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兒說這個爲的是什麼,寨主應該很明白纔對啊。”伊兒說道:“我家姑爺在東便門大捷的消息,連我也知道了!難道到現在徐寨主還看不清局勢?跟着那個姓王的,有什麼出路?”
徐元亮聽得大驚,忙斥責道:“住口!住口!不許你再胡說!”
伊兒哦了一聲,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說了。”
徐元亮心中交戰,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好久,才道:“言歸正傳,李夫人如今在哪?”
伊兒反問:“徐寨主見到我們家小姐之後,卻想如何處置?”
“自然是送到王大帥處……”
他還沒說完,伊兒就笑了起來:“徐寨主,你是想和我家姑爺結不共戴天之仇麼!”
徐元亮聽得心中一震!李彥直當初還是一介布衣時,爲了李介就可以追殺到日本,把九州搗個天翻地覆!如今他手掌兵權,又已得勢,自己要真動了他的妻兒,回頭他追究起來,自己恐怕不得好死!
忽然之間他有些埋怨王直,怎麼派給了自己這麼個不討好的差事?最後他只是含糊地說:“我怎麼處置是我的,總之你快將李夫人的下落告知,回頭我會有賞賜給你!”
他此刻動個手指頭也捏得死伊兒,但不知怎的卻不敢用強!
“我家小姐的行蹤,其實我也不清楚啊。”伊兒說:“不過有個人肯定是知道的,你要不要見見?”
徐元亮當然是要見的,不久伊兒就帶了一個已近中年的儒生來,說:“這位是風先生。”
“風先生?”
“在下風啓。”那儒生淡淡一笑,作了一揖。
……
徐元亮沒見過風啓,不過在東海衆中,他算是和李彥直過從頗密的一部,和蔣逸凡、王牧民都有來往,因此也就聽說了風啓的名號,見到了他不敢怠慢,慌忙下座相迎!
風啓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就道:“徐兄弟,我今天既是冒險來見你,就不是來跟你寒暄,而是來找你表個態度!現在城內城外的局勢已相當明瞭了,要何去何從!你也該早下決定!若你有心歸附三公子,現在就做個決斷!若是還下不了決心,那就綁了我去見王五峰吧!王五峰想必會賞賜你的!”
徐元亮忙道:“風兄這是什麼話!王五峰對我的恩情再大也大不過三公子!只是若要我背叛他……”嘆了一口氣道:“我徐元亮實在又做不出來這等事!”
風啓哈哈一笑,冷笑說:“沒想到徐寨主竟然這麼婆媽,都沒有洪寨主的半點氣概!那就當我今天沒來!”轉身要走,徐元亮慌忙攔住,問:“洪迪珍找過風兄了?”
風啓笑道:“不止是他,林碧川也找過!不過洪迪珍是福建人,門路廣,和我們又比較親近,所以我才故意讓他找到了,林碧川那邊我還沒理他呢!至於我們主動來找的,徐兄弟你可是第一個!”
徐元亮啊了一聲,見風啓又露出隨時要走的意思,知道必須當機立斷了,忙扯住他說:“風兄!風老哥!唉!也不是我徐元亮要背叛老船主,實在是他最近做的事情太不像話!竟然逼到皇上那裡去了!我跟着他也封了個將軍,但半點也不高興,還整天擔驚受怕呢!實在是怕……怕就算投了三公子,將來朝廷秋後算起賬來,我們也沒好果子吃!”
這最後一句話,方是他的真心話。
風啓一笑,說:“但你若不趕緊倒過來,眼下就沒好果子吃!”
徐元亮黯然稱是,風啓笑道:“其實這事也是有辦法的。”徐元亮眼睛一亮,慌忙問計!
風啓道:“徐寨主這回是有過,但只要立個功勞,將功補過,不就行了?”
徐元亮忙說道:“徐元亮但能爲三公子效犬馬之力,萬死不辭!只怕三公子沒用着我處罷了。”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說:“洪迪珍手裡還管着個西直門,我卻在城內東跑西跑,九門一個都輪不到我管,如今王五峰的人看得又嚴,不是本職的事情我若是過問了,很快就會被發現——想立功也難啊!”
風啓卻笑道:“怎麼會難?容易,容易!而且這番大功,比起其他人來,那是大出了十倍!”
“是什麼?”徐元亮忙問。
風啓又笑了,不過這次是真正的笑容:“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沒錯,裕王的府邸,是由徐兄弟負責‘保護’的吧?”
……
北京太大,要關注的事情和人物太多!王直的嫡系人馬,說實在的是有些不夠,因此他將京城防衛的重點放在內九門,但毛海峰一個人也看不住所有城門啊,所以不得不讓洪迪珍、林碧川幫着分管一些。
他又將掌控朝廷的重點放在對皇帝宰相的控制上,嘉靖這個重中之重自然不在話下,其次纔是內閣,而內閣之中又盯緊了首輔嚴嵩!至於嘉靖的兩個兒子,以及次輔徐階等人,在王直看來重要性比起嘉靖、嚴嵩來就要差很多了。二王以下的公侯,內閣以下的六部,那又等而下之了。
和破山相比,嚴世蕃和王直對李彥直的瞭解都是片面的!若只論在海上的鬥爭,李彥直的謀劃王直大體都能料到!若只論朝堂上的鬥爭,李彥直擡起屁股嚴世蕃就能猜到他要幹什麼。但這事要是調轉過來,讓嚴世蕃去猜測李彥直在海外的行動,讓王直來估量李彥直在朝堂的勢力,那就肯定要出問題!
所以王直雖盯緊了嘉靖,卻不知道李彥直心不在此!他對首輔嚴嵩的看管,比看管徐階嚴密了十倍!卻不知對李彥直來說,徐階才更加重要!
這一天,眼看城內的氛圍越來越不對勁,王直便想做最後的嘗試,看看皇權對李彥直到底還有沒有一點制約!因爲太監李彥直都不放在眼裡,他便決定派遣一個重臣去召李彥直進城!
若這次還再不行,那王直就要重新修改自己的整個思路了。
“你告訴他,若再像之前那樣不理不睬!萬一皇上要是出什麼事,他李彥直就是千古罪人!”
他這話是對徐階說的,當徐階聽王直要派自己出城時心裡是愣了好一會,但這個江東小個子想起王直這段時間來在京城的作爲,馬上就反應過來:“這個海賊,到現在還沒弄清楚京師的局勢啊!他這是病急亂用藥了!”
其實這也不奇怪,作爲整個帝國的中樞,北京官場的局勢錯綜複雜,除了嚴世蕃、陸炳、徐階等寥寥數人之外,就是那些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官吏又有幾個完全弄得明白權臣巨宦之間那種亂得不能再亂關係?何況才進京沒多久的一個海商?除非王直有個像嚴世蕃那樣的人做他的心腹謀臣,否則怎麼可能知道首輔嚴嵩和閣臣徐階之間那種微妙的權力平衡?更不可能知道徐階與李彥直之間的關係!
不過徐階這個官場老妖精在聽到王直的催促之後並沒什麼表示,也未故意表示不出去,更沒表示很熱忱,只是說:“我是內閣大學士,必須是陛下降旨,我才能離京。”
“那就去請陛下降旨!”王直說。
於是徐階便見到了嘉靖,君臣見面,表面上是徐階來向嘉靖請旨,實際上卻是徐階來向嘉靖辭行!
“准奏。”嘉靖有氣無力地說,隨即又道:“卿家此次出城,可要叮囑李哲,勿忘君臣恩義!不可再抗旨了!”這兩句話,叫作話中有話!表面是要李彥直別反抗王直,實際上卻是說:“告訴李哲,千萬要顧着朕的性命啊!”
嘉靖的意思,徐階自然清楚,他回稟道:“陛下放心!老臣必命李哲早日進京侍奉聖駕。”這句話貌似也是在幫王直辦事,其實卻是表明態度:我一定讓李彥直進京來保護你的!
嘉靖微微點頭,雖有些不捨,卻又怕夜長夢多,耽擱了徐階出城,便揮手道:“去吧,去吧。”
徐階便拿了那道聖旨,又來對王直說:“光有聖旨,我還號令不動李哲,最好帶上節鉞,這樣李哲若不聽話時,我可持節鉞奪他兵權,喝令他進京聽命!”
王直自在李彥直那裡碰了幾次釘子之後,對這些儀禮的東西已不怎麼放在心上了,這時想:“他聖旨都不聽了,你拿這麼個儀仗出去,就能奪他的兵權?”心中不信,卻也沒怎麼阻止!這是他最後一次嘗試,如果再沒什麼效果,他就要徹底拋棄依靠皇權名份制約李彥直的想法了。
他卻不知這徐階在城內和在城外的力量是不同的,節鉞在太監手裡和在徐階手裡的力量也是不同的!
皇權名分還是可以制約李彥直的,只是這件武器不是人人都有資格使用!大明帝國的官僚系統是一部龐大得無以復加的機器!當今之世,有足夠的資歷、威望、名分和能力運轉這部機器的人寥寥可數——連李彥直也還遠遠不夠資格!而徐階卻恰恰是其中一個有這資格的人!
但王直卻仍沒領悟到這一點,這幾日他只看見這個老頭在他刀劍之下的無力,卻不知一旦讓徐階走出北京城,到了李彥直那裡,這個江東巨宦便將如鳳凰展翅,翱翔九天!
就這樣,徐階在內閣把所有手續辦完,在王直和徐惟學的眼皮底下拿了一批完完整整的公文印信以及欽賜節鉞,大搖大擺地出了皇城,慢慢朝通州走來。
李彥直在營中聽說朝廷又派了人來傳旨,心中好笑,對蔣逸凡等笑道:“王五峰怎麼還不死心!”待來傳話的人說這次來的不是太監,而是內閣大臣時,李彥直才怔了一下,問:“內閣大臣?哪位內閣大臣?”
“聽說是姓徐的。”
饒是李彥直如此定力,聽到這話也忍不住跳起來,驚呼道:“徐公!”一掃之前的怠慢,急遣精騎去接!騎兵派出去以後,他猶自喃喃自語:“王五峰怎麼會放徐公出來?這……這……哈哈……他這是鬼迷心竅啊!”
蔣逸凡聽說也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張嶽看看李彥直,又看看蔣逸凡,他也還不大明白李彥直爲什麼會這麼激動,就來問蔣逸凡,蔣逸凡聽他這麼一問,忍不住笑道:“我原本不知道王五峰爲什麼會做出這麼弱智的事情,聽你一問纔算明白!原來你們根本就不知道讓徐閣老出城意味着什麼!”
張嶽是經年在海上行走的人,於此道不精,臉不免一紅,含羞問道:“徐閣老出城意味着什麼?”
蔣逸凡笑道:“意味着什麼?哈哈!只要讓徐閣老到了我們軍中,見到了我們的李總督,那我們就可以完全不管王直了!天下姓朱的那麼多,隨便弄一個來,推上寶座,便是名正言順的大明皇帝啊!且不是自己關起門來稱王稱霸,而是天下人都會認的真命天子!你說,這意味着什麼?”
不說張嶽聽得目瞪口呆,卻說徐階才走到半路,就見一隊騎兵圍了過來,將隨行而來的將官都繳了械,爲首將領才拍馬來到他面前馬上行禮,問道:“是徐閣老?”徐階微微點頭,那將領大喜道:“末將周文豹,奉李總督之命,特來保護閣老!”
徐階見他言行有禮,含笑道:“好!”指着身邊那口箱子說:“別的都不要緊,這些可看好了。”
周文豹躬身領命。
看看望見了大營,營門大開,炮聲九響,兩萬步騎列隊出迎,李彥直捧軍盔在手,牽馬來迎。
徐階見他如此恭敬,笑道:“李總督啊!將在軍中,不講朝禮!你何必如此!”言語之間頗有嘲謔,嘲謔中又見親熱,自王直圍城以來,他是第一次這樣言笑自若!
李彥直含笑應道:“恩師於學生,既是相,也是師!學生便是匍匐出迎,也是應該!且恩師此番得脫虎口,天下便定!學生此次是爲天下人而迎恩師啊!”
徐階哈哈大笑,卻又有一騎奔近!本來李彥直已吩咐了出任何事不得打擾他歡迎徐階,但這一騎還是犯令奔來,可見所爲之事非同小可。
李彥直便當着徐階之面拆開了稟呈文書,一見大喜,道:“恩師,雙喜臨門,雙喜臨門啊!”
徐階問:“又有何喜?”
李彥直道:“裕王已經出城了!有可靠的人護着,半日之內便能到達。”
徐階呆了好半晌,終於也有些失態地放聲大笑,笑得良久,才招呼李彥直近前,囑道:“可以準備善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