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端午,天氣正熱,李彥直跟着李光頭去拜見過許棟之後,晚間又約王直在海上見面。見面的地點卻是在徐惟學的一艘舊船上,徐惟學派人將甲板裝飾了一番,又準備了酒菜,只等李孝廉來。
到了二更時分,岸邊開出一艘小船,張嶽領航,吳平把舵,王牧民搖櫓,蔣逸凡侍立,小舟到了船邊,徐惟學親自來接,卻見李彥直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圓領大袖衫,若是不知道的看見,必道是一個儒生,哪知他同時也是一個海上大豪?
李、王二人雖然都是東海上的腕兒,但這次約見,船上更無一個閒雜人等,只是簡簡單單地擺着幾桌酒菜,一個同樣身着儒服的中年男子,帶着六七個人站立相候。其他那六七個人或威武,或壯碩,或深沉,或陰鷙,個個都是鷹盼虎顧,氣勢非凡,但蔣逸凡等一上船,卻馬上就被中間那個意態閒暇的男子所吸引,心道:“此人必然就是王直!”
徐惟學在前引路,介紹道:“李孝廉,這位就是王五峰了。”
蔣逸凡等均想:“果然是他。”
李彥直帶着吳平等上前,就要作揖,王直卻早已行禮道:“李孝廉光降雙嶼,草木沾輝。我等在此守候多時了!”李彥直笑道:“既到雙嶼,本當就來拜候王船主,不想俗務纏身,竟拖到現在,恕罪,恕罪。”
王直將身子一側,道:“我來給李孝廉介紹幾位朋友。”衆人的視線便都望向其他六個人,卻是三個中年,三個少年,三個少年裡頭有一個是那日到港口來迎接李彥直的毛海峰,其他兩個卻都未曾會過。至於那三個中年的年紀卻都較徐惟學略長,王直指着那日假扮船伕送徐惟學窺看李彥直的那人道:“這是葉宗滿,人稱翻浪蛟,水性了得,東海第一!”
葉宗滿聞言笑道:“什麼水性了得,東海第一?水性了得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默默無名,也沒人來奉承我東海第一!現在筋骨都鬆垮了,水都遊不動了,卻又有人來幫我吹噓了!別人不說,”看看吳平和王牧民道:“光是這兩位兄弟,水性肯定就在我之上。”
王牧民嘿的一聲,吳平微微一笑,道:“前輩謬獎了。”
李彥直見了心想:“他們對我這邊,倒也調查得仔細。”
王直又給李彥直介紹第二位大老,卻是一個大胖子,一個肚子大如酒桶,李彥直見了道:“這位一定是方寨主!”
王直心道:“原來你來之前也起過我們的底。”口中笑道:“不錯!咱們這些人裡頭,數他最胖!這海上鍾離的外號,可把他的底給漏了。”
海上鍾離方廷助笑道:“五峰你別笑我!按你最近這懶勁!再過十年就不在我之下了!”
最後一個卻是一個長得竹竿一般的瘦子,下巴上長着幾根老鼠毛般的鬍鬚,兩頰皺巴巴的,勉強嘿了幾下,似乎是在笑,卻委實笑得難看,王直道:“這位就是千里風謝和!人家都說他和風伯是親戚,海風總眷顧他!走了這麼多年海路,沒一次不順的。放在十年前,同樣的船,沒人快得過他!”
謝和下巴抽了兩抽,道:“現在也不見得有人能快我!”
徐惟學笑道:“在別人面前你儘管誇口去,但在李孝廉面前卻要小心!滿東海誰不知道李孝廉麾下能人輩出,強者如雲?尤其是年輕一輩的豪傑,但凡有些能耐的,多被李孝廉收羅去了。咱們這些老骨頭再撐幾年,也得退避讓賢了。”
謝和哼了一聲,滿是不屑,道:“真有這等能人,等有機會時,不妨大家賽上一賽,看看是我們老一輩爲王,還是那些小毛猴稱霸!”
那三個少年中的一個忽道:“一時的快慢,那也算不了大本事。但十年海路,未遇惡風,這等運氣卻非我等所有!”
這句話強調“運氣”,明褒暗貶得好生露骨!謝和怒上眉梢,眼睛便橫了過去,那個年輕人一臉的無所謂,似乎謝和怒不怒他都不放在心上。
李彥直朝說話的人望去,卻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肩頭上聽着一隻尺來高的兇猛海鳥,也不知是何種類,而這年輕人的眼睛鼻子,也如那海鳥一般眼厲鼻鉤,謝和橫了他一眼,冷笑道:“十年海路,不遇惡風——只有呆鳥才相信那靠的是運氣!”
那年輕人眉毛一挺,道:“你說誰是呆鳥!”
甲板上除了李彥直和王直之外,第三個也穿着儒服的少年趕緊將他攔住,打和場道:“元亮你太沖動了,謝叔叔能稱千里風,靠的自然是預先察覺天氣變化的大本領!咱們小的,還要跟前輩多多學習呢!”
那肩停海鳥的年輕人不肯服輸,還要爭時,那青年儒生又道:“今天李孝廉剛來,我們還沒和他見過呢,你就鬧!”那肩停海鳥的年輕人看了王直一眼,終於忍了下來。
李彥直見了心道:“這些人果然賊性深厚,一個比一個兇!都不知道平時王五峰平時是怎麼彈壓他們的。”
甲板上爭執稍停之後,那青年儒生便上前,斯斯文文地給李彥直行禮,道:“在下王清溪,這裡最沒用的書生。”又指着那肩停海鳥的年輕人道:“這位是徐元亮,人稱海東青,元亮在年輕一輩當中罕有其匹,和海峰並稱雙雄!”
徐惟學笑道:“你也不用太過自謙,鬧海儒生的名頭,未必就在石鰲、海東青之下。”
毛海峰和徐元亮也跟着王清溪上來行禮,李彥直與王直平起平坐,這三人眼下在東海的資歷地位也只與吳平王牧民相當,因此行的是敬上之禮。李彥直見了心道:“王五峰調教得不錯。”臉上堆歡道:“幾位寨主的大名,李哲如雷貫耳!如今得見,果然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又得見三位年紀相仿的兄弟,心中更是歡喜,以後在東海行走,就再不怕影隻形單了。”
謝和聽了啐了一口,道:“一堆假話!也不噁心!”
蔣逸凡見他說話無禮,眉頭一皺,徐惟學忙笑了笑,對李彥直道:“老謝向來直得可憎!但沒惡意,李孝廉千萬別見怪!”
李彥直也只笑笑而已,又給他們引見了自己的部下。王直對衆人道:“好了,人是見過了,就請入席吧。海上雖然沒什麼好招待的,但難得李孝廉不嫌棄,咱們也不能讓大夥兒老站着!”
這艘船是徐惟學的,便以他作主人,王直請李彥直坐了首席,其餘諸人依次坐定,王直便舉起杯子來道:“李孝廉初至雙嶼,王某等便借這一杯酒,替李孝廉洗塵。”
羣盜齊賀,李彥直酒到杯乾,杯子放下,竟然也不談風月,忽長吁短嘆起來,衆商問故,李彥直道:“我此刻月下飲酒,卻不知我二哥安危如何,思之是既焦心,又不安!”
他出海尋兄的事情,此時大明沿海的商人知道的人不少,就是他要往日本尋島津家晦氣一事,王直等也略有耳聞,這時不免真真假假地安慰了兩句,李彥直因問起日本薩摩的事情,王直忽道:“李孝廉,你真的確定令兄是被島津家的人擄走的麼?”
李彥直道:“十有八九!怎麼,王船主這麼問,莫非是有我哥哥的什麼消息?”
“二公子的消息,我暫時沒收到。”王直說:“不過據我所知,島津家的當家貴久以及其生父忠良,似乎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再說,島津貴久統一薩摩爲時不久,只怕沒那份心力跑到我大明東南沿海鬧事。”
蔣逸凡冷笑道:“日本也沒統一,可倭奴跑來浙江、福建鬧事的,也不見少!五峰船主,王船主這句話,未免太偏袒倭奴了!”
王直涵養甚好,被他一衝臉色也不變一下,毛海峰卻怒道:“什麼叫作偏袒倭奴?咱們都是大明子民,在李孝廉面前,怎麼會袖口向外幫倭奴?”
蔣逸凡哈的一聲,道:“那可未必。眼下沿海的奸民海寇,勾結倭奴犯閩浙海疆的多了去!連賣國賣鄉之行都幹得出的人,還會計較袖口向內向外?”
這句話可說得重了!毛海峰、徐元亮等聽了都忍不住站了起來,臉上均有忿然之色,蔣逸凡將眼睛移開,竟不看他們,他畢竟是個秀才,身有功名,前途遠大,對這些人不太放在眼裡。
謝和指着他怒道:“奸民,奸民!你們這些讀過書考到功名的人,果然個個都是大老爺的口氣!動不動就奸民!”
徐惟學心道:“今天和他們見面,本來是打算商量開海的事情,要推李孝廉作我們在士林間的代表。正事都還沒提及,怎麼就在這些細枝末節上鬧起來了?”忙勸住了謝和,對蔣逸凡道:“蔣兄弟,我們不是君子,大家混口飯吃,求財而已。士林的君子們說我們是小人,是奸民,我們也不管他,但這賣國賣鄉的罪名,我們可擔當不起。至於說勾結倭奴犯境,那我們更是斷斷不敢爲的。”
蔣逸凡眼角瞄了李彥直一下,見他沒阻止,便冷笑一聲,道:“你們不敢爲?那這幾年來浙海沿岸受到的騷擾卻是怎麼回事?難道我一路從士大夫家那裡聽到的話都是假的不成?”
王直掃了他一眼,卻不接他的話,而是問李彥直道:“李孝廉,你今天來,是代表閩浙士林來向我們問罪的?”
李彥直心道:“今天主要是來求他們助我救回二哥,他們的作爲是否於大節有虧,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此事權且擱下。”忙喝了蔣逸凡一聲,道:“王船主恕罪,他這副御史脾氣委實不好。今天我來,其實是來求王船主一件事情的。”
“哦,巧了!”王直道:“我今天得見李孝廉,其實也正有一事相商!”
李彥直笑道:“不知王船主要和李哲商量什麼。”
王直道:“既是李孝廉先開的口,還請李孝廉先說。”
李彥直道:“我這番去薩摩,若島津家能平安交還我二哥,那是最好,萬一事情不諧,只怕免不了動干戈。我對日本不熟,雖有張嶽等協助,但去到那邊也是猛龍過江,未必壓得住薩摩的地頭蛇。所以這次來是要請王船主與諸位船主、寨主幫忙,在緩急之際,支持李哲一把。”
毛海峰、徐元亮等都想:“這位李孝廉果然兇猛,竟然真要跨海去打島津家!”
徐惟學、葉宗滿、方廷助等則想:“要我們去九州打島津家,那不是要我們自斷一條後路麼?”徐惟學低頭不語,謝和葉宗滿都朝王直微微搖頭,要他不可輕易答應。
不料王直哦了一聲,卻微笑道:“倭奴於王直眼中,不過犬馬耳!不值一哂!莫說只是區區南九州,李孝廉便是要橫掃日本三島,我等亦願附驥尾。”
蔣逸凡等一聽,都忍不住愕然,蔣逸凡心道:“不想他竟有如此豪氣!那我是錯怪他了。”
徐惟學、謝和等聽到他這驚天豪語則無不大駭,均想:“五峰今天吃錯藥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