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不須歸

(江城子)切金斷玉水歸一。起風雨。雨不歸。

暗影隨身,次次無功成。

長嘆世間聖無數,能奈何,跪懇訴。

兩滴雨珠,兩滴極大的雨珠,就像是熟透的無錫水蜜桃,就像是剝了皮的滑嫩雞蛋,飽含水分,晶瑩豐滿。

這兩滴雨珠一滴是順着正廳屋檐的瓦溝流下,掉落的地點是秦先生身體的前半段,秦先生趴在地上,準確說也就是滴向秦先生的後背心。另一滴雨珠是從轎廳的屋檐上掉落,是直奔秦先生後腰脊椎處的。

秦先生趴着露了一點頭,這正好相當於立在兩步之後可以露頭的地點。那麼這兩滴雨珠的掉落點也相當於立在兩步之後人的天靈蓋的前後。可是這雨滴卻接不得,秦先生聽魯承宗說過,這雨珠要接了,命就沒了。

兩滴雨珠沒有打到秦先生,秦先生是滾爬着躲過那雨珠。這雨珠落地後並未溼成一片,而依舊是一個抖晃透明的圓球在地面上蹦跳、滾動,就像是活的一般,並順着不易察覺的坡度朝着各自的方向滾過去。秦先生知道這是在往回道中流,雨滴是要通過暗藏的回道重新佈置到坎位之上。

雖然躲過雨珠,但秦先生的身體沒有躲進陰影,而是朝着坎面的中心稍稍進了一點。這樣他暴露在坎面中的身體辦法就更多了。又是三滴雨珠落下,掉落的目標依舊是秦先生。秦先生再次滾動躲避過去,他受傷的身體在院子裡青石條鋪成的地面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血跡。

雨滴越落越密,而秦先生反倒不再躲避了,他滾翻了幾下之後已經盤腿坐在了坎面的中心上。這個位置很奇怪,竟然所有的雨珠都不會向這個地方落下。

說句老實話,秦先生真的很得意。這樣的坎子面他只聽魯承宗說過一次,也只看過一次這坎面的佈置圖,而自己只加入了一點自己風水堪輿的小伎倆,就輕易找到了坎面的缺,這叫他怎麼能不得意呀。

雨滴變得稀落了,因爲這四面的檐額是藏不了多少雨水的。秦先生坐在坎面中間很輕鬆,他甚至仔細看了一下咬合在身上的“搔白首”,看有沒有可能摘了下來。那樣子就像是閒坐街頭曬太陽捉蝨子的破爛乞丐。

雨下得差不多了,秦先生知道自己必須抓緊時間趁這些雨珠沒有完全回覆到坎位衝出這道坎面。如果等這些雨珠從暗藏回道重布到坎位,自己要再衝出去就要費一番大週摺了。

秦先生雖然像是個乞丐那樣閒暇,其實眼睛和耳朵是對雨滴的落下沒有一絲的放鬆。看看不再有雨落下,他突然騰身而起,兩個縱步往右邊的側門衝去。誰都不可能想到一個渾身浴血,處處是傷的老人會在瞬間變得如此迅捷。

秦先生喘着粗氣,他心裡非常清楚,自己現在就憑着這口氣給撐着,要是當年沒學這大換氣法,這把老骨頭一準早就散了。秦先生這氣在口、喉、肺、腹間運轉一個來回,身子就已經縱出七八步遠。

這道坎子輕鬆地就過了,讓秦先生得意而意外,這讓他更堅信自己的方法是正確的,人在這樣的拼鬥裡絕不能太厚道,只有耍奸弄詐才能生存,一定不能讓對家摸清自己的想法和計劃,不能將自己真實的一面暴露在對家眼中。

秦先生沒有衝到了側門的門口,雖然他的喘息更重了,雖然他的口鼻處的氣息更濃了,雖然他的動作像年輕人一樣矯捷,卻沒能繼續往門裡衝去。他一步一步退了回來,腳步雖然不是十分沉重,心中卻很明顯壓上了一塊巨石。

坎面確實沒有秦先生想象的那麼簡單,他在側門的門口看到了一大片怪異的東西,那就像是一大塊水晶,一大塊寒冰。掉落的雨滴沒有全部回到暗藏的回道中,這側門的門口就堆積排列了一大片,這些雞蛋大小的雨滴整齊地排列着、聚攏着,有些像蜂巢,晶瑩透亮的白色蜂巢,不時有白色反光在閃跳抖動。

秦先生的心裡沒有了光亮,他的一點心火突然間變得如此的黯淡。他不知道那雨滴是什麼,但他知道那些白光閃跳抖動不是因爲反光,而是那些雨滴確確實實在動,一邊動一邊發出暗白的光。

不知道纔是可怕的,自己的打算落在對手的意料之中也是可怕的。秦先生現在就是處在這樣一個可怕的境地裡。他的計劃沒能實現,坎面的佈置有了改動,和原先在魯承宗那裡見識到的不一樣了,“四水歸一”竟然沒有歸去。那雨滴好像也不是那麼一回事了,本來那雨滴應該劇毒的南海“百層透晶軟膠”,可他們口中的“百層透晶軟膠”不是這樣能自己閃光和抖動啊。對家已經知道自己會衝向側面,他們在這裡就佈置這麼一片雨滴,只能說明他們認爲這樣一片雨滴就可以阻擋住闖坎的各種高手。各種高手!秦先生知道不管多少種高手,都不包括自己,自己連個中手都算不上。那麼自己如何才能應付?

莫名其妙地起風了,風很大,吹得正廳緊閉的花格門咣咣直搖,吹得轎廳天井側的大門吱呀着慢慢盍上,右邊院牆上的扇形側門卻紋絲微動,依舊大開着,因爲它不需要關閉,它的前面已經有一扇門關上了。

透明的雨滴瞬間都變得如此的輕盈,在這陣大風的吹拂下飄了起來,是的,飄了起來,卻沒有散,依舊是連在一起的一大片,晃晃悠悠地,像一大塊水晶簾子,將那側門整個包擋住了。

秦先生在這強勁的風中有些立足不穩,風帶起的落葉枯草讓他有些暈頭轉向。不,不止是落葉枯草,其中還有些若隱若現的東西夾雜其中。

秦先生髮現了更爲奇怪的事情,檐額下面的泄水槽道里有一顆接一顆的雨珠飛起,隨後被風捲入那些飛舞的雜物之中。

江南好啊,什麼都是那麼明媚細膩,就連那風雨天也給人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愜意感覺。而今天,本不是颳風天,也不是下雨天,偏偏在這樣一個精緻園子的寬大天井裡,卻是怪風狂卷,雨珠橫飛。

“不須歸,真的不須歸,”秦先生雖然不知道那些雨珠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但他能預想到一種,“四水歸一”最終是要歸於地下的。何處黃土不埋人,埋入土下不須歸。秦先生在想:“看來今天就將這好地方做了我的葬身之地了。”

秦先生將一雙被風塵和血漬模糊的眼睛使勁擦了擦,左手從藤條箱中抓出一把長竹籤,這是他擺“天師請仙陣”時用的工具,此時拿出這些也不知到底有些什麼用,他只是要兩隻手都有武器在握。

秦先生的右手提舉起死封鈴,左手持一把細尖的長竹籤,奔那在風中飄蕩的“水晶簾子”直撲過去。

“快停格!會死勒!”一聲脆亮的嬌叱響起……

暗青色的影子撲過來應該算是十分突然的,而且柳兒她始終保持清明的聽覺竟然沒聽出來這身影的移動,幸虧是她鼻子聞到一股渾濁之氣從身後裹纏過來;也幸虧是她脖頸處的肌膚感覺到氣流的衝撞和變化;最重要的是她在這之前早有準備。剛纔聽到兩聲輕微的人聲告訴她,這裡有人在,她知道自己聽覺和嗅覺都不會欺騙她,聽覺和嗅覺不同的發現說明發現的東西都存在。於是她將女活屍拉倒後,沒來得及鬆掉收回“飛絮帕”,就忙不疊地丟掉“飛絮帕”的鏈把縱身而出,她估計女活屍的坎面一塌,其他坎面肯定會瞬間即至。

青色的影子真就像是魯天柳的影子一般,緊追在魯天柳身後。雖然只走了短短几步路,柳兒已經用了不下六種方法試圖擺脫它,卻都沒有成功。而且那影子的步法幾乎和柳兒一樣,柳兒在哪張桌椅上點步縱躍,它也同樣在哪張桌椅上點步縱躍,速度卻比魯天柳更快。

影子的動作與女活屍的有所不同,女活屍雖然也很快捷,但動作是怪異的,步法是沉重的,所以鄭五候在樓下“聽隙”能一下子就找到活屍的位置。而這青色的影子的跳躍步法間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似乎連身上的衣襟都沒動一動。此時不單是“聽隙”聽不出來他移動的速度和方位,就連近在咫尺的柳兒都無法聽出來。當然,回頭看那影子如何動作再採取相應措施就更加不可能了,柳兒只能憑着肌膚對氣流變化的感覺,下意識地奔逃。奔逃中她發現戲臺上的男屍已然不見了,如果追在自己背後的是那老年男屍,那倒也沒出乎她的意料。

雖然沒出乎意料,但魯天柳心裡還是十分奇怪的,她甚至懷疑自己耳朵出了什麼毛病。怎麼背後這人沒在自己聽覺中留一點反應,就算沒有人聲也應該有鬼聲呀,人鬼都不是,那也應該有些衣角帶風、腳下點踏的聲音呀。怎麼這些都沒有的呀?

不斷縱高躍低躲避追擊的魯天柳速度上根本不是後面影子的對手,但她佔了個小便宜,後面那影子似乎是一定要按魯天柳的步法追上她纔算,而且還不願意碰動這戲堂裡的一切東西。所以魯天柳只要感覺自己背後氣息迫近。馬上就在腳下撥動桌椅,或者從大桌的底下滑滾而過。工匠家的女兒是不會在乎灰塵泥土的,再加上她本就是學的“闢塵”一工,就是和灰塵泥土打交道。背後的影子肯定不會這樣做,哪怕他的身上再污穢再齷齪,他都不會做這樣的動作,因爲他是高手,有身份有檔次的高手。

魯天柳不知道背後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擺脫他,時間一長,自己就更沒有機會了,而且不但不會有人來幫她,她還要爭取時間去幫一下五侯。鄭五候在樓下肯定有事,情況什麼樣還不知道。

影子離她又變得很近了,她深吸一口氣準備繼續換幾個步法拉開與影子的距離,然後試試能不能看清背後這影子,最好能找到他點破綻,或者找個機會先逃到樓下再說。

可這深吸的一口氣讓她驚駭了,恐懼了。她聞到了人的氣息,在背後渾濁的氣息裡有人的氣息,沒有陽氣的人氣。

如果影子真的是戲臺上哪個乾癟的男屍的話,那就太可怕了,她曾經聽秦先生說過,乾屍起人息,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仙家借體,而且是道行很深的仙家。但道行很深的仙家又怎麼會借一個骯髒的陳屍枯骨。那就是第二種可能,妖魔脫鎮還魂。

其實魯天柳是自己嚇自己,和秦先生在一塊兒時間長了,神呀魔呀的怪事聽多了。她知道的那兩種情況在這世上不一定存在,而這世上有第三種情況是肯定存在的。那是有人練了一種功夫,將自己練成一個乾癟枯屍的模樣一般,這人不但沒死,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且功力的高深是他們這幫半調子武林人無法想象的。那功夫叫“地火熬脈”,功夫練到最後能將練功人渾身上下的人油、脂肪都熬得精幹,明《異士見記》有:南方異士……形若髏,輕若枝,氣若絲,力如象,不可盡知其神通。這功夫據說江湖上早已失傳很久了,因爲很少有人願意練這種屍功,也因爲這功很難練,過程也很痛苦。

背後的暗青色影子一直在追擊逼迫魯天柳,那就好像貓捉老鼠一樣。他始終沒有出手,他要是出手的話,柳兒肯定一早就沒活路了。但這影子沒出手是有諸多原因的,現在他一直緊跟在柳兒身後,都是好奇心驅使他要將一件事情弄清楚。他只敢緊跟不敢近逼,是因爲他不知道前面這姑娘的不濟事,到底是真的還是給在給自己下誘口兒。

魯天柳被突然出現的人氣嚇得有點懵,他雖然知道這裡肯定有人在操作控制女活屍,但她認爲這人應該躲在暗處什麼地方。而這暗青色的影子應該是和女活屍一樣的男活屍,只是他的身體較輕,所以動作更快。但是想法和現實出現了差距,很大的差距,如果真的像秦先生告訴她的那些,她就沒有一點希望了。

影子不下手的原因真的很多,其中有一點就是他下不去手。他也一時也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算他調教了十多年的手下、弟子,他都可以眼都不眨一下就要了他們的命,可是面前這麼一個小姑娘,自己竟然不忍將手朝他伸出。而且幾次稍稍將手伸出,那姑娘竟會突然顯作一片模糊,卻不知該往何處去下手。還有剛纔通過女活屍用琵琶傳出“地火裂桐柏”的琴音,這姑娘的心神竟然也沒有受絲毫衝擊。他也在奇怪,這樣的一個女子到底是人還是妖?

心中慌亂、思維混亂,這樣肯定是會出現錯誤的,魯天柳也同樣出現了錯誤,她腦中念頭轉了轉,這麼一個錯神,就沒有及時拐彎,而是直奔右面樓梯口而去。

魯天柳的身形是直撲樓梯口的,後面的暗青色影子也是緊追而去的。

可是魯天柳沒有可能下樓,在這樣迅捷的追擊下,她來不及翻到欄杆外面去。她只是轉了個身,無奈的轉了個身。抓住了自己掛在樓梯口方架樑上的“飛絮帕”鏈子,隨着鏈子的擺動,她的身體在空中自然地轉了個方向,左腳後面牆上一踩,右腳上面鏈條一勾,橫在了空中。

暗青色的影子緊跟其後,魯天柳的身子剛轉過來,影子已經和她面對面了。這樣的局面讓影子也很是意外,於是他的身形也在空中嘎然而止。

剎那間,只有那麼剎那,兩人都停住了,也都愣住了,面對着面,離得很近很近。

這一刻,柳兒是無處可躲的,影子卻是無從下手的。

一直到這個時候,柳兒還是沒有看清背後追她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是戲臺上不見了的老男屍還是另有其人。她本來覺得自己無處可躲了,臨死也要看個明白,沒想到影子和她距離如此靠近,讓她只看到一雙深凹着的黑乎乎的眼洞,眼洞裡的黑是混濁的,看不出裡面有沒有眼睛的光芒。

但她除了看意外,還有更爲清明的三覺,她聞到了氣息,人的氣息,就在距離自己嘴巴不到一寸的地方。她口鼻周圍也感到極其微弱的氣息在拂動皮膚上的那些汗毛。

魯家“闢塵”一工裡有“鼓塵”一技,是專門用來去除換氣暗管和封閉槽道里的灰塵的。“鼓塵”,對於大的暗管、槽道可以用風具來鼓,對於那些小的都是用嘴來吹的。這就要求會“鼓塵”一技的人有悠長的氣息和強勁的噴口。

“呸!”這就是強勁噴口的聲音。魯天柳發出這聲音是因爲看到的眼洞讓她害怕,是因爲拂動她口鼻處汗毛的氣息讓她噁心,是因爲她想在面對死亡的最後一刻再表示出一點自己的堅強和不屑。

影子還是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下不了手,這個沒有什麼特別的姑娘怎麼會給自己這樣一種感覺,他甚至覺得自己離她近了都有一種褻瀆了什麼的罪過感覺。

這一剎那,他停頓在空中的這一剎那,他從姑娘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的影子忽然碎成粉末一般,並且被風吹得四散而去。

他驚愕了,他恐懼了,他的耳中聽到“呸”的一聲,這一聲讓他覺得像是自己的身體已經爆開,他幾乎都要驚恐得大叫出來。

暗青色的影子並沒有叫出來,他雖然半開着口,卻沒有發出聲音。這也能理解,畢竟也算是個高手,掉份兒的事情不會做得太絕。

但正因爲沒有喊叫出來,所以魯天柳一記噴口噴出的化穢丸順着影子的口、喉、食道直落下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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