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

康熙又是一陣大笑,說道:“皇帝雖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皇帝愛給自己加尊號。有件甚麼喜慶事,打個小小勝仗,就加幾個尊號,雖然說是臣子恭請,其實還不是皇帝給自己臉上貼金。真正好皇帝這麼自稱自贊,已然頗爲好笑,何況許多暴君昏君,也是聖仁文武、憲哲睿智甚麼的一大串。皇帝越胡塗,頭銜越長,當真恬不知恥。古來聖賢君主,還有強得過堯舜禹湯的麼?可是堯就是堯,舜就是舜,後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過稱一聲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會尊號加到幾十字那麼長了。”韋小寶道:“原來鳥生魚湯是不加自己尊號的。皇上是鳥生魚湯,自然也不加了。不過照奴才看來,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倘若不加幾個頭銜風光風光,未免太也吃虧。”康熙笑道:“吃甚麼虧?”韋小寶道:“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大封功臣,犒賞三軍,大家都要升官發財。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開庫房,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一箱箱搬出去花差花差,豈不大大破財?”康熙笑道:“你就是沒學問,沒出息。掃除吳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發財。”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康熙道:“不過蕩平吳逆之後,羣臣一定是要上尊號的。這些馬屁大王,有事的時候不能爲朕出力分憂,一待大功告成,他們就來撿現成便宜,大拍馬屁了。”韋小寶道:“皇上事事有先見之明。咱們那時候靜靜的瞧着,那幾個官兒請皇上加尊號,誰就是馬屁大王。”康熙笑道:“對!那時候老子踢他媽的狗屁股。”君臣相對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吳三桂平後,羣臣便上尊號,歌功頌德,大拍馬屁。康熙下諭道:“賊雖已平,瘡痍未復,君臣宜加修省,恤兵養民,布宣德化,務以廉潔爲本,共致太平。若遂以爲功德,崇上尊稱,濫邀恩賞,實可恥也。”這已說得十分嚴峻,但羣臣兀自不悟,以爲康熙不過假意推辭,又再請上尊號。康熙頒諭:“朕自幼,覺古人君行事,始終一轍者甚少,嘗以爲戒。惟恐幾務或曠,鮮有克終,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間。偶有違和,亦勉出聽斷。中夜有幾宜奏報,披衣而起,總爲天下生靈之計。今更鮮潔清之效,民無康阜之麻,君臣之間,全無功績可紀。倘覆上朕尊號,加爾等官秩,則徒有負愧,何尊榮之有?”羣臣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鬧得灰頭土臉,這纔不敢再請。此是後話,按下不表。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號,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個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韋小寶道:“這個皇帝,奴才見過他好幾次。”康熙奇道:“你見過他好幾次?做夢麼?”韋小寶道:“不是。奴才在戲臺上見過的。有一齣戲叫做《梅龍鎮》,正德皇帝遊江南,在梅龍鎮上見到一個賣酒李鳳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

康熙笑道:“正德皇帝喜歡微服出遊,李鳳姐的事,說不定真是有的。這皇帝不加自己尊號,卻愛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爲‘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遇到甚麼風吹草動,就下一道上諭:‘北寇犯邊,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率六軍往徵。’朱壽就是他的名字。後來打了一仗,其實是敗仗,他卻說是勝仗,功勞很大,下一道聖旨,加封自己爲鎮國公,加俸祿米五千石。”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這人皇帝不做,卻去做鎮國公,真是胡塗得很了。”康熙笑道:“當時大臣一齊反對,說若是封鎮國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稱鎮國公還不打緊,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們一定不肯降級。正德皇帝不理,定要做鎮國公,後來又說立了功勞,加封自己爲太師。幸虧他死得早,否則官越封越大,到後來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皇帝了。”韋小寶聽到“篡位”兩字,不敢多言,只乾笑幾聲。康熙道:“正德皇帝做了許多胡塗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一半也是太監和臣子教壞他的。”韋小寶道:“是,是。壞皇帝愛用壞太監和姦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監和忠臣。”康熙微微搖頭,說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邊,壞太監和姦臣也是有的,只不過皇帝倘若不胡塗,就算給人矇蔽得一時,到後來終於能揭穿奸臣的陰險狡猾。”韋小寶道:“是,是。”一顆心不由得怦怦亂跳。康熙問道:“毛東珠那賤人的姦夫,叫甚麼名字啊?”韋小寶道:“他叫瘦頭陀,真的名字叫甚麼,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這樣胖,象是一個肉球,怎麼叫瘦頭陀?”韋小寶道:“聽說他本來是很高很瘦的,後來服了神龍教教主的毒藥,便縮成一團,變成個矮胖子了。”康熙又問:“你怎知他跟毛東珠躲在慎太妃的轎中,脅迫太后送他們出宮?”韋小寶心念電轉:“皇上先說我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功勞很大。此刻又說他二人躲在太妃轎中,脅逼太后送他們出宮。那麼歸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還不知道。不過歸家三人這時逃走了也罷,給活捉了也罷,給打死也罷,終究是瞞不過的。我又怎麼說纔好?”

康熙見他遲疑不答,問道:“怎麼?有甚麼忌諱的事嗎?”韋小寶道:“不,不!奴才心裡奇怪,怎麼這兩名反賊會坐在太妃的轎中,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還要請皇上開導。”康熙道:“我先問你,你怎知轎裡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揮侍衛襲擊御轎?”韋小寶心想:“原來皇上還以爲是宮中侍衛殺了瘦頭陀和毛東珠,這件事終究是要揭穿的,我還是直說罷。”便道:“奴才罪該萬死,皇上恕罪。”說着跪了下來。康熙皺眉道:“甚麼事?”韋小寶道:“奴才奉皇上諭旨,將反逆毛東珠押去慈寧宮,經過御花園,忽然假山後面豁喇一響,跳出三個穿了侍衛和太監服色的人來,將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帶他們來尋皇上。這三人的武功是極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險些給他們捏斷了。”說着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腫。康熙道:“他們尋我幹甚麼?”韋小寶道:“這三人定是吳三桂派來的刺客,奴才就算給他們捏死了,也決計不肯帶他們來犯駕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剛巧,剛巧太后和太妃鸞駕來到,這三個刺客胡里胡塗,以爲太妃轎中坐的是皇上聖駕,就衝出來行兇。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齊天,竟是反賊殺了反賊。那三個刺客這當兒不知是給衆侍衛格斃了,還是擒獲了,奴才這就去查明回奏。”

康熙道:“三個刺客未必會胡里胡塗,多半是你指點的,是不是?你想與其刺客向我犯駕,不如去害太妃,他們只要一動手,宮中大亂,就傷我不到了,你這條小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韋小寶給康熙說穿了心事,知道抵賴不得,只有連連磕頭。康熙道:“你指點刺客去危害太妃,本來是該當砍頭的,總算你對我還有這麼三分忠愛之心……”韋小寶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萬分的忠愛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見得罷?”韋小寶道:“見得,見得,大大的見得!”康熙伸足在他額頭輕輕一踢,笑道:“他媽的,站起來罷。”韋小寶已嚇得滿頭是汗,磕了個頭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來想不出法子賞你,現下想到了。你指點刺客,犯上行兇,有不臣之心,我卻也不來罰你。將功贖罪,咱們乾折了罷。”韋小寶道:“好極,好極。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贏了,後道是皇上贏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賠我的。”心想:“不升官就不升官。難道你還能封我做威武大將軍、鎮國公嗎?就算封太師,也沒甚麼了不起。當年唐伯虎點秋香,華太師的兩個兒子華大、華二是傻的。我韋太師生兩個兒子韋大、韋二,也這麼亂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黴啦。”康熙道:“這矮胖賊子,用心也當真奸險。他的相好給你抓住之後,難以奪回,料到你定會送進宮來,呈給太后發落,竟然鋌而走險,又闖進慈寧宮去,犯上作亂,脅迫太后。這當兒宮中侍衛加了數倍,戒備森嚴,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樣乘人不備,逾牆遁逃,他只盼坐在慎太妃轎中,由太后親自陪到宮門口,就可雙雙逃走。他萬萬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會指點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鸞轎,將兩名叛賊殺了。”韋小寶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齊天,果然半點也不錯。”心想:“無怪我送老婊子去時,太后一副晦氣臉孔,倒象我欠了她三白萬兩銀子不還似的。原來那時瘦頭陀早已躲在寢殿裡,多半就藏在牀上。瘦頭陀在慈寧宮住過不少日子,熟門熟路,這張大牀也不知睡過多少晚了,也真虧他想得出這條巧計來。不知他在太后寢殿中已等了多久?說不定有好幾天了。啊喲,不好!瘦頭陀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裡,接連幾天,不知幹了甚麼花樣出來沒有?五臺山老皇爺頭上的和尚帽,只怕有點兒綠油油了。”康熙自猜不到他心中的齷齪念頭,笑道:“太后和我福氣大,你的福氣可也不小。”

韋小寶道:“奴才本來是沒有福氣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氣。”康熙哈哈大笑,問道:“那歸辛樹外號‘神拳無敵’,武功果然厲害得很麼?”康熙在大笑聲中問出這句話來,韋小寶耳邊便如起了個霹靂,身子連晃,只覺兩條腿中便似灌滿了醋一般,又酸又軟,說道:“這……這……”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復明!韋香主,你好大的膽子哪!”韋小寶但覺天旋地轉,腦海中亂成一團,第一個念頭便想伸手去靴筒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甚麼都知道了!既然問到這句話,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武功比我高,我一劍刺他不死的。就算能殺了他,我也決計不殺!”當下更無遲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請小玄子饒命!”這“小玄子”三字入耳,康熙心頭登時涌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種種情事,不由得長嘆一聲,說道:“你……一直瞞得我好。”韋小寶磕頭道:“奴才雖然身在天地會,可是對皇上忠心耿耿,沒做過半點對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你活到今日?”韋小寶聽他口氣有些鬆動,忙又磕頭說道:“皇上鳥生魚湯,賽過諸葛之亮。奴才盡忠爲主,好似關雲之長。”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罵:“他媽的,甚麼諸葛之亮,關雲之長?”只是在這要緊的當口,倘若稍假以詞色,這小丑插科打諢,順着杆兒爬上來,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給我從頭至尾,一一招來!只消有半句虛言,我立刻將你斬成狗肉之醬!”說到最後四字,嘴角邊不由得露出笑意。韋小寶爬在地上,瞧不見他神色已和,但聽語意嚴峻,忙磕頭道:“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絲毫瞞隱?”當下將如何去康親王府殺鰲拜而爲天地會所擄,如何拜陳近南爲師,如何被迫入會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最後述說如何遇到歸家三人,如何擲骰子輸給歸鍾,如何繪圖密奏,如何在慈寧花園爲歸二孃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襲擊太妃鸞轎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於盜四十二章經等等要緊關節,自然略過不提。他說了這般長篇大論,居然謊言甚少而真話極多,一生之中算是破題兒第一遭了。康熙不住詢問天地會的情形,韋小寶便也據實稟告。康熙聽了一會,點了點頭,說道:“五人分頭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韋小寶一怔:“皇上連我會中相認的切口也知道了。”接着念道:“自此傳得衆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康熙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韋小寶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康熙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韋小寶念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復明我洪英。”按照天地會中規矩,他這兩句詩一念完,對方便當自報姓名,述說所屬堂口,在會中的職份,康熙卻只微微一笑。韋小寶喜道:“原來皇上也是我會中兄弟,不知是甚麼堂口?燒的是幾炷香……”說到這裡,立知自己胡塗透頂,他是大清皇帝,怎會來“反清復明”?連說:“打你這胡塗小子,打你這胡塗小子!”拍拍有聲,輕輕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康熙站起身來,在殿上踱來踱去,說道:“你做的是我滿洲的官兒,吃的是我大清的祿米,心中卻存着反清復明的念頭。若不是念着你有過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顆腦袋,也早砍下來了。”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洪大量,奴才的腦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會,這天地會的香主說甚麼也不幹了。今後決不反清復明,專門反明覆清。”康熙肚裡暗暗好笑,罵道:“我大清又沒亡國,要你來複甚麼?滿口子胡說!”韋小寶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萬萬年。皇上要我復甚麼,我就復甚麼,要我反甚麼,奴才就反甚麼。”康熙低沉着聲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說道:“好!我要你反天地會!”韋小寶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臉上不自禁的現出難色。康熙道:“你滿嘴花言巧語,說甚麼對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韋小寶忙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再真也沒有了。”康熙道:“我細細查你,總算你對我還沒甚麼大逆不道的惡行。倘若你聽我吩咐,這一次將天地會挑了,斬草除根,將一衆叛逆殺得乾乾淨淨,那麼將功贖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說不定還賞賜些甚麼給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詐,兩面三刀,哼哼,難道我殺不了天地會的韋香主嗎?”韋小寶只嚇得全身冷汗直流,連說:“是,是。皇上要殺奴才,只不過是好比捏死一隻螞蟻。不過……不過皇上是鳥生魚湯,不殺忠臣的。”康熙哼了一聲,說道:“你是甚麼忠臣了?你是大白臉奸臣。”韋小寶道:“皇上明鑑:奴才瞞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說,那是有的。不過的的確確不是大白臉奸臣。董卓、曹操,我是決計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臉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韋小寶得皇帝如此分派他這樣一個角色,登時鬆了口氣,忙道:“小丑就小丑罷,好比……好比時遷、朱光祖,也能給皇上立功。”康熙微微一笑,道:“哼,你總是硬要把自己說成好人,這樣罷,你點齊兵馬,去把天地會、沐王府、歸辛樹一干反賊,一古腦兒的都拿了來。若是走掉了一個,砍你一隻手,走掉了四個,一雙手一雙腳都砍下來。要是走掉了五個,那再砍你的甚麼?”韋小寶道:“這個……這個……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監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罵道:“他媽的,你倒會打如意算盤。”韋小寶愁眉苦臉道:“皇上砍了我兩隻手兩隻腳,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這個腦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連沐王府也知道了,當真消息靈通。”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張紙來,念道:“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青木堂香主韋小寶,屬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高彥超、風際中等等;沐家的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等,三名進宮的刺客是歸辛樹、歸二孃、歸鍾。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賊,除了你自己暫且不算,一共四十二名。”韋小寶又即跪下,磕了兩個頭,說道:“皇上,這幹人雖然說要反清復明,不過他們也沒能反、覆成功。讓我去跟他們說,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過去未來,甚麼都知道了。皇上說過大清江山萬萬年,那定然不錯。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了夥罷。”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賊了?”韋小寶心想:“江湖上好漢,義氣爲重。我如把師父他們都捉了來,皇上一定砍他們的頭。這樣一來,韋小寶出賣,變成吳三桂啦。唉,當時甚麼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吳三桂的小兒子嗎?我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師父他們大家逃走,滾他媽的臭鴨蛋罷。”康熙見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樣?你難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給了你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良機,卻還在跟我討價還價?”韋小寶道:“皇上,他們要來害你,我拚命阻擋,奴才對你是講義氣的。皇上要去拿他們,奴才夾在中間,難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講義氣。”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着反賊,那是順逆不分,目無君上,還說講義氣?”頓了一頓,說道:“你救過我性命,救過父皇,救過太后,今日我如殺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說我對你不講義氣,是不是?”到此地步,韋小寶索性硬了頭皮,說道:“是的。從前皇上答應過的,奴才就算做錯了事,皇上也饒我性命。萬歲爺的金口,說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啦,你倒深謀遠慮,早就伏下了這一着棋子,哼,其心可誅。”韋小寶不懂“其心可誅”這四字是甚麼意思,料想決不是好話,自從識得康熙以來,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心想:“我這顆腦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氣,向他求情也沒有用,只有跟他講理。”說道:“皇上,我拜過你爲師,你答應收我爲徒弟的。那陳近南,也是我的師父。我如心存害你,那是欺師滅祖。我如去害那個師父,也是欺師滅祖。再說……再說,皇帝砍奴才的腦袋,當然稀鬆平常。可是師父砍徒弟的腦袋,卻有點兒不大對頭了。”康熙心想:“收他爲徒的戲言,當時確是說過的。這小子恃寵而驕,無法無天,居然將我跟天地會的匪首相提並論,實在胡鬧之至……”正想到這裡,忽聽得遠處隱隱人聲喧譁,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聲。

韋小寶跳起身來,說道:“好像有刺客。師父請坐着別動,讓徒兒擋在你身前。”康熙哼了一聲,心想:“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說道:“你以後再也不可叫我師父。你不守本門的門規,本師父將你開革了。”說着不禁有些好笑。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奔到殿門外,停住不動。韋小寶奔到殿門之後,立刻拿起門閂上了閂,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手腳之快,無與倫比,喝道:“甚麼人?”

外邊有人大聲道:“啓奏皇上:宮中闖進來三名刺客,內班宿衛已團團圍住,不久便可擒獲。”韋小寶心道:“歸家三人終於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調一百名侍衛,到養心殿前後護駕,屋頂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衛首領應命而去。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臺山遇險,那白衣尼姑從屋頂破瓦而下,果是難以防備,幸虧這小子奮不顧身的在我身前擋了一劍。”過了一會,吆喝聲漸輕,但不久兵刃撞擊又響了起來。康熙皺起眉頭,說道:“連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來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麼辦?”韋小寶道:“皇上不用煩惱。像歸辛樹這等腳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過四五個罷了。”再過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刀劍嫌詔,加調的內班宿衛到了殿外;又聽得殿頂四周屋瓦發出響聲,上高的宿衛躍上了殿頂,衆衛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內,都把守在殿檐殿角,不敢走到屋頂,否則站在皇帝頭頂,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康熙知道單是養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衛把守,決計無虞,不再理會刺客,說道:“你瞧瞧這是甚麼?”從衣袖內又抽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

韋小寶走近一看,見是一幅圖畫,中間畫的是一座大屋,屋前有旗杆石獅,有些像是自己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着十幾門大炮,炮口都對準了大屋。再仔細看時,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康熙道:“你認得這屋子嗎?”韋小寶道:“倒有點兒像奴才的狗窩。”康熙道:“你認得就好。”指着圖中門額上的四字,問道:“這‘忠勇伯府’四字,都認得嗎?”

韋小寶聽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冷汗直冒。自己住處四周排列了這許多大炮,自然大事不妙。他曾親眼見到兩個外國鬼子湯若望、南懷仁操炮,大炮一發,轟的一聲,只炸得火焰沖天,泥石濺起十幾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護身寶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醬了,想到大炮轟擊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戰。康熙緩緩的道:“今兒晚上,你們天地會、雲南沐家、華山派姓歸的,還有王屋派門下司徒鶴一干人,都要在你家聚會。我這十二門大炮,這會兒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彈火藥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開窗子,露出炮口,一點藥線,只怕沒一個反賊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轟不死,逃了出來,圍在外面的幾隊前鋒營兵馬,總也不能吃飯不管事。剛纔你見到前鋒營統領阿濟赤了罷?他已去點兵預備動手了。前鋒營向來跟你統帶的驍騎營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罷?”韋小寶顫聲道:“皇上甚麼都算到了,此刻對奴才明言,就是饒了奴才一條性命。奴才以前的一點兒微功,就此將功折罪,都折得乾乾淨淨,半點兒也不剩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兩人賭牌九,你先贏了不少銀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輸還了給我,以前贏的,一下子都吐了出來,從此沒了輸贏。我們如要再玩,就得從頭來過。”韋小寶吁了一口氣,說道:“真正多謝皇上龍恩,奴才今後只專心給皇上當差,別說天地會,就算是天九會的香主,奴才也不幹了。”心中暗暗着急:“師父他們約好了今晚在我屋裡聚會,怎生通知他們別去纔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這一干反賊,只不過是試試奴才的心,其實皇上早就神機妙算,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

只聽得殿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反賊拿到!”康熙臉有喜色,喝道:“帶進來!”韋小寶道:“是!”轉身過去拔了門閂,打開殿門。數十名侍衛擁了歸家三人進來,齊喝:“叩見皇上,下跪!”數十名侍衛一齊跪倒。歸辛樹、歸二孃、歸鍾三人滿身血污,到處是傷,卻昂然直立。三人都給粗索綁住了,身畔各有兩名侍衛牽住。侍衛的領班喝道:“下跪!下跪!”歸家三人哪去理睬。只聽得殿上嗒嗒聲響,歸家三人和受傷的侍衛身上鮮血不住下滴。歸二孃怒目瞪視韋小寶,喝道:“小漢奸,你……你這臭賊!”韋小寶眼見三人的慘狀,心中不禁難過,任由她辱罵,也不回答。康熙點點頭,說道:“神拳無敵歸辛樹,卻原來是這麼個糟老頭兒!咱們的人死傷了多少?”侍衛領班道:“回皇上:反賊兇悍之極,侍衛殉職的三十多人,傷了四十來人。”康熙“嘿”的一聲,擺了擺手,心中暗贊:“了不起!“侍衛領班吩咐手下將三人帶出。突然間歸辛樹大喝一聲,運起內力,右肩向身旁侍衛一撞。那侍衛“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出去,腦袋撞在牆上,登時斃命。歸辛樹抓住綁在歸鐘身上的繩索,一繃一扯,拍的一聲,繩索立斷,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兒快走,我和媽媽隨後便來。”向外一送,歸鍾便從殿門口飛了出去。便在此時,歸氏夫婦雙雙躍起,向康熙撲將過去。韋小寶見變故鬥生,大驚之下,搶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滾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護住康熙。只聽得拍拍兩聲響,跟着便有幾名侍衛搶過,扶起康熙和韋小寶。看歸氏夫婦時,只見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劍,眼見是不活了。歸辛樹力殺數十名侍衛後,身受重傷,最後運起內力,扯斷了兒子身上的綁縛,立即向康熙撲去。歸二孃明白丈夫的用意,一來只盼臨死一擊,能傷了韃子皇帝的性命,二來好讓兒子在混亂之中脫逃。兩人手腳都爲繩索牢牢捆縛,再也無力掙斷,還是一齊躍起,向康熙衝擊。但兩人力戰之餘,已然油盡燈幹,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噴鮮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地來。衆侍衛就算不再砍斫,兩人也早斃命了。康熙驚魂稍定,皺眉道:“拉出去,拉出去。”侍衛齊聲答應,正要擡出二人屍首,突然殿門口人影一晃,竄進一個人來,身法奇快,撲在歸氏夫婦的屍身上,大叫:“媽,爹!”正是歸鍾。數名侍衛兵刃斫將下去,歸鍾竟不知閃避,兵刃盡數中在他身上,只聽他喘氣道:“媽,你……你不陪着我怎麼辦?我不認得路……”咳嗽兩聲,垂首而死。他一生和寸步不離,事事由母親安排照料,此刻離開了父母,竟是手足無措,雖然逃出了養心殿,終究還是回來依附父母身畔。侍衛總管多隆奔進殿來,跪下道:“回皇上:宮裡刺客已全部……全部……肅清……”見到殿上滿地是血,心下惶恐,磕頭道:“刺客驚了聖駕,奴才……奴才該死!”

康熙適才給韋小寶這麼一抱一滾,雖然甚是狼狽,有損尊嚴,但此人捨命護駕,忠君之心卻確然無疑,對多隆道:“外面還有人要行刺韋小寶,你要好好保護他,不得離開寸步,更加不能讓他出宮。明日早晨,再另聽吩咐。”多隆忙應道:“是,是。奴才盡心保護韋都統。”韋小寶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轟天地會,怕我通風報訊,吩咐多隆看住我。”康熙走到殿門口,又想:“小桂子狡獪得緊,多隆這老粗不是他對手。”轉頭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緊緊跟着韋小寶,不能讓他跟人說話,也不能讓他傳遞甚麼東西出宮。總而言之,局勢危險,你就當他是欽犯辦好了。”多隆應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無微不至。”只道皇上愛惜韋小寶,不讓刺客有危害他的機會。韋小寶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心知皇帝這麼說,是顧住自己面子,日後還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又贏了一注。咱們打從明兒起再來玩過罷。你那隻金飯碗,可得牢牢捧住,別打爛了!”說着出了殿門。康熙這兩句話,自然只有韋小寶明白。適才自己抱住康熙護駕,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殺了師父陳近南等一干人後,自己跟天地會再不相干,皇帝又會重用。那隻金飯碗上刻着“公忠體國”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對他忠心耿耿,不得再有二心。韋小寶想到師父和天地會中一干兄弟血肉橫飛的慘狀,自己就算再加官進爵,於心如何能安?心道:“做人不講義氣,不算烏龜王八蛋算甚麼?”

尋思:“皇上消息這麼靈通,是哪個王八蛋跟他說的?今兒早我第一次見到皇上,他對我好得很,說要派我去打勝仗,盼望我拿到吳三桂,封我爲平西王。那時候皇上一定還不知道天地會韋香主的事。他得知訊息,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給太后這當口。卻是哪個狗賊通風報信?哼,多半是沐王府的人,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鶴的手下。否則我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做白龍使這些事,皇上又怎麼不知道?”多隆見他愁眉苦臉,神情恍惚,拍拍他肩膀,笑道:“韋兄弟,皇上這般寵愛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幾生修來的?朝裡不論哪一位親王、貝勒、將軍、大臣,皇上從來不曾派御前侍衛保護過他。大家都說,韋都統不到二十歲,就會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擔心,只要不出宮門一步,反賊就有千軍萬馬,也傷不到你一根寒毛。”韋小寶只有苦笑,說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們做奴才的,自該盡心竭力,報答皇上的恩典。”眼見數十名侍衛站在前後左右,要給天地會兄弟傳個信,那真是千難萬難,心想:“甚麼封王封公,老子是不想了。寧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腳,大喝一聲:‘滾你媽的臭鴨蛋!從此不許你再見我的面。’這般保護,可真的保了我的老命啦。”

多隆道:“韋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隨便走動,是到你從前的屋子去歇歇呢,還是去侍衛班房,大夥兒陪你耍幾手?”他知跟韋小寶擲骰子、推牌九,最能投其所好。韋小寶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緊事情,須得立即辦妥,請多大哥一起去罷。”多隆臉有難色,道:“太后交下來的差使,當然立刻得辦,不過……不過……皇上嚴旨,要韋兄弟千萬不要出宮……”韋小寶笑道:“這是在宮裡辦的事兒,多大哥不必擔心。”多隆當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宮門,那便百無禁忌。”

韋小寶吩咐侍衛,將慎太妃的鸞轎立刻擡到神武門之西的火燒場去,說道:“有誰打開了轎簾,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腦袋。”刺客襲擊太妃鸞轎之事,多隆和衆侍衛均已知悉,雖不明其中真相,卻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隱事,一直惴惴不安,聽韋小寶說要擡去火燒場焚化,那是去了一個天大的禍胎,各人心頭都放下了一塊大石。當下多隆隨着韋小寶,押了鸞轎去火燒場,一路之上,轎中兀自滴出血來。至於轎中死人是誰,自然無人敢多問半句。到得火燒場,蘇拉雜役堆起柴枝,圍在鸞轎四周燒了起來。韋小寶撿根木條,拿焦炭畫了只雀兒,雙手拱了木條,對着轎子喃喃祝告:“瘦頭陀、老婊子,你們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陰世去做千年萬年的夫妻罷。殺死你們的歸家三位,這當兒也已死了。你們前腳走,他們後腳跟來。倘若在奈何橋上、望鄉臺邊碰到,大夥兒親近親近罷。”多隆等見他嘴脣微動,料想是祝告死者陰魂早得超生,只見他搬起幾塊石子,堆成一個小堆,將木條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紅英通傳消息的記號?眼見轎子和屍體都燒成了焦炭,韋小寶回到自己從前的住處,早有奉承他的太監過來打掃乾淨,送上酒菜點心。韋小寶給了賞錢,和多隆及侍衛用了些,說道:“多大哥,你們各位請隨便寬坐。兄弟昨晚整晚給皇上辦事,實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氣,快請去睡,做哥哥的給你保駕。”韋小寶道:“那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敢當。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賞你甚麼?你跟我說了,兄弟記在心裡,見到皇上高興之時,幫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韋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還有不成的嗎?”

韋小寶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裡當差,有些兒膩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調劑調劑。”韋小寶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說得不差,在城裡,高過咱們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實在顯不出威風,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幾兩銀子使使,只須這麼咳嗽一聲,人家立刻就乖乖的雙手捧了上來。”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回到房中,斜倚在牀上,心想:“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緊,我要出宮去給師父報訊,那決計辦不到。待會陶姑姑到來,自可請她去傳信,就怕她來得太晚,倘若她半夜三更纔來相會,那邊大炮已經轟了出去,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會,尋思:“眼下只有想個法子,派些侍衛去打草驚蛇。”計較已定,閤眼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見日影稍斜,已過未時,走出房去,問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賊,是甚麼來頭?”多隆道:“這可不知道了。”韋小寶道:“一批是天地會,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頭,道:“這兩夥反賊都很厲害,怪不得皇上這麼擔心。”韋小寶道:“我想在宮裡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雖有多大哥保護,但反賊不除,總是後患無窮。”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見,必有妙策,韋兄弟倒也不必擔心”。

韋小寶道:“是。不瞞大哥說,兄弟家裡,有幾個如花如玉的小妞兒,兄弟很是喜愛。看來今晚反賊會到我家裡行刺,他們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將這幾個小妞兒殺了,那……那是可惜得很。”多隆笑着點了點頭,想起那日韋小寶要自己裝模裝樣的跟鄭克?”爲難,便是爲了一個小美人兒,這個小兄弟風流好色,年紀雖小,家中定已收羅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這個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護。”

韋小寶大喜,拱手稱謝,說道:“兄弟家裡的小妞兒,我最寵愛的共有三人,一個叫雙兒,一個叫曾柔,還有一個叫……叫劍屏(心想若是說出沐劍屏這個“沐”字來,只怕引起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錯的,兄弟實在放心不下。請大哥這就派人去保護,跟她們說,今晚有天地會和沐家刺客到來,要她們趕坑阢了出來。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裡,刺客到來,正好一古腦兒抓他奶奶的。哪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當重重酬謝。”多隆一拍胸膛,笑道:“這件事容易辦。是韋伯爵府上的事,哪一個不拚命向前?”當即吩咐侍衛領班,命他出去派人。衆侍衛都知韋小寶出手豪闊,平時沒事,也往往千兒八百的打賞,這一次去保護他的寵姬愛妾,那更是厚厚的賞賜了,當下盡皆欣然奉命,輪不到的不免唉聲嘆氣,抱怨運氣欠佳。韋小寶心下稍慰,暗想:“雙兒她們聽了衆侍衛的言語,說是宮裡派人來保護,等候捉拿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刺客,自會通知我師父他們躲避。但若我師父他們倒躲開了,雙兒、曾姑娘、小郡主三個卻給大炮轟死,那可糟糕!不過大隊御前侍衛在我屋裡,外面的炮手一定不會胡亂開炮。”轉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嚴旨,不管三七廿一,到時非開炮不可,那又如何?”小郡主和曾柔也還罷了,雙兒對自己情深義重,那是心頭第一等要緊人,決不能讓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兩難,如要侍衛將雙兒她們先接了出來,便沒人留下給師父和衆兄弟傳訊;只救雙兒,不救師父,重色輕友,那又是烏龜王八蛋了。一時繞室徬徨,苦無妙策。過了大半個時辰,率隊去忠勇伯府的侍衛領班回來稟報:他們還沒走近伯爵府,便給前鋒營的官兵擋住,帶隊的前鋒參領說道,他們奉旨保護伯爵府,不用衆位侍衛大人費心了。衆侍衛要進府保護內眷,前鋒營說甚麼也不讓過去,說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到後來連前鋒營的阿統領也親自過來阻攔,衆侍衛拗不過,只得回來。

韋小寶一聽,心中只連珠價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當真周到,竟派了前鋒營去保護你的小美人兒,那你還擔心甚麼?哈哈,哈哈!”

韋小寶只得跟着乾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這一番我師父他們可真是大禍臨頭了。前鋒營定是奉了嚴旨,在我伯爵府四處把守,見到尋常百姓,就放他們進府,以便晚上一起轟死,若是文武官員,便攔住了不許進去。”又想:“我突然發出‘含沙射影’暗器,要結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難,可是這許多侍衛,又怎能一個個盡數殺了?可惜我身邊的蒙汗藥,在莊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見日頭越來越低,他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全身發燙,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卻想不出半點主意。

過得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黑下來,韋小寶推窗向外看去,只見七八名侍衛在窗外踱來踱去,守衛嚴密之極。他東張西望,那裡有陶紅英的影子?長嘆一聲,頹然倒在牀上,心想這當兒只怕已有不少朋友進了伯爵府,多耽擱得一刻,衆兄弟便向陰世路走近了一步。

一瞥眼間,見到屋角落裡的那隻大水缸,那是海天富遺下來的。當日自己全靠了這隻水缸,才殺了瑞棟,心想:“我何不把多大哥騙進房來。發暗器殺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來,混亂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錯,平白無端的傷他性命,實在對他不住。可是義氣有大有小,我師父他們幾十條性命,總比他一條性命要緊些。”想了一會,心意已決,取火刀、火石打了火,點着了蠟燭,心想:“帳子着火最快,一殺了多大哥,便燒帳子。”

正在這時,聽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韋兄弟,酒飯送了來啦,出來喝酒。”韋小寶道:“咱哥倆在房裡吃罷!”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監提了飯盒子進來。

那太監是個十六七歲少年,進房後向韋小寶請了安,打開飯盒子,取出酒飯。韋小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個主意,說道:“你在這裡侍候喝酒。”那小太監十分歡喜,素知韋伯爵從前是御膳房的頭兒,對下人十分寬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處,喜孜孜的擺設碗筷。

多隆跟着走進房來,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宮裡當差了,皇上卻不撤了你這間屋子。就算是親王貝勒,皇上也不會這麼優待。”韋小寶道:“倒不是皇上優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哪來理會這等不相干的小事?說實在的,兄弟再在這裡住,可十分不合規矩。”

多隆笑道:“別人不合規矩,你兄弟卻不打緊。”他知宮裡的總督太監要討好韋小寶,誰也不會另行派人來住這間屋子,宮裡屋子有的是,海天富這間住屋又不是甚麼好地方,接管御膳房的太監自然另有住處。韋小寶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該得通知總管太監,把這間屋子繳回。咱們做外臣的再住在宮裡,給外面御史大人知道了,參上一本,可不是味兒。”多隆道:“皇上喜歡你,誰又管得了?”韋小寶道:“請坐。請坐。這間屋子也沒甚麼好,只是兄弟住得慣了,反而覺得外面的伯爵府沒這裡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後,拔了匕首在手,笑道:“這八碗菜,都是兄弟愛吃的,膳房裡倒還記得,大哥試試這碗蟹粉獅子頭怎樣?”多隆道:“兄弟愛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話沒說完,突覺左邊後心一涼,伏在桌上便不動了。

原來韋小寶已對準他後心,一匕首刺了進去。這一刀無聲無息,那小太監絲毫不覺,仍在斟酒。韋小寶走到他背後,又是輕輕一匕首將他刺死,立即轉身,在門後上了閂,快手快腳除下衣帽鞋襪,只剩內衣褲和護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監的衣帽,將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監身上。兩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然後將小太監的屍身抱到椅邊坐下,提起匕首,在小太監的臉上一陣亂剁,將五官剁得稀爛。他手中忙碌,心裡說道:“多大哥,你是韃子,我天地會靠殺韃子吃飯,不殺你不行。今日傷你性命,實在對不住之至。好在你總免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定要砍你的腦袋,你也不過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虧。何況我殺了你,你是因公殉職。但如皇上砍你的頭,你勢必要被抄家,老婆兒女都要受累,不如早死半日,換得家裡的撫卹贈蔭。打起算盤來算一算,你實在是佔了大大的便宜啦。”但多隆平素對自己着實不錯,迫不得已的殺了他,心中終究十分難受,忍不住流下淚來。拭了拭眼淚,轉身瞧那小監,心道:“你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黃馬褂,可有多神氣。你本來便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黃馬褂的半分邊兒,頭上這頂伯爵大人的頂帽,單是那一顆紅寶石,便夠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升官發財,可交上大運啦。我韋小寶當年冒充小桂子,從此飛黃騰達,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韋小寶,今後是不是能飛黃騰達,那得瞧你的本事了。”又想:“我先前冒充小太監,今日讓一個小太監冒充回去,欠下的債,還得一清一爽,乾乾淨淨。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沒對你不起。”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見已無破綻,大聲說道:“小娃兒,你這就出去罷,這裡不用你侍候了。這五兩銀子,給你買糖吃。”跟着含含糊糊的說了聲:“多謝伯爵大人。”又提高嗓子說道:“我跟多總管在這裡喝酒談心,誰也不許來打擾了!”太監在宮裡本來只服侍皇帝、皇后、妃嬪、皇子和,但有職司的大太監要小太監服侍,卻也向來如此。韋小寶雖已不做太監,他從前卻是宮中聲威赫赫、大紅大紫的太監,要一名小太監侍候再打賞銀子,實在平常不過。門外衆侍衛聽了,誰也不加理會,只見房門開處,那小太監提了飯盒出來,低着頭,回身帶上了門。韋小寶提了食盒,低頭走向門口。見衆侍衛正在搬飯斟酒,誰也沒有留意,韋小寶暗暗歡喜,心想:“衆侍衛至少要一個時辰之後,纔會發見房裡兩人已經死了,只道韋伯爵和多總管都被刺客刺死,這一下可得嚇他們個屁滾尿流。”跨出大門,忽見數名太監宮女提着燈籠前導,擡了一乘轎子到來。這乘轎子以野雞尾毛爲飾,稱爲“翟轎”。領先的太監喝道:“公主駕到。”韋小寶大吃一驚:“公主遲不到,早不到,卻在這當兒到來,一進屋去,立即見到我韋小寶給人殺死了。宮中還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難萬難了。”一時手足無措,只見轎子停下,建寧公主從轎裡跨了出來,叫道:“小桂子在裡面罷?”韋小寶硬起頭皮,走上前去,低聲說道:“公主,韋爵爺喝醉了,奴才領公主進去。”燈籠不甚明亮,公主沒認出他來,眼見衆侍衛一齊從屋中出來迎接,心想:“怎麼這許多人?”皺起了眉頭,左手一擺,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進屋。韋小寶跟了進去。他一進屋子,反手便帶上了門。公主道:“你也出去。”韋小寶道:“是,韋伯爵在內房。”公主快步過去,推開房門,只見“韋小寶”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顯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還不快出去?”韋小寶低聲笑道:“我如出去,便燒不成藤甲兵了。”公主一驚,回過頭來,燭光下赫然見到韋小寶站在身後,不由得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幹甚麼?”韋小寶低聲道:“別作聲!”公主瞧瞧他,又瞧伏在桌上的“韋小寶”,低聲問道:“搗甚麼鬼?”韋小寶拉着她進房,又關上了房門,低聲道:“大事不妙,皇上要殺我!”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殺了額駙,怎麼連你也要殺?他……他……他如殺了你,我跟他拚命。”

韋小寶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說道:“咱們快逃出宮去。皇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腦袋。”公主給他一抱一吻,登時全身痠軟,暱聲道:“皇帝哥哥殺了額駙,我只道便可嫁給你了,怎麼……怎麼又弄出這等事來?他怎會知道的?”韋小寶道:“定是你露了口風,是不是?”公主臉上一紅,道:“我沒有。我只問過幾次,你甚麼時候回來。”韋小寶道:“那還不是嗎?那也不打緊,反正咱倆這夫妻是做定了。這就快逃出宮去罷。”

公主遲疑道:“我明兒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會殺你的。他殺了額駙,跟我說很對我不住,答應另外給我找一個好額駙。他向來很喜歡你的……”說到這裡,只覺房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嗅了兩下,問道:“甚麼……”突然間胸口一陣煩惡,哇的一聲,扶着椅背大吐起來,喉頭不住作嘔,卻只吐出了些清水。韋小寶輕輕拍她背脊,輕輕安慰:“怎麼?吃壞了東西?好一些沒有?”公主又嘔了兩下,忽地反過手掌,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吃壞了東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雙拳在他胸口不住捶打。

公主向來橫蠻,此時突然發作,韋小寶也不以爲奇,但眼前事勢緊迫,多耽擱得一刻,跟大炮齊轟的時候便近了一刻,實不能跟她無謂糾纏,說道:“好,好,都是我不好。”公主扭住他耳朵,喝道:“你跟我去見皇帝哥哥,咱倆馬上要拜堂做夫妻。”韋小寶大急,求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見皇上,你的老公就變成沒腦袋的額駙了。咱們快快逃出宮去要緊。”公主重重一拉,韋小寶耳朵吃痛,忍不住叫了一聲。公主罵道:“你沒腦袋,打甚麼緊?你這小鬼,你本來就是沒腦子的。我肚子裡的小小桂子卻怎麼辦?”說到這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問道:“甚……甚麼……小小桂子?”公主飛起一腳,正中他小腹,哭道:“我肚子裡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們若不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太監,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韋小寶臉色慘白,正在這千鈞一髮的緊急當口,偏生又遇上了這樁尷尬事,忙道:“咱們如不趕快出宮,小小桂子就沒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後,咱們立刻拜堂成親,你生下小小桂子來,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總不好意思殺了妹夫罷?”公主道:“有甚麼不好意思?吳應熊是他妹夫,他還不是一刀殺了?”韋小寶道:“皇上知道吳應熊是假妹夫,我韋小寶纔是貨真價實。假妹夫殺得,真妹夫殺不得。好公主,咱們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後,摟住了你的脖子叫媽媽,可不是挺美嗎?”說着便伸手摟住了她脖子。公主噗哧一笑,喜道:“美你個王八蛋,我纔不要小王八蛋叫媽媽呢。”話是這麼說,扭住韋小寶耳朵的手卻也放開了,暱聲道:“這麼久沒見你了,你想我不想?”說着便撲在他懷裡。韋小寶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時時刻刻都想。”心中暗罵:“這當兒糾纏不清,真是他媽的死婊子。”眼見她情意纏綿,紅暈上臉,這時實在不能跟她親熱,可是不敢得罪了她,低聲道:“咱們一逃出宮去,以後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塊,再也不分開了。這就走罷。”公主身子扭了幾扭,說道:“不成!咱們今晚就要做夫妻。”韋小寶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總得逃出宮去再說。”公主道:“逃甚麼!皇帝哥哥最喜歡我的,他是你師父,也是最喜歡你的。咱們明兒求求他,他就甚麼氣也沒了。皇帝哥哥最恨吳三桂,你請旨帶兵去打吳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馬大元帥,你就做副元帥,把吳三桂打得落花流水,皇帝哥哥還封你做王爺呢。”說着緊緊摟住了他。韋小寶正在狼狽萬狀之際,突然間窗格上有人輕輕敲了三下,一停之後,又敲了兩下。韋小寶大喜,低聲道:“是陶姑姑嗎?”輕輕推開公主,搶過去開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進來,正是陶紅英。兩個女人一對面,都是吃了一驚。陶紅英低聲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甚麼人,來幹甚麼?”一轉念間,登時醋意勃發,心想深更半夜的,這宮女從窗子跳進小桂子的屋裡,那還有甚麼好事幹了,定是他的相好無疑,雖見陶紅英年紀已老,但想小桂子連這樣又老又醜的宮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熱如火,給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發若狂,大聲叫道:“來……”

韋小寶早已防到,哪容她將“來人哪”三字喊出口來,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公主用力掙扎,反手拍的一聲,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驚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頭頸,出力收緊,罵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時呼吸艱難,手足亂舞。韋小寶左手反過來,在她頭上捶了兩拳。

陶紅英見他膽敢毆打公主,大吃一驚,隨即知道這件事反正鬧大了,伸出手指,在公主腰間和胸口連點三下,封了她上身數處穴道。韋小寶這才放開了手,低聲道:“姑姑,大事不好,皇帝要殺我,這就得趕快逃出去。”陶紅英道:“外邊侍衛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壇後面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得鑽空子過來。你瞧。”輕輕推進窗格一線。

韋小寶湊眼望出去,果見七八名侍衛提了燈籠來回巡邏,一轉念間,想起瘦頭陀和毛東珠的法子,心想:“他兩個運氣不好,撞到了歸辛樹夫婦。老子就學學他們的樣。總不成歸家這三人借屍還魂,又來打公主的轎子。”對公主道:“公主,你別喝醋。她是我的姑姑,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媽媽的姊姊。你不用亂髮脾氣。”公主給陶紅英點了穴道後,氣得幾欲暈去,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心意登和,也沒想到“爹爹的妹子”和“媽媽的姊姊”不能是同一個人,總之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沒事了,當下臉上露出笑容,說道:“那麼快放開我。”韋小寶要討她歡喜,說道:“你是我老婆,快叫姑姑。”公主很是高興,居然便叫了聲:“姑姑!”

陶紅英莫名其妙,眼見兩人剛纔還在打大架,怎麼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來?

韋小寶道:“你去吩咐把轎子擡進屋來,然後叫人出去,關上了門,我和你一起坐在轎裡。咱們混出宮去,立即拜堂成親。拜堂的時候一定得有個長輩在旁瞧着,這纔算數。我們的姑姑就是長輩了,你說好不好?”公主大喜,臉上一紅,低聲道:“很好!”韋小寶推她背心,催道:“快去,快去!”公主給他催得緊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開,便走到門口吩咐:“把轎子擡進屋來!”

一衆太監宮女都感奇怪,但這位公主行事向來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來甚麼事,總是合乎常情的極少,異想天開的甚多,當即齊聲答應,擡轎過來。慎太婦鸞轎可擡進慈寧宮,悄悄將瘦頭陀和毛東珠擡出去。韋小寶這住屋數尺闊的門口,公主的翟轎怎擡得進門?只進了兩條轎杆,轎身塞在門口,便進不來了。公主罵道:“不中用的東西,通統給我滾出去。”在轎前擡轎的兩名太監均想:“門口就這麼寬,又怎怪得我們?”當下從轎畔鑽了出去。韋小寶在公主身邊低聲道:“你吩咐衆侍衛不要進來。”公主大聲道:“小桂子,你給我好好在屋裡耽着,不許出來。”韋小寶大聲道:“是,時候不早了,請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罷。”公主罵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着嗎?”韋小寶大聲道:“宮裡鬧刺客,公主殿下還是小心些爲是。”公主道:“皇上養了這一大批侍衛,淨會吃飯不管事。大家給我站在屋子外面,不許進去。”衆侍衛齊聲答應。

韋小寶鑽進轎子坐下,招了招手。陶紅英解開公主身上穴道,公主也進轎去,坐在他身前懷裡。韋小寶左手摟住了她,低聲對陶紅英道:“姑姑,請你陪我們出宮罷。”心想她武功了得,有她在轎旁護送,倘若給人拆穿西洋鏡,也好幫着打架殺人。陶紅英當即答允,她穿的是宮女服色,站在公主轎邊,誰也不會起疑。公主喝道:“擡了轎子走。”兩名在前擡轎的太監又從轎側鑽入門裡,和在轎後擡轎的太監一齊提起轎槓,將轎子倒退數步,轉過身來,擡起來走了,心中都大爲奇怪:“怎麼轎子忽然重了?”公主聽着韋小寶的指點,吩咐從神武門出宮。翟轎來到神武門,宮門侍衛見公主翟轎要深夜出宮,上前盤問。公主從轎中一躍而出,喝道:“我要出宮,快開門。”這晚神武門當值的侍衛領班是趙齊賢,當即躬身行禮,陪笑道:“啓稟殿下,宮裡今晚鬧刺客,不大平靜,請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宮罷。”公主怒道:“我有急事,怕甚麼刺客?”趙齊賢本來不敢違拗,但知額駙吳應熊已誅,公主夤夜出宮,說不定跟吳三桂的造反有甚麼牽連,明白查究起來,脫不了重大幹系,接連請了幾個安,只是不肯下令開門,實在給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請示多總管,請公主稍待,奴才請示之後,立即飛奔回來開啓宮門。”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公主只是發脾氣,趙齊賢卻說甚麼也不肯開門,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趙齊賢,你知我是誰?”趙齊賢跟隨他辦事已久,自然認得他聲音,又驚又喜,問道:“是韋副總管?”韋小寶笑道:“正是。”從轎中探頭出來,招了招手。趙齊賢忙走近身去。韋小寶低聲道:“我奉皇上密旨,去辦一件機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會壞事,因此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轎子裡,請公主遮掩了出去。”趙齊賢素知他深得皇上寵幸,行事神出鬼沒,更無懷疑,忙道:“是,是。卑職這就開門。”韋小寶靈機一動,低聲道:“你想不想升官發財?”趙齊賢跟着他辦事,數年間官已升了兩級,財已發了二萬多兩銀子,一聽“升官發財”四字,知道韋副總管既問到這句話,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下,忙屈膝請安,說道:“多謝副總管栽培。副總管有甚麼差遣,卑職粉身碎骨,在所不辭。”韋小寶心想:“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大炮轟來,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說過在所不辭,須怪不得我。”低聲道:“有一批反賊跟吳三桂勾結。皇上定下妙計,這當兒已騙得他們聚在我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帶領前鋒營人馬,前去擒拿。前鋒營素來跟我的驍騎營不對,你可知皇上爲甚麼派我去帶領前鋒營?”趙齊賢道:“卑職笨得很,這個可不知道了。”韋小寶壓低了嗓子,說道:“前鋒營的阿統領跟吳三桂勾結,皇上要乘機一網打盡。公主是吳三桂的媳婦,他們一見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趙齊賢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阿統領竟敢大逆不道。這件事多半也是給韋副總管查出來的,立了大功。”韋小寶道:“這件功勞,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裡的。咱們是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財同發,你帶四十名侍衛,跟我一起去立功罷。”

趙齊賢大喜,連聲謝謝,忙請公主升轎,點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馬屁的侍衛,說道奉了密旨辦事,大開神武門,護送公主翟轎出宮,吩咐餘下的六十名衛士嚴加守衛。韋小寶道:“這宮門今晚無論如何是不可開了,除非有多總管和我的命令,否則甚麼人都不能放出宮去。”趙齊賢轉傳韋小寶的號令,餘下六十名宮門侍衛齊聲答應。韋小寶暗暗好笑:“老子這一去,那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就不知多總管的鬼魂,會不會來傳令開啓宮門?”銅帽兒衚衕離皇宮並不甚遠,一行人不多時已行近忠勇伯府。一路上韋小寶一顆心跳個不住,只怕行到半路,前面已炮火連天,幸好始終靜悄悄地並無動靜。

將到衚衕口,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已得報公主翟轎到來,上前迎接。公主在轎中一面給韋小寶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詳細囑咐,如何行事,聽得阿濟赤通名迎接,當即從轎簾後探頭出來,說道:“阿統領,皇上密旨,今晚交辦的事情十分要緊,你一切都預備好了?”

阿濟赤躬身道:“是,都預備好了。”公主低聲道:“那些大炮,也都已安排定當。”阿濟赤道:“是,是南懷仁南大人親自指揮。”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分明,心道:“皇上果然沒騙我。南懷仁這洋鬼子在這裡親自瞄準,那還有打不中的?”公主道:“皇上吩咐,要我進伯爵府去辦一件事,你跟着我進去罷。”阿濟赤道:“回殿下:時候緊迫,這時候不能進去了。”公主怒道:“甚麼不能進去?這是聖旨,你也敢違抗嗎?”阿濟赤道:“奴才不敢。不過……不過,實在很危險。殿下萬金之體……”

韋小寶在轎中一聲咳嗽,陶紅英搶上一步,出指如風,已在阿濟赤左右腰間和脅下三處要穴各點一指。阿濟赤一聲輕呼,上身已動彈不得,隨覺背心一涼,跟着一陣劇痛,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這一下只嚇得魂飛天外,全然不明所以。公主道:“皇上的密旨,你如不奉旨,立刻砍了,還將你滿門抄斬。”阿濟赤顫聲道:“是,是。”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些御前侍衛跟着我辦事,一向聽話,何必要他們送命?不如讓前鋒營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邊低聲道:“要他點五十名前鋒營官兵,跟了咱們進去。”公主喝道:“你帶五十名手下軍士,跟咱們進去辦事。”阿濟赤顫聲應道:“是……是……”當即傳下號令,點了五十名軍士,跟在公主轎後,直進伯爵府中。韋小寶吩咐趙齊賢率領御前侍衛,守在門外。轎子擡到第進二廳前,公主和韋小寶都下了轎,吩咐五十名軍士在天井中列隊等候。陶紅英押着阿濟赤,四人走進花廳。一推開廳門,只見陳近南、沐劍聲、徐天川諸人都在廳上。衆人見韋小寶帶進來一位貴婦、一個宮女、還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詫異。韋小寶招招手,衆人都聚了攏來。他低聲道:“皇帝知道了咱們在這裡聚會,衚衕外已圍滿了官兵,還有十幾門大炮,對準了這裡。”羣豪大吃一驚,盡皆變色。柳大洪道:“大夥兒衝殺出去。”韋小寶搖頭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厲害。我已帶來了幾十名官兵。大家剝了他們的衣服,這才混出去。”羣豪齊稱妙計。

韋小寶回過身來,向公主說了,公主點點頭,對阿濟赤道:“傳二十名軍士進來。”阿濟赤早見情勢不妙,只是鋼刀格在頸中,那敢違抗,只得傳出號令。

天地會和沐王府的羣豪守在門口,等前鋒營二十名軍士一進花廳,立即拳打腳踢、肘撞指戳,將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進十五名,第三次又叫進十五名,五十軍士盡數打倒後,剝下衣衫,羣豪換在自己身上。連公主也都換上了。韋小寶見沐劍屏和曾柔跟着衆人更換衣衫,卻不見雙兒,忙問曾柔。曾柔道:“雙兒妹子見你進宮這麼久不回來,歸二俠他們進宮去行刺,又沒半點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隨同風大爺出去打探消息。”沐劍屏道:“他二人吃過中飯就出去了,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韋小寶皺起了眉頭,好生記掛,雖想風際中武藝高強,當能護得雙兒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佈置,倘若衆人逃走之後,他二人卻又回來,剛好大炮轟到,豈不糟糕?微一凝思,對錢老本道:“錢大哥,風大哥和雙兒出去打探消息,還沒回來,須得在這裡多做記號,好讓他們見到之後,立即離去。”錢老本答應了,時勢緊迫,便拔出短刀,在兩名清兵大腿上截了兩刀,割下衣衫,在兩人傷口中蘸了鮮血,在各處門上寫下“快逃”兩個大血字。一連寫了八道門戶,各人換衣也已完畢。韋小寶帶領衆人,到馬廄中牽了坐騎。四名天地會的部屬假扮太監,擡了公主的翟轎,押着阿濟赤從伯爵府出來,那五十名軍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腳被縛,都留在伯爵府中。韋小寶仍是坐在公主轎中,出府之後,嘆了口氣,心想:“府裡服侍我的那些門房、馬伕、廚子、親兵、男女僕役,可都不免給大炮轟死了,但如叫他們一起出來,非給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綻不可。”又想:“那日在五臺山大家假扮喇嘛,救了老皇爺的性命,今天用的還是這條計策。這一條烏龜脫殼之計,先救老皇爺,再救小桂子,倒大大的有用。”羣豪擁着公主和阿濟赤來到衚衕外,但見官兵來去巡邏,戒備森嚴之極,但大炮排在何處,一時卻瞧不到。韋小寶身離險地,籲一口長氣,眼見師父和衆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災,甚感喜慰,對趙齊賢道:“這阿統領犯上作亂,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牢裡,除非皇上親自要提審,否則等我回來再發落好了。”趙齊賢答應了。韋小寶又道:“這人是欽犯,皇上恨他入骨,一聽到他名字就要大發脾氣。你跟衆兄弟說,大家小心些,別讓皇上聽到這反賊的名字。”趙齊賢接了號令,帶領四十名御前侍衛,押着阿濟赤而去。阿濟赤陷身天牢,此後何時得脫,韋小寶也不費心去理會了。羣豪默不作聲,只往僻靜處行去。走出裡許,韋小寶舍轎乘馬。陳近南問他:“歸二俠他們入宮行刺,後來怎樣了?”韋小寶道:“他們三個……”

突然間只聽得砰、砰、砰響聲大作,跟着伯爵府上空黑煙瀰漫,遠遠望去,但見梁木磚瓦在空中亂飛。羣豪只覺腳底下土地震動,這時大炮聲兀自隆隆不絕,伯爵府中血紅的火焰向上升起,高達十餘丈。羣豪和銅帽兒衚衕相距已遠,仍覺到一陣陣熱氣撲面而來。衆人相顧駭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厲害,倘若遲走了片刻,哪裡還有命在?柳大洪罵道:“他奶奶的,這麼驚逃詔地的……”只聽得又是砰砰炮響,將他下面的話聲都淹沒了。遠望伯爵府,但見火光一暗,跟着火焰上衝雲霄,燒得半邊逃詡紅了。韋小寶心想:“這炮聲小皇帝一定也聽見了,要是他派人來叫我去說話,西洋鏡立刻拆穿。”走出轎裡,對陳近南道:“師父,咱們得趕緊出城。等到訊息一傳開,城門口盤查嚴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陳近南道:“不錯,這就走罷。”公主當即躍出轎來。韋小寶轉頭對公主道:“你先回宮去,等得事情平靜之後,我再來接你。”公主又驚又怒,喝道:“你說甚麼?”韋小寶又說了一遍。公主叫道:“你過橋抽板,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麼?”韋小寶道:“不,不是……”一言未畢,啪的一聲,臉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羣豪盡皆愕然。適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想若非韋小寶設計相救,各人這當兒早已化爲飛灰,絕無逃生之機,因此即使平日對這少年香主並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突然見到公主出手便打,當下便有人搶過來將她推開,更有人出言呼叱。

公主大哭大叫:“你說過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聽你的話,把你從皇宮裡帶出來,又叫那前鋒營統領去救你朋友,你……你這臭賊,你想抵賴,咱們可不能算完。我肚子裡……”韋小寶怕她口沒遮攔,當衆說出醜事,忙道:“好,好!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再說。”公主破涕爲笑,翻身上了馬鞍。一行人來到東城朝陽門。韋小寶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賊,快快開城。”驍騎營、護軍營、前鋒營三營官兵是皇帝的御林軍親兵。在北京城裡橫衝直撞,文武百官誰都忌憚他們三分。守門官兵見是一隊前鋒營的軍士,那敢違拗?何況剛纔聽見炮聲隆隆,城裡確是出了大事,當即打開城門。衆人出得城來,向東疾馳。韋小寶和陳近南並騎而馳,將歸辛樹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發覺自己的隱秘等情簡略說了。陳近南讚道:“小寶,我平時見你油腔滑調,很不老實,可是遇到這要緊關頭,居然能以義氣爲重,不貪圖富貴、出賣朋友,實是難得。”韋小寶笑道:“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大義滅師的事,卻萬萬做不得的。”陳近南道:“甚麼叫做‘別的朋友也還罷了’?只要是朋友,那就誰也不能出賣。‘大義滅師’這四個字,也用得不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弟子沒學問,說錯了話,師父別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亂語,甚是快樂,經過今日這一番,此後再也不能和他見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陳近南道:“咱們冒充前鋒營的軍士出來,過不了半天,韃子就知道了。須得趕快更換裝束纔是。”韋小寶道:“正是,一到前面鎮上,這就買衣服改裝罷。”

衆人向東馳出二十餘里,來到一座市鎮,可是鎮上卻沒舊衣鋪。陳近南於行軍打仗、政事興革等事極具才略,於這類日常小事,一時卻感束手無策,見無處買衣更換,便道:“只有到前面市鎮再說,只盼能找到一家舊衣店纔好。”一行人穿過市鎮,見市梢頭有家大戶人家,高牆朱門,屋宇宏偉。韋小寶心念一動,說道:“師父,咱們到這家人家去借幾件衣服換換罷。”陳近南遲疑道:“只怕他們不肯。”韋小寶笑道:“咱們是官兵啊。官兵不吃大戶、着大戶,卻又去吃誰的、着誰的?”跳下馬來,提起門上銅環,噹噹亂敲。

男僕出來開門,衆人一擁而入,見人便剝衣服。戶主是個告老回鄉的京官,見這羣前鋒營官兵如狼似虎,連叫:“衆位總爺休得動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飯,請各位用了,再奉上盤纏使用……”一言未畢,已給人一把揪住,身上長袍、襪子當即給人剝了下來。他嚇得大叫:“兄弟年紀老了,這調調兒可不行……”羣豪嘻嘻哈哈,頃刻間剝了上下人等的數十套衣衫。那官兒和內眷個個魂不附體,幸喜這一隊前鋒營官兵性子古怪,只剝男人衣衫,卻不戲侮女眷,剝了男人衣衫之後,倒也不再幹別的勾當,一鬨而出,騎馬去了。那大戶全家男人赤身露體,相顧差愕。羣豪來到僻靜處,分別改裝。公主、沐劍屏、曾柔三人也換上了男裝。各人上馬又行。韋小寶只是記掛着雙兒,說道:“風大哥和我的一個小丫頭,不知在京裡怎樣了,我想請哪一位外省來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聽打聽。”兩名來自廣西的天地會兄弟接令而去。羣豪見並無官兵追來,略覺放心。又行了一程,沐劍屏“啊”的一聲驚呼,跟着格格笑了起來。原來曾柔所騎的那匹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險些濺在沐劍屏腳上。行不多時,又有幾匹馬拉了稀屎,跟着玄貞道人所騎的那馬一聲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來。錢老本道:“道長,咱哥兒倆合騎一匹罷!”玄貞道:“好!”縱身上馬,坐在他身後。韋小寶突然省覺,不由得大驚,叫道:“師父,報應,報應!這下可糟了。”陳近南問道:“甚麼?”韋小寶道:“吳……吳應熊的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又搶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來。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只因吳應熊一行人所騎的馬匹都給餵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着紛紛倒斃,這才無法遠逃,給他擒回。倘若吳應熊那次逃去了雲南,皇帝當然殺他不得,追究起來,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馬匹下毒之故。現下輪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馬也這般瀉肚倒斃,卻不是吳應熊的鬼魂作怪是甚麼?何況自己帶了他的妻子同逃,吳應熊做鬼之後,頭上還戴一頂碧綠翡翠頂子的一品大綠帽,定然心中不甘。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身子發顫,只聽得幾聲嘶鳴,又有兩匹馬倒將下來。陳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對,忙問端詳。韋小寶說了當日捉拿吳應熊的情形,顫聲道:“吳應熊陰魂不散,今日報仇來啦。這……這……”公主怒道:“吳應熊這小子,活着的時候是窩囊廢,死了之後也是個膿包鬼,你怕他幹麼?”陳近南皺眉道:“青天白日的,哪有甚麼鬼了?那日你毒了吳應熊的馬匹,韃子皇帝知不知道?”韋小寶道:“知道的,他還讚我是福將呢。”陳近南點頭道:“是了。韃子皇帝即以福將之道,還治福將之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給你的馬匹餵了巴豆。”韋小寶立時省悟,連說:“對,對。那日拿到吳應熊,小皇帝十分開心,賞了個小官兒給我的馬瀰做,派他去兵部車駕司辦事。這一次定是叫他來毒我的馬兒。”

陳近南道:“是啊,他熟門熟路,每匹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發百中。”韋小寶怒道:“下次抓到了這馬瀰兒,這裡許多爛屎,都塞進他嘴裡去……”一言未畢,突覺胯下的坐騎向前一衝,跪了下去,韋小寶一躍而下,見那匹馬掙扎着要待站起,幾下掙扎,卻連後腿也跪了下來。陳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須得到前面市集去買過。”柳大洪道:“一下子頭幾十匹馬可不容易。”陳近南道:“正是。大夥兒還是暫且分散罷。”

正說話間,忽然得來路上隱隱有馬蹄之聲。玄貞喜道:“是官兵追來了。咱們殺他個媽巴羔子的,正好搶馬。”陳近南叫道:“天地會的兄弟們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們伏在右首。等官兵到來,攻他個出其不意。啊喲,不對……”但聽得蹄聲漸近,地面隱隱震動,追來的官兵少說也有一二千人,羣豪不必問他這“啊喲,不對”四字是何用意,都不禁臉上變色。羣豪只數十人,武功雖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隊騎兵交鋒,敵軍重重疊疊圍上來,武功高的或能脫身,其餘大半勢必送命。

陳近南當機立斷,叫道:“官兵人數不少。咱們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鄉村山林。”只說得這幾句話,蹄聲又近了些。放眼望去,來路上塵頭高揚,有如大片烏雲般涌來。韋小寶大叫:“糟糕,糟糕!”發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去哪裡?”緊緊跟來。韋小寶叫道:“你還是回宮去罷,跟着我沒好處。”公主罵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嗎?可沒這麼容易。”

————————————

注:本回回目中,“紅雲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隨碧草”指有遠行之念。

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爲誰辛苦竅玲瓏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第三十八回 縱橫野馬羣飛路 跋扈風箏一線天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爲誰辛苦竅玲瓏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爲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一劫局更新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第三十六回 犵鳥蠻花天萬里 朔雲邊雪路千盤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