這次卻不頂用了!那御輦推上去,對陣竟一輪箭射了過來!雖然沒射中御輦,卻也射死了好幾個在前面開道的!王直大慌,忙派了王清溪去交涉。王清溪進了對方軍帳以後不禁一愣,原來這支部隊的將領竟是徐元亮!

他本來準備了一番說辭,見到徐元亮就有些尷尬,但一時找不到其它的話說,就還是硬着頭皮威脅:“那是陛下南巡車架,徐元亮你竟然敢中途攔截,還放箭攻打,是要造反麼!”

徐元亮一聽,屏退了其他人,笑着說:“行了行了!你們的底細我還不清楚嗎?什麼南巡!劫持了皇帝罷了!對着我少拿那一套來說事。皇帝是死是活,我纔不管呢!”

原來李彥直老早派了蔣逸凡在這裡等着王直了,只是蔣逸凡是他的嫡系,這等事情不好出頭,若是派戚繼光等來,又不好做那些“佛曰不可說”之事,所以讓徐元亮來拋頭露面,蔣逸凡在帳後監視。

王清溪見是徐元亮,那些虛話廢話場面話也就不提了。

這時他雖不知徐元亮的人有多少,但想己方部隊士氣低迷,只要被徐元亮纏住,後面李彥直的大軍又趕上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因此還是希望能通過交涉渡過這一難關,當下就攀起了交情來,說:“元亮!咱們久在東海!現在雖然各爲其主,但怎麼也是哥倆。你和老船主也有主從之請,大家一起混了這麼久,沒交情也變得有交情了。現在你若肯給我們一條活路吧!回頭大夥兒都感激你!”

“行了!別感激,我不受這個!”徐元亮笑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跟你囉嗦!反正現在我功勞也立得夠了,多這次不多,少這次不少,放你們過去可以!可是咱們道上的規矩,錢財在前,見者有份!你們在大內搶了那麼多東西,總不能不分我一份就過去!”

王清溪聽他說要錢,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原來元亮你要這個啊,那容易。這樣吧,我們贈送元亮你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做買路錢,怎麼樣?”

“呸!”徐元亮吐了一口口水:“你真當我是叫花子?鄉巴佬?你們搜刮了整個大內,又颳了嚴家!朱嚴兩家的家產加起來有多少,只怕連你們都算不清楚!現在只給我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你們當我是傻子嗎?”

王清溪心想原來你也知道一點底細,自己回頭算一算,也覺得這點錢說不過去,就道:“那你說吧,要多少?”

徐元亮笑道:“我也不要金銀,你把古玩字畫給我留下就行了。”

王清溪心想:“嗨!你小子怎麼變得雅起來了?居然懂得古玩字畫?”其實徐元亮哪裡懂得?乃是背後蔣逸凡操縱之故。王清溪卻不知,只道:“我得回去和老船主商量一下。”就回去將情況跟王直徐惟學等說了。

那些海盜聽說徐元亮只要那些字畫古董什麼的,都不甚惜,但王直號稱儒商,這古玩字畫值多少錢他哪會不知道?只是這時是要向徐元亮買命,無奈之下只好道:“給他吧,給他吧!”他也和王清溪一般,認爲徐元亮也是個海賊,多半不會顧及嘉靖的性命,威脅他不得了。

徐元亮就讓開了一條路來讓他們過去,然而所有古董珍玩一律扣下,後頭蔣逸凡派人清點封存,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存了起來。

王直繼續向東,看看已到直沽,正擔心着需不需要攻城,結果派出去的攤子回來報道:“直沽那邊到處都是軍馬,氣象森嚴,不許人近前,但靜海那條路上,卻有我們的熟人。”

徐惟學奇道:“熟人?”

“是洪迪珍!”

徐惟學一聽就說:“或許這人也可以買通。”又派了王清溪出使,洪迪珍見了他笑道:“你們在徐元亮那裡,送了不少東西吧?哈哈,我們是自己人,不說廢話,也給我預備份厚禮,我就放你們過去!否則別說你們挾持了皇帝,就是挾持了老天爺也休想過我這一關!”

他說着開出一張清單來,這張清單卻是風啓列的,王清溪看着這張清單手不住發抖,王直從王清溪手裡接過這張清單來之後手也不住地發顫!洪迪珍這一刀砍得好狠!一下子就要割他們剩下那一半的肉!然而之前在北京城沒打,在徐元亮那裡也忍了,難道卻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殺起來?

“算了吧!離海已經不遠了!”徐惟學忍痛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被割的肉裡頭他也有份啊!然而這時也沒法子了。

王直按捺着交了錢,再出發時腳步也虛浮了,好容易撐到海邊,衝到他們泊船的港口,這是他們最後的退路了,到了這裡他們就什麼也不顧了,就要強攻搶船時,但大沽卻沒什麼防範,非但沒什麼防範,連原來的一些防禦工事也拆掉了不少,王直等一衝就進去了,但衝進去以後卻發現岸邊沒船!

所有的船隻都被開離海岸三裡!這段距離對這些大部分東海男兒來說,游泳也是遊得過去的!問題是游到船邊,人家能讓你上船不?

王直徐惟學等舉目眺望,只見海船上所有人都是倭刀出鞘,鳥銃在手,顯然是嚴陣以待!最諷刺的是徽碧落竟也被對方當作了主艦!而船頭卻掛着一個李字!

站在沒有火炮的炮臺上,王直遠望着那個李字半晌說不出話來,指向那李字大旗的手不斷顫抖,驀地大叫一聲:“李三!你這奸賊!”身子一晃,整個人從炮臺上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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