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

韋小寶凱旋迴京。大軍來到城外,朝廷大臣齊在城門口迎接。韋小寶率同佟國綱、索額圖、馬喇、阿爾尼、馬齊、朋春、薩布素、郎坦、巴海、林興珠等朝見康熙。皇帝溫言獎勉,下詔韋小寶進爵爲一等鹿鼎公,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以及軍官士卒各有升賞。

此後數日,康熙接連召見韋小寶,詢問攻克雅克薩、劃界訂約的經過詳情。韋小寶據實奏告,居然並不如何誇張吹牛。康熙甚是歡喜,贊他大有長進,對他七名夫人和兩個兒子都加頒賞。這日康熙賜宴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暨此沒有功諸臣。康熙在席上題了兩首詩,陪宴的翰林學士盡皆恭和,慶功紀盛。宴罷,韋小寶捧了御賜珍物,得意洋洋的出得宮來,從官前呼後擁,打道回府,忽聽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韋小寶,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韋小寶吃了一驚,更聽得聲音頗爲熟悉,側頭瞧去,只見一條大漢從屋檐下竄到街心,指着他破口大罵:“韋小寶,你這千刀萬剮的小賊,好好的漢人,卻去投降滿清,做韃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師父,殺害好,今日韃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榮華富貴,神氣活現。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在你小賊身上戳你媽的十七廿八刀,瞧你還做不做得成烏龜公、甲魚公?”這大漢上身赤膊,胸口黑毿毿地生滿了長毛,濃眉大眼,神情兇狠,正是當年攜帶韋小寶來京的茅十八。韋小寶一呆之際,早有數十名親兵圍了上去。茅十八從綁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衆親兵一齊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頸中,有的奪下他手中短刀,橫拖倒曳的拉過,綁了起來。茅十八兀自罵不絕口:“韋小寶,你這婊子生的小賊,當年老子帶你到北京,真是錯盡錯絕,我對不起陳近南陳總舵主,對不起天地會的衆家英雄好漢。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讓天下衆人都知道,你韋小寶是賣友求榮、忘恩負義的狗賊,你只想升官發財,做韃子皇帝的走狗……”衆親兵打他嘴巴,他始終罵不絕口。韋小寶急忙喝止親兵,不得動粗。一名親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裡。茅十八猶自嗚嗚之聲不絕,想必仍在痛罵。韋小寶吩咐親兵:“將這人帶到府裡,好生看守,別難爲了他,酒食款待,等一會我親自審問。”

韋小寶回府後,在書房中設了酒席,請茅十八相見,生怕他動粗,要蘇荃和雙兒二人假扮親隨,在旁侍候。親兵押着茅十八進來,韋小寶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銬鐐,令親兵退出。韋小寶含笑迎上,說道:“茅大哥,多日不見,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甚麼好不好的?自從識得你這個賊之後,本來好端端地,也變得不好了。”韋小寶笑道:“茅大哥且請寬坐,讓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氣。兄弟甚麼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後,再罵不遲。”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這小賊再喝酒。”伸出碗大拳頭,呼的一聲,迎面向韋小寶擊去。蘇荃搶將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輕輕一扭,右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茅十八登時半身痠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驚又怒,使勁跳起,罵道:“小賊……”蘇荃站在他背後,雙手拿住他兩肩的“肩貞穴”,又輕輕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說也有蘇荃兩個那麼大,但爲她高深武功所制,縛手縛腳,只有乖乖的坐着,更是惱怒,大聲道:“老子今日當街罵你這小漢奸,原是拚着沒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賣師賣友的卑鄙無恥……”韋小寶道:“茅大哥,我跟皇上辦事。是去打羅剎鬼子,又不是去殺漢人,這可說不上是漢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爲甚麼殺死你師父陳近南?”韋小寶急道:“我怎會害我師父?我師父明明是給鄭克?”那小子殺死的。”茅十八怒斥:“你這時候還在抵賴?韃子皇帝他媽的聖旨之中,說得再也清楚不過了。”韋小寶驚道:“皇上的聖旨之中,怎……怎會說我害死師父?”心中一片迷惘,轉頭向蘇荃瞧去。蘇荃道:“皇上前幾天升你爲一等鹿鼎公,頒下的誥命中敘述你的功勞,也不知道誥命是誰寫的,其中說你‘舉薦良將,蕩平吳逆,收於版圖;提師出征,攻克進城,揚國威於域外’,那都是對的。可是又有兩句話說:‘擒斬天地會逆首陳近南、風際中等,遂令海內跳梁,一蹶不振;匪黨亂衆,革面洗心’,那便不對了。”

韋小寶皺眉道:“什麼洗面割心的,到底說些甚麼?”蘇荃道:“誥命裡說你抓住陳近南、風際中等人殺了,嚇得天地會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韋小寶跳起身來,大叫:“哪……哪有這事?這不是冤枉人嗎?”蘇荃緩緩搖頭,道:“風際中做奸細,確是咱們殺的,聖旨裡的話沒錯,就只多了‘陳近南’三字。”韋小寶急道:“陳近南是我恩師,我……我怎麼會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這道聖旨……唉……你見了聖旨,怎不跟我說?”蘇荃道:“咱們商量過的,聖旨裡多了‘陳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興。”韋小寶知道所謂“咱們商量過的”,便是七個夫人一齊商量過了,轉頭向雙兒瞧去,雙兒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茅大哥,我師父的的確確不是我害的。那風際中是天地會的叛徒,他……他暗中向皇帝通風報信……”茅十八冷笑道:“那麼你倒是好人了?”

韋小寶頹然坐倒,說道:“我跟皇上分說去,請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說三個“改了”,卻知道康熙決不致因聖旨中多了‘陳近南’三字,會特地另發上諭修改,心想:“不知那個狗賊多嘴,去跟皇上說我害死師父。在皇上看來,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韋小寶還算是人嗎?”他心中焦急,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雙兒,我沒害死我師父!”

三人見韋小寶忽然大哭,都吃了一驚。蘇荃忙走過去摟住他肩頭,柔聲道:“那鄭克?”在通吃島上害死你師父,咱們都是親眼見到的。”說着取出手帕,給他抹去了眼淚。茅十八這時纔看了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親兵”原來竟是女子,不禁大爲驚詫。

韋小寶想起一事,說道:“茅大哥,鄭克?”那小子也在北京,咱們跟他當面對質去,諒他也不敢抵賴。對,對!咱們立刻就去……”正說到這裡,忽聽得門外親兵大聲說道:“聖旨到。御前侍衛多總管奉敕宣告。”韋小寶站起身來,迎到門口,只見多隆已笑吟吟的走來。韋小寶向北跪下磕頭,恭請聖安。多隆待他拜畢,說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罵人的反賊親自審問。”韋小寶心頭一凜,說道:“那……那個人麼?兄弟抓了起來,已詳細審過,原來是個瘋子,這人滿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說八道。兄弟問不出甚麼,狠狠打了他一頓,已將他放了。皇上怎地會知道這事?其實全不打緊的……”茅十八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盞都跳了起來,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聲罵道:“他媽的韋小寶,誰是瘋子了?今日在大街上罵韃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萬剮也不怕,難道還怕見他媽的韃子皇帝?”韋小寶暗暗叫苦,只盼騙過了康熙和多隆,隨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迴護之意,如此公然辱罵皇上,茅十八當真便有十八顆腦袋,也保不住了。多隆嘆了口氣,對韋小寶道:“兄弟,你對江湖上的挺有義氣,我也是很欽佩的。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義盡。咱們走罷。”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門口,突然回頭,一口唾沫,疾向韋小寶臉上吐去,韋小寶正想着心事,不及閃避,拍的一聲,正中他雙目之間。幾名親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韋小寶擺擺手,黯然道:“算了,別難爲他。”多隆帶來的部屬取出手銬,將茅十八扣上了。

韋小寶尋思:“皇上親審茅大哥,問不到三句,定要將他推出去斬了。我須立刻去見皇上,無論如何,總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見皇上,稟明內情,可別讓這粗魯漢子衝撞了皇上。”一行人來到皇宮。韋小寶聽說皇帝在上書房,便即求見。康熙召了進去。韋小寶磕過了頭,站起身來。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罵了你、又罵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韋小寶道:“皇上明見萬里,甚麼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會的?”韋小寶道:“他沒正式入會,不過會裡的人他倒識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師父。皇上聖旨中說我殺了師父,他聽到後氣不過,因此痛罵我一場。至於對皇上,他是萬萬不敢有半分不敬的。”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會已一刀兩斷,從今而後,不再來往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這次去打羅剎鬼子,奴才就沒帶天地會的人。”康熙問道:“以後你天地會的舊朋友再找上你來,那你怎麼辦?”韋小寶道:“奴才決計不見,免得大家不便。”康熙點了點頭,道:“因此我在那道誥命之中,親筆加上陳近南、風際中兩個的名字,好讓你日後免了不少麻煩。小桂子,一個人不能老是腳踏兩頭船。你如對我忠心,一心一意的爲朝廷辦事,天地會的渾水便不能再了。你倘若決心做天地會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纔是。”韋小寶嚇了一跳,跪下磕頭,說道:“奴才是決計不會造反的。奴才小時候做事胡里胡塗,不懂道理,現在深明大義,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康熙點頭笑道:“那很好啊。今天罵街的那個瘋子,明天你親自監斬,將他殺了罷。”韋小寶磕頭道:“皇上明鑑,奴才來到北京,能夠見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這人。奴才對他還沒報過恩,大膽求求皇上饒了這人,寧可……寧可奴才這番打羅剎鬼子的功勞,皇上盡數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臉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當是兒戲嗎?賞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祿封誥來跟我做買賣,討價還價,好大的膽子!”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奴才是漫天討價,皇上可以着地還錢,退到鹿鼎候不行,那麼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康熙本想嚇他一嚇,好讓他知道些朝廷的規矩,那知這人生來是市井小人,雖然做到一等公、大將軍,無賴脾氣卻絲毫不改,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喝道:“他媽的,你站起來!”韋小寶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康熙仍是板起了臉,說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着地還錢。你求我饒了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腦袋,來換他的腦袋。”韋小寶愁眉苦臉,說道:“皇上的還價太兇了些,請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讓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進宮來做太監罷。”韋小寶道:“請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殺了此人,就是對我不忠。一個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價錢好講的?”韋小寶道:“奴才對皇上是忠,對朋友是義,對是孝,對妻子是愛……”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傢伙居然忠孝節義,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這時候,拿一個腦袋來見罷,不是那叛逆的腦袋,便是你自己的腦袋。”

韋小寶無奈,只得磕頭退出。

康熙見他走到門口,說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嗎?”韋小寶道:“這一次是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墊高了枕頭,躺下來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讓皇上歡喜,又顧得了朋友義氣,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仍是生得牢牢的。”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寧多日不見,很想念她,已吩咐接來宮裡。”頓了一頓,又道:“你其餘的六個夫人,三個兒女,也隨同公主一起進宮來朝見太后。太后說你功勞不小,要好好賞你的夫人和兒女。”韋小寶道:“多謝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實在是粉身難報。”退得兩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說過,你是如來佛,我是孫悟空,奴才說甚麼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神通廣大,那也不用客氣了。”韋小寶出得書房門,不由得唉聲嘆氣,心道:“皇上把我七個老婆、三個兒女都扣了起來,就算我有膽子逃走,可也捨不得哪。”走到長廊,多隆迎將上來,笑道:“韋兄弟,太后召見你的夫人、公子、,賞賜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韋小寶拱手道:“託福,託福。”多隆微笑道:“兄弟這回帶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給你討債,討到現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幾萬兩銀子的銀票,回頭我送到府上來。”

韋小寶笑道:“大哥本領不小,居然榨到了這麼多。”隨即恨恨的道:“鄭克?”這小子害死我師父,直到今天,還是叫我頭痛之極。他奶奶的,那瘋子今日在街上罵人,還不是鄭克?”種下的禍根。”越想越恨,說道:“大哥,請你多帶人手,咱們這就討債去。”多隆聽到又要去鄭府討債,那是第一等的賞心樂事,今日有撫遠大將、一等鹿鼎公韋公爺帶隊,幹起來更加肆無忌憚,當即連聲答應,吩咐御前侍衛副總管在宮裡值班,率了一百名侍衛,簇擁着韋小寶向鄭府而去。

那鄭克?”封的雖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韋小寶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遠了,一個是歸降的叛逆藩王,一個是皇帝駕前的大紅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頭卻也大不相同,大門匾額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韋小寶“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韋小寶一見之下,便有幾分喜歡,說道:“這小子門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衆侍衛來海澄公府討債,三日兩頭來得慣了的,也不等門公通報,徑自闖進府去。韋小寶在大廳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鄭克?”聽得撫遠大將軍韋小寶到來,那是他當世第一克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腳,卻又不敢不見,只得換上公服,戰戰兢兢的出迎,上前拱手見禮,叫了聲:“韋大人!”韋小寶也不站起,大刺刺的坐着,拾頭向天,鼻中哼了一聲,向多隆道:“多大哥,鄭克?”這小子可忒也無禮了。咱們來了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嗎?”多隆道:“是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老是做一輩子縮頭烏龜,終究是躲不過去的。”鄭克?”怒極,只是在人檐下過,那得不低頭,眼前二人,一個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一個是御前侍衛總管,自己無權無勢,身當嫌疑之地,雖說爵位尊榮,其實處境比之一個尋常百姓還要不如,只得強忍怒氣,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韋大人,多總管,您兩位好!”

韋小寶慢慢低下頭來,只見眼前站着個弓腰曲背的老頭兒,頭髮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細再看,這人年紀倒也不怎麼老,只是愁眉苦臉,眼角邊都是皺紋,頦下留了短鬚,也已花白,再凝神一看,卻不是鄭克?”是誰?數年不見,竟然老了二三十歲一般。韋小寶先是大奇,隨即明白,他這幾年來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憐憫之意,但跟着想起當年他在通吃島上手刃陳近南的狠毒,怒氣立時便涌將上來,冷笑道:“你是誰?”鄭克?”道:“在下鄭克?”,韋大人怎地不認識了?”韋小寶搖頭道:“鄭克?”?鄭克?”不是在臺灣做延平王嗎?怎麼會到了北京?你是個冒牌貨色。”鄭克?”道:“在下歸順大清,蒙皇上恩典,賞了爵祿。”韋小寶道:“哦,原來如此。你當年在臺灣大吹牛皮,說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樣怎樣長,怎樣怎樣短,這些話還算不算數?”

鄭克?”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亂捏造些言語。皇上總是聽他的,決不會聽我的。”自從多隆率領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士不斷前來滋擾,鄭克?”當真度日如年,從臺灣帶來的大筆家產,十之八九已給他們勒索了去,爲了湊集二百多萬兩銀子的鉅款,早將珠寶首飾變賣殆盡。他心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懊悔,當日實不該投降。施琅攻來之時,如率兵奮力死戰,未必便敗,就算不勝,在陣上拚命而死,也對得起祖父、父親的在天之靈,不致投降之後,卻來受這無窮的困苦羞辱。此刻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更是懊喪欲死。韋小寶道:“多大哥,這位鄭王爺,當年可威風得很哪。兄弟最近聽得人說,有人要迎接鄭王爺回臺灣去,重登王位。鄭王爺,來跟你接頭的人,不知怎麼說?兄弟想查個明白,好向皇上回報。”鄭克?”顫聲道:“韋大人,請你高擡貴手。您說的事,完……完全沒有……”韋小寶道:“咦,這倒奇了。多大哥,昨兒咱們不是抓到了一個叛徒嗎?他破口大罵皇上,又罵兄弟。這人說是鄭王爺的舊部下,說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爲他報仇,要殺盡滿清韃子甚麼的。”鄭克?”聽到這裡,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顫聲道:“韋大人饒命!小人過去罪該萬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條生路,老天爺保你公侯萬代。”韋小寶冷笑道:“當日你殺我師父的時候,可沒想到今日罷?”突然間後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長,神情剽悍,卻是“一劍無血”馮錫範。他搶到鄭克?”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轉頭向韋小寶道:“當年殺陳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鄭公爺無關。你要爲你師父報仇,儘管衝着我來好了。”韋小寶對馮錫範向來十分忌憚,見到他狠霸霸的模樣,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縮,顫聲道:“你……你想打人嗎?”多隆跳起身家,叫道:“來人哪!”便有十多名侍衛一起擁上,團團圍住。韋小寶見己方人多勢衆,這才放心,大聲道:“這人在京師之地,膽敢行兇,拿下了。”四名侍衛同時伸手,抓住了馮錫範的手臂。馮錫範也不抗拒,朗聲道:“我們歸降朝廷,皇上封鄭公爺爲海澄公,封我爲忠誠伯。皇上金口說道,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決不計較。韋大人,你想假公濟私,冤枉好人,咱們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韋小寶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來‘一劍無血’馮大人是大大的好人,這倒是今日第一天聽見!”馮錫範道:“我們到了北京之後,安份守己,從來不見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條王法。這些侍衛大人不斷的前來伸手要錢,我們傾家蕩產的應付,那都沒有甚麼。韋大人,你要亂加我們罪名,皇上明見萬里,只怕也由不得你。”這人有膽有識,遠非鄭克?”可比,這番話侃侃而言,韋小寶一時倒也難以辯駁,心想他二人雖是臺灣降人,卻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難,當真要扳倒他們,皇上只消問得幾句,立時便顯了原形。皇上料到自己是爲師父報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軟了,嘴上卻兀自極硬,說道:“我們昨天抓到一個叛逆,他親口供認要迎鄭王爺回臺灣,難道會是假的?”馮錫範道:“這種人隨口妄扳,怎作得數?請韋大人提了這人來,咱們上刑部對質。”

韋小寶道:“你要對質?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別別跳得很。”轉頭問鄭克?”道:“鄭王爺,你欠我的錢,到底幾時還清哪?”馮錫範聽得韋小寶顧左右而言他,鑑貌辨色,猜想他怕給皇帝知曉,心想這件事已弄到了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膽子,鬧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紀雖輕,卻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個了斷,今後受累無窮。實在是給這姓韋的小子逼得讓無可讓了,狗急跳牆,人急懸樑,你逼得我要上吊,大夥兒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決,說道:“韋大人,多總管,咱們告御狀去。”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這當兒決不能示弱,說道:“很好!把這姓鄭的一併帶了走!把他們兩個先在天牢裡收押起來,讓他們好好享享福,過得一年半載,咱們慢慢的再奏明皇上。”多隆心下躊躇,鄭克?”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討債要錢,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卻非奉到上諭不可,低聲道:“韋大人,咱們先去奏知皇上,再來提人。”

鄭克?”心中一寬,忙道:“是啊,我又沒犯罪,怎能拿我?”見風使帆原是韋小寶的拿手好戲,當即說道:“是不是犯罪,現在還不知道。你欠我的錢可沒還清,那怎麼辦?你是還錢呢,還是跟了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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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克?”聽得可免於逮捕,一疊連聲的道:“我還錢,我還錢!”忙走進內堂,捧了一疊銀票出來,兩名家丁捧着托盤,裝着金銀首飾。鄭克?”道:“韋大人,卑職翻箱倒籠,張羅了三四萬兩銀子,實在再也拿不出了。”韋小寶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進去找找。”鄭克?”道:“這個……這個……那可不大方便。”

馮錫範大聲道:“我們又沒犯了王法,韋大人要抄我們的家,是奉了聖旨呢,還是有刑部大堂的文書?”韋小寶笑道:“這不是抄家。鄭王爺說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還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銀珠寶,還有大批刀槍武器、甚麼龍椅龍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時找不到,大夥兒就給他幫忙找找。”鄭克?”忙道:“刀槍武器、龍椅龍袍甚麼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說,卑職只是……只是公爵,‘王爺’的稱呼,是萬萬不敢當的。”韋小寶對多隆道:“多大哥,請你點一點,一共是多少錢。”多隆和兩名侍衛點數銀票,說道:“銀票一共是三萬四千三百兩銀子,還有些挺不值錢的首飾,不知怎生作價。”韋小寶伸手在首飾堆裡翻了幾下,拿起一枚金鳳釵,失驚道:“啊喲,多大哥,這是違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龍,正宮娘娘是鳳,怎……怎麼鄭王爺的王妃,也戴起金鳳釵來?”馮錫範更是惱怒,大聲道:“韋大人,你要雞蛋裡找骨頭,姓馮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銀首飾鋪子,哪一家沒金鳳釵?北京城裡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個不戴金鳳釵?”韋小寶道:“原來馮大人看遍了北京城裡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說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爲美貌?嘖嘖嘖,厲害,厲害,看了這麼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淺。康親王的王妃,兵部尚書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見過了嗎?”馮錫範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心裡也真有些害怕,知道這少年和當朝權貴個個交好,倘若將這番話加油添醬的宣揚出去,自己非倒大黴不可。鄭克?”連連打躬作揖,說道:“韋大人,一切請你擔待,卑職向你求個情。”韋小寶見幾句話將馮錫範嚇得不敢作聲,順風旗已經扯足,便哈哈一笑,說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來可差得遠了,多大哥來討債,討到了二百多萬兩銀子,兄弟親自出馬,卻不過這麼一點兒。”鄭克?”道:“實在是卑職家裡沒有了,決不敢……決不敢賴債不還。”韋小寶道:“咱們走罷!過得十天半月,等鄭王爺從臺灣運到了金銀,再來討帳便是。”說着站起身來,走出廳去。

馮錫範聽得韋小寶言語之中,句句誣陷鄭克?”圖謀不軌,仍在和臺灣的舊部勾結,這是滅族的大罪,若不辯明,一世受其挾制,難以做人,朗聲道:“我們奉公守法,不敢行錯踏差了半步。今日韋大人、多總管在這裡的說話,我們須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則的話,天地雖大,我們可沒立足之地了。”韋小寶笑道:“要立足之地麼?有的,有的。鄭王爺、馮將軍回去臺灣,不是有一塊大大的立足地麼?你們兩位要商議立足的大事,我們不打擾了。”攜了多隆之手,揚長出門。韋小寶回到府中,當即開出酒筵,請衆侍衛喝酒。多隆命手下侍衛取過四隻箱子,打了開來,都是金銀珠寶以及一疊疊的銀票,笑道:“討了幾個月債,鄭克?”這小子的家產,一大半在這裡了。韋兄弟,你點收罷。”

韋小寶取了一疊銀票,約有十幾萬兩,說道:“這狗賊害死了我師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這仇是報不得了。多謝大哥和衆位兄弟治得他好慘,代兄弟出了這一口惡氣。我師父沒家眷,兄弟拿這筆錢,叫人去臺灣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師父。餘下的便請大哥和衆位兄弟分了罷。”多隆連連搖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這是鄭克?”欠兄弟的錢。你只消差上幾名清兵,每日裡上門討債,也不怕他不還。我們給你辦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韋小寶笑道:“不瞞大哥說,兄弟的家產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錢大家使,又分甚麼彼此?”

多隆說什麼也不肯收,兩人爭得面河邡赤,最後衆侍衛終於收發一百萬兩銀子的“討債費”,另外三十萬兩,去交給驍騎營的兄弟們分派,餘下的多隆親自捧了,送入韋府內堂。衆侍衛連着在宮裡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幾千兩銀子。人人興高采烈,酒醉飯飽之餘,便在公爵府花廳上推牌九、擲骰子的大賭起來。既是至好兄弟,韋小寶擲骰也就不作弊了。賭到二更時分,韋小寶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還要煩勞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氣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麼事,只要你吩咐。”但隨即想起一事,說道:“就只一件不成!那個罵街的瘋子,皇上吩咐了要我嚴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監斬。倘使我徇私釋放,皇上就要砍我的頭了。”

韋小寶想託他做的,便正是這件事,哪知他話說在前頭,先行擋回,心想:“皇上神機妙算,甚麼都料到了。連一百萬兩銀子都買不到茅大哥的一條命。”心中惱恨,便又想去鄭克?”家討債,但一想到鄭克?”那副衰頹的模?”,覺得盡去欺侮這可憐蟲也沒甚麼英雄,一轉念間,說道:“那瘋子是皇上親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們去討債,那鄭克?”倒也罷了,他手下那個馮錫範,媽巴羔子的好不厲害,咱們可都給他欺了。兄弟想起來,這口氣當真咽不下。”幾名侍衛在旁聽了,都隨聲附和,說道:“咱們今日見着,人人心裡有氣。韋大人不用煩惱,大夥兒這就找上門去。他一個打了敗仗的降兵,竟膽敢在北京城裡逞強,這般無法無天的,咱們還用混嗎?”衆侍衛越說越怒,都說立時去拆了馮錫範的伯爵府。韋小寶道:“咱們去幹這龜兒子,可不能明着來,給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衛的名聲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顧慮得很對。”韋小寶道:“多大哥也不用親自出馬,便請張大哥和趙大哥兩位帶了人去。”向張康年和趙齊賢道:“你們冒充是前鋒營泰都統的手下,有緊急公事,請馮錫範那龜兒子商議。他就算心中起疑,卻也不敢不來。走到半路,便給他上了腳鐐手銬,眼上蒙了黑布,嘴裡塞了爛布,在東城西城亂兜圈子,最後才兜到這裡來。大夥兒狠狠揍他一頓,剝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統姨太太的牀上。”衆侍衛鬨堂大笑,連稱妙計。御前侍衛和前鋒營的官兵向來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鋒營的統領本是阿赤濟,那日給韋小寶用計關入了大牢,後來雖放了出來,康熙怪他無用,辦事不力,已經革職,現下的都統姓泰。多隆和泰都統明爭暗鬥,已鬧了好久,只是誰也奈何不了誰。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說道:“老泰這傢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衚衕,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們把馮錫範剝得赤條條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牀上,老泰非氣個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們搞的鬼,大夥兒只要不泄漏風聲,他也無可奈何。”當下衆侍衛除去了身上的侍衛標記,嘻嘻哈哈的出門而去。韋小寶和多隆在廳上飲酒等候。韋小寶手下的親兵不斷打探了消息來報:衆侍衛已到了“忠誠伯府”門前,自稱是前鋒營的,打門求見;馮錫範出來迎接,要請衆人入內喝茶;張康年說奉泰都統之命,有臺灣的緊急軍情,請他即刻去會商;馮錫範已上了轎,衆侍衛擁着去了西城;衆侍衛已將馮錫範上了銬鐐,將他隨帶的從人也都抓了起來;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門提督的巡夜喝問,趙齊賢大聲回答是前鋒營的,馮錫範在轎裡一定聽得清清楚楚;衆人向着這邊府裡來了……過得一炷香時分,衆侍衛押着馮錫范進來。張康年大聲道:“啓稟泰都統:犯官馮錫範帶到。”韋小寶右手捏緊拳頭,作個狠打的姿勢。衆侍衛叫道:“犯官馮錫範勾結叛逆,圖謀不軌。泰都統有令,重重拷打。”當即拳打腳踢,往他身上招呼。馮錫範武功極高,爲人又十分機警,當衆侍衛冒充前鋒營官兵前來相請之時,他便瞧出路道不對,若要逃走,衆侍衛人數雖多,卻也決計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後得封伯爵,心想對方縱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總可分辯,要是自己脫身而走,不免坐實了畏罪潛逃的罪名,從此尊榮爵祿,盡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貪圖富貴,以致身爲當世武功高手,竟給衆侍衛打得死去活來。

眼見他鼻孔流血,內傷甚重,韋小寶甚感痛快,殺師父之仇總算報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當即搖手製止,命親兵剝光他衣衫,用一條毛氈裹住。這時馮錫範已自奄奄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罷。”趙齊賢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剝光了,將兩人捆在一起。”。衆侍衛大樂,轟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統的八姨太給剝光了衣衫的模樣,笑道:“這次我來帶隊。”

一行人擡了馮錫範正要出發,忽然兩名親兵快步進來,向韋小寶稟報:“啓稟大人:甜水井泰都統的外宅,這會兒鬧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衆人都吃了一驚,均想:“怎麼泄漏了風聲?泰都統有了防備,這件事可要糟糕。”

韋小寶問道:“甚麼人打大架?”一名親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將令,在甜水井衚衕前後打探,忽然見到一隊娘子軍,總有三四十人……”韋小寶皺眉道:“甚麼娘子軍?”那親兵道:“回大人:這一大隊人都是大腳女人,有的拿了趕麪棍兒,有的拿了洗衣棒,還有拿着門閂扁擔,衝進泰都統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亂打,把一個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來,用皮鞭狠狠的抽。”韋小寶道:“這可奇了!再探。”兩名親兵答應了出門。第二路探子跟着來報:“回大人:泰都統騎了快馬,已趕到甜水井衚衕。他衣服也沒穿好,左腳有靴子,右腳卻是赤腳。原來率領娘子軍攻打甜水井衚衕的,便是泰都統夫人。”衆人一聽之下,鬨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統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那親兵說到這裡,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統,劈臉就是劈劈拍拍兩個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腳,好不厲害。泰都統打躬作揖,連說:‘太太息怒!’”多隆手舞足蹈,說道:“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韋小寶笑道:“大哥,你快帶領人馬,趕去勸架。這一下老泰給你揪住了小辮子,保管他前鋒營從今而後,再也不敢跟咱們御前侍衛作對。”多隆給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額頭用力一鑿,笑道:“我這胡塗蛋!這麼好的機會也不抓住。兄弟們,大夥兒去瞧熱鬧啊。”率領衆侍衛,向甜水井衚衕急奔而去。韋小寶瞧着躺在地下的馮錫範,尋思:“這傢伙怎生處置纔是?放了他之後,他必定要去稟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腳。”揹負雙手,在廳上踱來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殺茅大哥,可有甚麼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場是不行的,法場,法場……”突然之間,想起了一齣戲來:“‘法場換子’!對了,薛剛闖了禍,滿門抄斬,有個徐甚麼的白鬍子老頭兒,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在法場換了一個薛甚麼的娃娃出來……”他看過的戲文着實不少,劇中人的名字不大說得上來,故事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場換子”,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齣戲來:“‘搜孤救孤’!這故事也差不多,有個叫做程嬰的黑鬍子,把自己的兒子去調換了主子的兒子,讓兒子去殺頭,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虧茅大哥的年紀跟我兒子不一樣,否則的話,要我將虎頭、銅錘送上法場殺頭,換了茅大哥出來,雖說朋友義氣爲重,這種事情我可是萬萬不幹的。很好,很好!”向着躺在地下的馮錫範重重踢了一腳,說道:“你運氣不壞,韋大人這就收了你做乾兒子。韋大人的親兒子捨不得換,乾兒子就馬馬虎虎。”當即叫了親兵隊長進來,密密囑咐一番,賞了他一千兩銀子,另外又有一千兩銀子,命他去分給辦事的其餘親兵。那隊長躬身道謝,說道:“大人放心,一切自會辦得妥妥帖帖,決不有誤。”韋小寶安排已畢,回進內堂。七個夫人和兒女都給太后召進皇宮去了,屋裡冷冷清清,和衣在牀上躺了一會,不久天便亮了。辰牌時分,宮裡傳出旨來:“江洋大盜茅十八大逆不道,辱罵大臣,着即斬首,命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韋小寶監斬。”韋小寶接了上諭,在府門外點齊了親兵,只見多隆率領了數十名御前侍衛,押着茅十八而來。

茅十八目青鼻腫,滿臉是血,顯是受了苦刑。他一見韋小寶便破口大罵:“韋小寶,你這不要臉的小漢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監斬官,老子死得一點不冤。誰叫我當日瞎了眼睛,從揚州的婊子窩裡,把你這小漢奸帶到北京來?”衆親兵大聲吆喝,茅十八卻越罵越兇。韋小寶不去理他,問多隆道:“老泰怎樣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趕到時,老泰已給他夫人抓得滿臉都是血痕。他一見到我,這份狼狽樣兒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勸住了他夫人,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裡,讓兩個小妾陪她。老泰千恩萬謝,感激得了不得。”

韋小寶笑問:“這位八姨太相貌怎樣?”多隆大拇指一翹,說道:“嘿嘿,了不起!”韋小寶笑道:“你可不能見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你大哥那能這麼不長進?老泰雖是我對頭,這種事情你大哥是決計不幹的。”當下兩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場而去。多隆騎馬,韋小寶則乘了一輛大馬車。茅十八坐在開頂的牛車之中,雙手反綁,頸中插了一塊木牌,寫道:“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牛車自騾馬市大街向西,衆百姓紛紛聚觀。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殺頭的。”街邊百姓大聲喝采,贊他:“有種,是硬漢子。”來到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場,韋小寶的親兵早已連夜搭燈了蓆棚,棚前棚後,守衛得極是嚴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囑咐,生怕天地會要劫法場,已知會九門提督,派了兩千名官兵在法場四周把守。茅十八凜然站在法場中心,大叫:“咱們都是大漢百姓,花花江山卻給韃子佔了,總有一日,要把韃子殺得乾乾淨淨!”韋小寶下車進棚,馬車停在棚邊。韋小寶升座,請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皺眉道:“這犯人盡說大逆不道的言語,在這裡煽動人心,咱們儘快把他斬了罷。”韋小寶道:“是。”喝道:“帶犯人!”四名親兵將茅十八推進棚來,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說甚麼也不背跪。韋小寶道:“不用跪了。”轉頭向多隆道:“大哥,驗明正身,沒錯罷?”多隆道:“沒錯!”韋小寶道:“驗明正身,立斬欽犯茅十八一名。”提起硃筆,在木牌上畫了個大圈,摔了出去。一名親兵拾起木牌,將茅十八拉了出去。韋小寶道:“多大哥,我給你瞧一樣好玩的物事。”說着從衣袖中取出一疊手帕來,遞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繡的是一幅春宮圖,圖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態生動。多隆一見之下,目光登時給吸住了,翻過一塊手帕,下面一塊帕子上繡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宮,姿勢甚是奇特。多隆笑道:“這模樣倒古怪得緊。”一連翻下去,每塊帕子上所繡的人物姿態愈出愈奇,有一男兩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脈賁張,笑道:“兄弟,這寶貝兒是哪裡來的?你給哥哥也買上一套。”韋小寶笑道:“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多隆如獲至寶,眉花眼笑的連聲多謝,將一疊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懷中。便在這時,外面砰砰砰連放三炮,親兵隊長進來稟告:“時辰已到,請大人監斬。”韋小寶道:“好!”站起身來,拉着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見茅十八垂頭喪氣的跪在法場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來,鼓聲一停,披紅掛綵的劊子手舉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頭刀向前一推,登時將犯人的腦袋切下,左足飛出,踢開腦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鮮血狂噴。多隆道:“差事辦成了,咱們別過了罷。我要去見皇上覆旨。”韋小寶哽咽道:“多大哥,這人跟我挺有交情,實在是皇上的嚴旨,救他不得,唉!”說着以袖拭淚,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多隆嘆道:“兄弟很夠義氣。你好好收殮了他,給他安葬,那也是很對得起死者了。”韋小寶應了一聲,哭泣不止。韋小寶以衣袖拭淚,其實是將袖中備下的生薑揉擦雙眼,辣得眼睛通紅,流淚不止,心中暗暗好笑,慶幸計策。多隆又安慰了幾句,送他上了車,這才上馬而去。衆親兵簇擁着馬車,徑回公爵府。另有幾名親兵以草蓆捲起犯人屍首,放入早就備在一旁的棺材,蓋上棺蓋釘實。

觀斬的衆百姓紛紛議論,都說茅十八臨死之前還敢破口大罵,當真是英雄好漢,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訶責,說這欽犯大逆不道,決不可贊他,以免惹禍上身。

韋小寶來到府門前下車,那輛馬車徑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揚州而去。

韋小寶進宮復旨。康熙即行召見。他已得多隆回報,知道韋小寶監斬茅十八時曾流淚不止,這時見他雙目紅腫,心下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爲主,很是難得,溫言慰撫了幾句,說道:“小桂子,你抓來的那些羅剎兵,大多數求我釋放回國,我都已放了,卻有二百多名願意留居。”

韋小寶道:“北京比莫斯科熱鬧好玩,跟隨皇上辦事,又比跟隨那兩個不中用的羅剎小沙皇,風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將這批羅剎兵編爲兩個‘俄羅斯佐領’。這兩隊兵,就撥歸你統帶罷。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許他們在京裡生事。”韋小寶大喜,跪下謝恩。出得宮來,兩隊羅剎兵已在太和門外金水橋邊侍候。羅剎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鮮合身,倒也神氣。韋小寶吩咐:每人賞銀二十兩,給假三天。羅剎兵大叫“烏拉”不已。終康熙之世,這兩隊羅剎兵一直在清軍中服役,忠心不貳,外國使臣前來北京,見到中國皇帝役使羅剎官兵,無不心中敬畏。直到衆羅剎兵逐漸老死,“俄羅斯佐領”的編制方始裁撤。(按:關於被俘羅剎兵編入清軍詳情,具見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九“俄羅斯佐領考”。蕭一山《清代通史》雲:“俘獻京師,玄燁赦之,編爲佐領,是爲俄羅斯族兵,其苗裔今有存者雲。”則俄羅斯兵有和中國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韋小寶回到府中,公主和其餘六位夫人、三名子女都已從宮中出來,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賞賜,公主卻愀然不樂。韋小寶一問,原來太后對七個夫人一視同仁,公主雖是她親生,卻無半句親熱的言語。韋小寶自然明白其中緣故,暗想:“太后沒對你特別不好,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說道:“太后是很識大體的,只怕對你特別好了,六個妹妹吃醋。”公主怒道:“她是我親孃,對我好些,難道她們也會吃醋?”韋小寶摟住她,笑道:“我對你特別好些,瞧她們吃不吃醋?”衆夫人嘰嘰喳喳,笑成一團。公主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鬧,也就釋然了。此後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個個設宴和韋小寶慶功道賀,聽戲賭錢,更無虛夕。這一日多隆來訪,說起馮錫範失蹤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順天府。多隆低聲問道:“兄弟,那晚咱們痛打了他一頓,後來怎樣了?”韋小寶道:“後來就送他回家了,這傢伙到哪裡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殺了他?”韋小寶道:“倘若是我叫人殺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着。多大哥,你有沒瞧見?”多隆忙道:“沒有,沒有。咱們只狠狠打了他一頓,哪裡殺他了?”韋小寶道:“是啊。兄弟自從奉旨帶兵後,雖已交卸了副總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衛們乾的事,不論有甚麼干係,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擔當。”

多隆微笑道:“亂子是不會有的。馮家咬定那晚是前鋒營老泰派人來接他去的,後來就沒回家。順天府親自去拜訪老泰,問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尷尬,支支吾吾的不願多說,後來老羞成怒,大發脾氣,順天府也不敢查了。”說着站起身來,拍拍韋小寶的肩頭,笑道:“兄弟,你是福將。哪想到事情會有這麼湊巧,老泰的夫人遲不遲、早不早,偏偏會在這一晚心血來潮,率領娘子軍去攻打甜水井衚衕。這一來,甚麼事情都教老泰給擔當了去。”他心中料定,馮錫範定是暗中給韋小寶殺了,這件事自己雖然了擔了些干係,但嫁禍於前鋒營泰都統,卻是大合己意。他哪裡知道,泰都統夫人不遲不早於那時出師,並非湊巧,而是韋小寶算準時刻,派人向她通風報信的。他自然更加不會知道,韋小寶派了清兵,在監斬的蓆棚中搭了複壁,將馮錫範藏於其內。待驗明茅十八正身,牽出蓆棚之時,韋小寶拿出春宮手帕來,引開了多隆的目光,手下親兵立即將茅十八和馮錫範二人掉了包。其時馮錫範昏迷不醒,滿臉是血,衣着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樣,在法場中低頭而跪,立即斬首,馮茅二人面貌身材雖然有異,卻誰也沒有發覺,劊子手所殺的,其實是馮錫範的頭。親兵將茅十八抱入緊靠蓆棚的韋大人座車,塞住了他嘴巴,馬不停蹄的送往揚州,過了黃河纔跟他說明真相,又送了他三千兩銀子。茅十八死裡逃生,銳氣大挫,又覺韋小寶拚了性命救他,並非不講義氣之人,自也不會再聲張出來了。韋小寶連日酬酢,也有些膩了,記掛着天地會的兄弟,心想皇帝的手段越來越厲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衆兄弟可別讓皇帝給一網打盡了,須得商量個計較纔是。於是扮作個富家公子模樣,要雙兒扮作了親隨,兩人來到天橋,在人叢中混了半個時辰,便見徐天川揹着藥箱,坐在一家小菜館中喝茶。韋小寶當即走進茶館,在徐天川的座頭上坐了下來,低聲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滿臉,大踏步走了出去。韋小寶一愕,跟了出去,見徐天川盡往僻靜處走去,當下和雙兒遠遠跟隨在後。

徐天川穿過三條衚衕,經過兩條小街,來到一條小巷子前,巷口兩株大銀杏樹。他走進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門上打了幾下。板門開處,樊綱迎了出來。他一見到韋小寶,一怔之際,也是怒容滿臉。韋小寶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綱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徐天川板起了臉,問道:“韋大人,你是帶了兵馬來捉我們嗎?”

韋小寶忙道:“徐三哥怎……怎麼開這個玩笑?”樊綱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張,回進屋來,關上了門。韋小寶和雙兒跟着二人穿過院子,來到大廳,只見李力世、祁清彪、玄貞道人、高彥超、錢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廳上。衆人一見韋小寶,都“啊”的一聲,站起身來。

韋小寶拱手道:“衆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貞道人怒道:“我們還沒給你害死,總算還不錯!”刷的一聲,拔出了腰間佩劍。韋小寶退了一步,顫聲道:“你……你們爲甚麼對我……對我這樣?我又沒做……做甚麼對不起你們的事?”玄貞道人大聲怒道:“總舵主給你害死了,風二哥也給你害死了,前幾天你又殺了茅十八!我……我們恨不得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韋小寶大急,忙道:“沒……沒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貞搶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厲聲道:“我們正想不出法子來殺你,你……你這小漢奸今日上門送死,真是總舵主在天有靈。”

韋小寶見情勢不對,回過頭來,便想施展“神行百變”功夫,溜之大吉,卻見徐天川和樊綱二人手執兵刃站在身後,只得說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這樣性急?”玄貞道:“誰跟你這小漢奸稱兄道弟?你這小鬼花言巧語,沒甚麼好聽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來,祭了總舵主和風二哥再說。”左臂一縮,將他拉近身去。韋小寶大叫:“冤枉,冤枉哪!”雙兒眼見危急,從懷裡取出羅剎短銃,向着屋頂砰的一聲,放了一槍,屋中登時煙霧瀰漫,隨即抓住韋小寶後心,用力一扯。玄貞當年吃過西洋火器的大苦頭,父兄都死於火器之下,一聽到槍聲,心頭大震,韋小寶便給雙兒奪了過去。雙兒躍向屋角,擋在韋小寶身前,以短銃銃口對着衆人,喝道:“你們講不講理?”玄貞紅了雙眼,叫道:“大夥兒上,跟他們拚了!”提劍便欲搶上。錢老本伸手拉住,說道:“道長,且慢!”向雙兒道:“你有甚麼道理,說來聽聽。”

雙兒道:“好!”於是將韋小寶如何爲了相救陳近南及衆家好漢而出亡、如何給神龍教擄向通吃島、陳近南如何爲鄭克?”和馮錫範二人所殺、風際中如何陰謀敗露而給自己轟斃、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韋小寶剿滅天地會而他決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場換人搭救茅十八等情,一一說了。她並非伶牙俐齒之人,說得殊不動聽,但羣豪和她相處日久,素知她誠信不欺,又見她隨口說出來,沒絲毫躊躇,種種情由決非頃刻之間捏造得出,韋小寶爲了救護衆人而棄官,伯爵府爲大炮轟平,衆人原是親歷,再細想風際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節,不由得都信了。玄貞道:“既是這樣,韃子皇帝的聖……聖……他媽的聖旨之中,怎麼又說是韋香主害死了總舵主?”他改口稱爲“韋香主”,足見心中已自信了九分。雙兒搖頭道:“這個我就不懂了。”祁清彪道:“這是韃子皇帝的陰謀,要韋香主跟本會一刀兩斷,從今而後,死心塌地做韃子的大官。”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話不錯。”還刀入鞘,雙膝一曲,便向韋小寶跪下,說道:“我們一批胡塗蟲魯莽得緊,得罪了韋香主,罪該萬死,甘領責罰。”其餘羣豪跟着一起跪下。玄貞連打自己耳光,罵道:“該死,該死!”

韋小寶和雙兒急忙跪下還禮。韋小寶驚魂方定,說道:“衆位哥哥請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時誤會有甚麼打緊?”羣豪站起身來,又一再道歉。韋小寶這時可得意了,手舞足蹈,述說往事。他的敘述自然精采生動,事事驚險百出,但在羣豪聽來,卻遠不如雙兒所說的可信。

羣豪交頭接耳的低聲商議了一會,李力世道:“韋香主,總舵主不幸爲奸人所害。天地會羣龍無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議推舉總舵主的事。咱們青木堂兄弟想推你爲總舵主。只是怕其餘九堂的兄弟們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夥兒想請你去立一件大功。”韋小寶連連搖手,說道:“總舵主我是決計做不來的。”但好奇心起,問道:“卻不知要我立甚麼大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亂已定,臺灣又給韃子佔了,北方羅剎人也已給韋香主打退,咱們反清復明的大業,可越來越難了。”韋小寶嘆了口氣,道:“是啊。”心中卻道:“既然很難,大家就偷偷懶,不幹反清復明了罷。”李力世道:“韃子皇帝年紀雖輕,卻是十分精明能幹,又會收羅人心。天下百姓對前朝已漸漸淡忘。再這般拖得幾年,只怕韃子的江山就坐穩了。”韋小寶又嘆了口氣,道:“是啊。”心道:“小玄子坐穩江山,也沒甚麼不好啊。”李力世道:“韋香主很得皇帝寵信,大夥兒想請你定個計策,帶着衆兄弟混進宮去,刺死韃子皇帝。”

韋小寶大驚,顫聲道:“這……這件事可辦不到。”樊綱道:“請問韋香主,不知道中間有什麼困難?”韋小寶道:“皇宮裡的侍衛多得很,又有驍騎營、前鋒營、護軍營、火器營、健銳營、虎槍營等等保駕,乖乖不得了。單是侍衛,就有御前侍衛、幹清門侍衛、三旗侍衛。當日神拳無敵歸辛樹老爺子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斃命,何況是我?要行刺皇上,那可是難上加難。”羣豪聽他一口拒絕,已是不悅,又聽他口稱“皇上”,奴氣十足,更是人人臉有怒色。

樊綱向衆兄弟瞧了一眼,對韋小寶道:“韋香主,行刺韃子皇帝當然極難,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卻也不是絕無成功的指望。我們兄弟進得宮去,那是沒一人想活着出來的了,卻無論如何要保得韋香主平安。你曾爲本會立了不少大功,本會十數萬兄弟之中,實在沒一人及得上你。天地會和韃子不共戴天。今後反清復明的重擔子,全仗韋香主挑起。”韋小寶搖頭道:“這件事我是決計不幹的。皇上要我滅了天地會,我不肯幹,那是講義氣。你們要我去刺殺皇帝,我也不幹,那也是講義氣。”

玄貞怒道:“你是漢人,卻去跟韃子皇帝講義氣,那不是……不是漢……”他本想罵出“漢奸”兩字來,終於強行忍住。樊綱道:“這件事十分重大。韋香主難以即刻答應,那也是情理之常。請你仔細想想,再吩咐大夥兒罷。”韋小寶忙道:“好,好。我去仔細想想,我去仔細想想。”徐天川見他毫無誠意,說道:“只盼韋香主不可忘了故總舵主的遺志,不可忘了亡國的慘禍,凡我漢人,決不能做韃子的奴才。”韋小寶道:“對,對。那是不能忘的。”羣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韋小寶瞧瞧這個,望望那個,笑道:“衆位哥哥怎麼不說話了?”羣豪仍是均不作聲。韋小寶甚感沒趣,猶似芒刺在背,說道:“那麼今天咱們暫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細想想,再跟衆位大哥商量。”說着站起身來。羣豪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禮而別。

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爲誰辛苦竅玲瓏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羣魔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羣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牀新月雨初收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三十三回 誰無癇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爲誰辛苦竅玲瓏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爲誰辛苦竅玲瓏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羣魔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爲誰辛苦竅玲瓏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