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倒臺的消息傳到南方,衆海商額手稱慶。尤其有小道消息稱新首輔嚴嵩也已接受了海商們的禮物,更是讓雙嶼連做了三臺大戲,市井間各種傳聞透露的都是利好消息,以爲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將到來。
然而這些人在風浪中來去是本業,對大明官場卻畢竟是外行!哪怕是高層首領如許棟、王直、徐惟學等人,也不具備準確預測政治走向的能力。
朱紈和夏言的關係,並不像趙文化之流與嚴嵩的關係,他們之間沒有過分緊密的私交,夏言起用朱紈,只是覺得朱紈勝任這份工作,並不算引用私人,加之中央的變動要傳遞到地方需要一定的過程,對嚴嵩來說他的當務之急仍在北方,所以夏言倒臺之後,朱紈在東南的勢力還在延續。
嘉靖二十七年四月,落日昏暮,海霧迷濛,雙嶼上的海商海賊們歡歌未散,有些人就醉倒在地。
張嶽這時也在月港,他正在寫信向李彥直報告這邊的情況,並想詢問他北京的動態——張嶽也是以爲開海勝利在望的了。他的信才寫到一半,海邊忽然傳來陣陣殺聲!張嶽一驚,停筆問:“出什麼事了?”急命人去探,沒片刻那下屬便跑了回來叫道:“張大掌櫃!快跑!快跑!官兵殺來了!”
“官兵?”張嶽驚道:“哪裡來的官兵?”
“不知道!周圍都是霧,看不清楚,但有很多人從港口衝進來,有被傷了的人大叫官兵!”
張嶽當機立斷:“馬上收拾!走!”
同利在雙嶼沒多少貨物,只是一些機密信件之類的要帶上,還有些怕中途遺失了被繳獲的——如李彥直和張嶽的通信——就當場燒了!
二十幾個人略一整頓,跟着便向雙嶼南邊跑去,那裡停泊着兩條應急海船。
“等等,”張嶽讓他的副手帶着東西先走,“我去見見李大管帶!”
此時雙嶼已是一片混亂,到處是殺喊之聲,西邊的居民區和市集已經起火了,不知是官軍放火,還是海商自己放火,張嶽跑到李光頭的住所時他也不在了,在李光頭一個部屬的帶領下,才找到正在亂戰中指揮的李光頭!此刻他的兩條眉毛也都焦了,身上都是泥土和血,可聽他指揮的人卻還不到二十個!
“李大管帶!”張嶽叫道:“快走吧!”
李光頭聽到聲音,看了張嶽一眼,認出他是誰後,叫道:“你先走!我要掩護許龍頭!”
張嶽叫道:“都什麼時候了!顧着自己再說!”
李光頭一聽這話,怒道:“滾!”
張嶽一呆,臉現慚色,李光頭忽然將他拉近,低聲囑咐道:“你不是刀頭舔血的料,我不怪你。要是能逃出去,記得告訴三仔!不管發生什麼事,別理我!一家子的性命都在他身上呢!”手一扯,把兩條半焦了的眉毛撕下來交給張嶽,就把他推開了。
張嶽被他推得踉踉蹌蹌,看看李光頭不但不逃,反而帶人向廝殺聲中闖去,暗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大管帶,保重。”將兩條眉毛好生收藏,然後便去尋船隻。
雙嶼的商家有相當一部分捨不得家當,正在戰亂中收拾,結果越耽擱就越麻煩,但仍有一部分人斷臂保身,逃出兵窟火海,這部分人便順利上船,張嶽的船開動時,已有數十條帆船一起發動向西面出口衝去。
官軍的戰船無論大小、制式還是數量其實都遠遠不如海商,幸虧是這場霧氣和海商本身的懈怠讓官軍衝上了島,使之能避短就長。加之海商們措不及防,缺乏統一的組織,場面大亂之下更是對官軍大大有利!但到了海上官軍就不行了,這時湊在一起的數十艘船雖只是雙嶼船舶總量的一小部分,卻也非官軍船隻所能攔截。張嶽的船尾混在其中,便順順利利地逃出了雙嶼。
張嶽坐在海舟中,摸了摸懷中李光頭的兩條眉毛,一時擔心這個老上司的安危,一時又想着以後的事態不知會如何發展,夜海浪濤聲聲在耳,眼前的道路卻仍籠罩在迷霧當中,輾轉了一宿,根本就睡不着。
第二天朝陽重照,張嶽爬出艙外一看,才發現這支逃難的船隊已經集結了上百艘大小海船,方脫大難的海商們猶如驚弓之鳥,一時之間人人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裡,幾乎都是毫不猶豫地就跟着走在最前面的那艘帆船走,而走在最前面的那艘帆船其實也不知道目的的在哪裡。
忽然有人對張嶽說:“咦,那不是五峰船主麼?”
張嶽舉目望去,果然見王直袖破衫污,蓬頭垢面,也正站在船頭髮呆,張嶽心想:“他見機倒也快。”
船隊繼續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在烈嶼停下,衆海商驚魂初定,這才商議起該怎麼辦。從下午商量到夜晚,漸漸有人道:“蛇無頭不行,我看我們還是先推出一個首領來吧,然後再定去向。”
衆人都叫好。張嶽注意到說話的人乃是徐惟學。
當下衆海商、海盜論資排輩,排來排去,便將王直給推了出來,王直謙遜了一會,纔在篝火邊垂淚道:“如今許龍頭是生死未卜,我等是劫後餘生。蒙大夥兒看得起,推王某來挑這擔子,王某若再推辭,那是有負諸位的信任了。不過接下來的路一定很難走,大夥兒需得齊心合力,才能共度難關。”
衆人都稱是,跟着王直又道:“我一人不能成事,還須再推出幾位首領來。”便又再推出十一位首領來,徐惟學、王清溪、毛海峰、洪迪珍與張嶽都在其中,此外還有一個佛郎機船長和一個回回船長。
王直安撫衆海商水手且去休息,卻與十一位首領聚篝火旁共商大計,張嶽心頭一轉,便道:“按如今的形勢,不如就去大員。”
洪迪珍也是福建人,聞言就叫好,好幾個首領也頷首稱是,王直卻沉默不表贊同,徐惟學道:“我怕不妥。一來,大員那邊聽說也挺吃緊的,能否容得下我們還很難說。”
“怕什麼!”洪迪珍指着張嶽道:“這裡有同利的大掌櫃在這裡呢!再說,大員是李會元開的埠,怎麼可能不接納我們?”
“我又哪裡會不知道這兩層關係?”徐惟學一嘆,道:“只是我們眼下亟需休養生息,不能再折騰了。比起雙嶼來,大員雖然離大陸遠一些,但也很近,我怕我們去了大員,卻把官軍也給招惹去了,那時不但是給大員帶去了禍患,而且我們自己也沒法安生啊!”
張嶽本來也要力勸衆海商往大員去,聽到徐惟學這話便不敢開口了,忽又想:“可王直爲什麼不肯去大員?真的是在爲大員着想?”
洪迪珍問道:“依你說該怎的?”
“我認爲該去日本。”徐惟學道:“一來我們的船還可以支撐到那裡,二來我們船上還有貨物,去到日本那邊可以賺一筆作爲東山再起的資本,三來我們在日本那邊都是有店鋪、有根基的,去到那邊不怕是陌生地方,四來日本離大陸較遠,官軍再狠不可能渡海去到日本追擊我們,所以我們可以在那裡慢慢休養生息,以圖將來。”
經他這麼一分析,大部分海商便都覺得有理,洪迪珍卻仍道:“我還是想到大員歇歇船。我的弟兄都是福建人,自李會元開海以來,大夥兒都把大員當福建的前院了,如今出了事,不去大員而去日本,我怕他們會鬧意見。”
王直也不勉強他,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各走各路,各自負責吧。”
當下這撥海商便分成兩部,大部分都跟王直去了日本,其後王直在平戶、五島一帶豎立大旗,東海海商多往歸依,破山亦與之結盟,兩者相得益彰,聲勢更大。洪迪珍則與張嶽取道向南,路上因說起王直不肯去大員的原因,洪迪珍笑道:“他怎麼可能去大員!現如今他惶惶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去到大員,不就和小尾老一樣被收編了麼?到時候見到陳里長都要讓一肩,將來要見到了李會元,哪裡還有站的地方?”
張嶽嘿嘿一笑,點頭稱是。
不久到了澎湖,李介聽說他回來,急奔到碼頭,扯住了張嶽就問:“二叔呢!”
張嶽甚是難過,取出那兩條燒焦了的眉毛,將李光頭託付的事情說了。李介刀劍加頸也不皺眉的一條漢子,這時卻捧着兩條眉毛忍不住垂淚,陳羽霆勸道:“二公子別傷心,李大管帶吉人天相,應該不會有事。”王牧民高聲大叫,就要帶人去搜海搶救。
這時又有一艘小船急急入港,卻是鎮海衛那邊冒險派人來報信,報的卻是兩個壞消息:一是許棟、李光頭都落網了,二是朱紈竟把雙嶼給填了!
王牧民一聽暴跳如雷,陳羽霆卻道:“這是好事啊。”王牧民怒道:“什麼好事!”
陳羽霆道:“我們怕的是大管帶在戰火紛亂中出了意外。如今是明明白白在官軍手中,那就是沒有生命危險了,我們反而好辦事。我們在福建浙江的公門都有人,不怕。”
張嶽等一聽也都道:“陳里長所言甚是。”
李介王牧民一想也覺得有理,便漸漸平復了下來,陳羽霆卻道:“不過朱紈怎麼把雙嶼給填了,這可真是奇怪。”
接下來的數日,各方面消息不斷傳來,陳羽霆等纔算摸清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朱紈攻佔雙嶼的計劃謀之已久,既非因夏言罷相而起,也不受夏言倒臺的影響,只是按照原定計劃進行。朱紈執掌東南軍務,權力極大,這次是合浙江、福建二省之兵力,協力夾攻,意圖“畢其功於一役”!
這段時間裡朱紈連連調兵四處剿匪,頻密的小股兵力調動成了常態,許棟王直又還對沿海士大夫存在幻想,少了幾分警覺性,因此竟都被瞞過了。
兵力準備結束後,朱紈便命福建都指揮使盧鏜爲統帥,趁着霧色天氣發動夜襲,果然一舉攻佔了雙嶼!
這雙嶼乃是一個天然良港,既是海商的貿易據點,又適合部署海軍,地理位置更是上上之選,是一個天然的軍、商兩用基地,就連李彥直對之也是垂涎已久,只是要收入囊中力不能及罷了。
當初李彥直髮動機兵蕩平澎湖盜窟,跟着馬上安民立寨,澎湖一帶很快就建立起了一個組織健全的華人社會,並逐漸將輻射力擴大到大員、呂宋。
朱紈今天也是蕩平了雙嶼,但他的後續做法卻是先燒盡雙嶼已經建成的一切民居、市集與防禦工事,跟着驅遣民夫士兵,花了偌大的力氣運來土石,把這個天然良港給填了!雙嶼一役,除了把一批海商殺光,將一批海盜打散之外,對大明皇朝的經濟與國防都不見好處。
陳羽霆對朱紈的做法感到很奇怪,雙嶼那麼好的一個地方,幹嘛不拿來自己用,難道雙嶼不是大明的地方嗎?他卻不知朱紈也有他的無奈,因爲要經營好雙嶼的前提是允許和海外通商,這才能盤活雙嶼的港口貿易,然後用貿易的利潤來養兵,否則只是作爲一個軍事港口的話,大明政府每年又要朝這裡多扔數十萬兩銀子,這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建策!
而朱紈本人的思維顯然也沒到達李彥直、徐階那個層次,他自己既沒能力發揮這個良港的潛力,便擔心留着它會成爲“賊寇們”的巢穴,所以他便採取了一個更簡單而且也更容易被朝廷接受的方案:一填了之!然後兵力全線內縮,把一個已經形成氣候的軍商兩用良港變成了一個死港,而東海諸島也在這樣的政策底下繼續蠻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