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大尹,崔某爲官數十載還沒見過閹人位列朝班……毫無禮義廉恥的畜生而已,要殺要剮儘管動手,若要崔某折腰,那是休想!”
被崔渙臭罵了一通,獄吏臉色尷尬,扭頭看了李光弼一眼,又小心翼翼解釋道:
“閹人魚朝恩已經被聖人誅殺了,現在的大尹是……”
話才說了一半便又被崔渙打斷。
“聖人?那個甘爲胡人鷹犬的李承宏?”
事實上,崔渙已經不止一次公開辱罵李承宏,甚至於李承宏親自來探望時,也毫不留情面的破口大罵。他本不是這種又臭又硬的性格,但眼睜睜的看着長安陷落,天子不知所蹤,宗室朝臣慘遭屠戮,又怎麼能安之泰然呢?
崔渙只可惜,自己在吐蕃入侵之前就已經被構陷下獄,否則也不可能讓蕃胡如此輕易的就入主了長安。
見那獄吏幾乎再沒有開口的機會,李光弼拉住了他,讓他不必再解釋。
“末將李光弼拜見崔相公!”
“李光弼?”
崔渙的身子明顯滯了一下,繼而回過頭來,待看清楚當真是李光弼時,滿眼都是難以置信。
“你,你怎麼也?”
李光弼躬身一揖坦然答道:
“長安浩劫,末將也是盡人事而已!”
“難道你就不顧及身後聲名了?”
崔渙的臉上掛着一絲恨鐵不成鋼,他早就與李光弼打過交道,也十分看好這個後起之輩,雖然此人仕途屢屢受挫,但天降大任之前不正應該多加磨練嗎?
驟然,不等李光弼回答,崔渙便縱聲大笑,只是這笑聲中卻透着無限的淒涼。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想不到,想不到啊……”
他的一連幾個想不到,當然是感慨李光弼任了僞職。
“相公?”
李光弼遲疑着喚了一聲,終是沒能當衆說出來他的心裡話,反而顯得吞吞吐吐,更讓崔渙不齒。
“不必多言了,爾等後輩自有想法。崔某便做一做殉節之人又如何?”
見崔渙態度如此堅決,李光弼屏退了獄吏,讓他們遠遠的候着,這才剖白了自己的心跡。
“相公殉節一說,末將不敢苟同,死縱然容易,可最難的卻是活着啊!”
“活着?最難?這是老夫生平聽過的最好笑的話!”
崔渙的臉上掛着一絲冷笑,翻眼反問。
“蕃人禍亂長安,閹人助紂爲孽,朝臣宗室慘遭殘殺,如果末將能夠在此時站出來,從中協調蕃人,以待時機圖舉大事,就算身背罵名又如何呢?”
他的這一番話終使崔渙動容。
“你要清楚,一旦走了這條路,就有可能回不了頭,一輩子揹負罵名,難以翻身,難道你就不後悔嗎?”
“末將身許社稷,身後之名又算得上什麼呢?”
瞬息之間,崔渙的老眼溼潤了,只見他掙扎着,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衝着李光弼深深一揖倒地。
“請受老夫一拜……”
“相公萬萬不可,末將可受不起啊!”
“不,你受得起!”
至此,崔渙的面色淡然了不少,在李光弼的攙扶下緩緩坐了回去。
“老夫知道你的打算,但恐怕要失望了!”
“崔相公這是何意……”
原本李光弼以爲接下來的話一切都好說了,但現在聽崔渙如此說,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臉的難以置信。
崔渙語重心長的說道:
“一如老夫此前所言,每個人選擇的路不一樣,你選擇了留下來有所作爲,老夫卻要殉節,否則讓人瞧見朝堂上盡是些惜身惜命之人,又何以激勵天下人光復社稷呢?”
聞言,李光弼默然,他突然意識到,崔渙之所以一心求死,並非僅僅是爲了身後名。實際上,兩個人的根本目的都是一樣的,只不過選擇的路各異而已。
“相公請再受末將一拜!”
這時,崔渙卻堅辭不授了,一把將李光弼扶住。
“莫再拜了,老夫選擇的是一條容易的,好走的路,而你……唉……”
他沉重的嘆息了,似乎在爲李光弼惋惜。
事實也的確如此,李光弼選擇的是一條近似於豪賭的不歸路,倘若輸了便一無所有,他要揹負着罵名死去,而且這罵名甚至要在他死後仍舊難以消解,萬年不變。
李光弼強做笑容,勸解着有些傷感的崔渙:
“相公不必爲末將惋惜,正如相公所言,選擇的路不同而已,只要活着,一切便還有希望。”
崔渙的眼睛裡似乎有火焰在跳躍着,忽而問道:
“你說魚朝恩已經伏法?是廣武王所爲?”
“正是!”
“依你之見,廣武王類比太子殿下如何?”
李光弼默然一陣,又答道:
“不如多矣!”
崔渙點了點頭,又道:
“魚朝恩已死,將來長安總要光復,光復者必然要揪出首惡來懲治,以儆效尤,屆時你就很可能是最佳的人選,難道就不怕嗎?”
對此,李光弼表現的倒很淡然。
“末將選擇這條路時早就想過了這一切,不論禍福,皆願一身承擔!”
也許是被李光弼的話觸動了內心,毫無徵兆的,崔渙嚎啕痛哭,長久不止。
哭罷,崔渙用嘶啞的嗓子懇請李光弼:
“如果你要助老夫一臂之力,就讓吐蕃人儘快處死老夫,如此或可爲天下人對蕃賊的仇視再添一瓦!”
李光弼尋思了一陣,歉然道:
“廣武王有意籠絡朝臣,恐怕不會答應,否則也不會讓末將來勸解相公了!”
這次會面大約進行了一個時辰,兩個人不歡而散,誰都沒能達成預期,失望自然也是在所難免。
臨近掌燈時分,鎖鏈之聲叮叮噹噹,囚室的門又開了。崔渙身體難受,也不願回頭,甚至連發問都懶得。
“崔相公,秦大夫託小人給您帶個話……”
“誰?”
崔渙猛的坐了起來,盯着來人發問,只是囚室內光線昏暗,一時間也瞧不真切眼前是何人,但聽聲音分辨,當不是大獄中的獄吏。
“小人杜乾運,曾與相公有過數面之緣!”
“原來是你!”
崔渙一臉恍然,他認得杜乾運,此人曾依附於楊國忠爲官,楊國忠倒臺以後便棄官從商,怎麼看都是個不入流的小人。但秦晉似乎又對此人頗爲器重,而且此人與神武軍的關係也很深,只想不到能量如此之大,在吐蕃人的控制下還能自由出入京兆府大獄。
“你家大夫欲讓老夫何爲啊?”
他對秦晉的好感也僅僅限於同朝爲臣,自打神武軍克復洛陽以後,朝廷的局勢反而越來越惡化,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神武軍尾大不掉之勢已經漸漸形成,而從眼下的局面看,能夠擔負起克復長安重任的,也只有神武軍,別無他選。倘若如此,手握克復兩京的大功,天下間還有誰能限制此人呢?
太上皇垂垂老矣,天子身體殘疾,太子甚至連張氏和李輔國都鬥不過,還有誰能勝任呢?沒有!
想到這些,崔渙甚至有些絕望,他又緩緩的坐了回去,疲憊的閉上眼睛。
杜乾運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囚室內昏暗的光線,雖然看不清楚表情,但他可以通過崔渙的肢體動作來解讀其內心。
“敢問相公,吐蕃之柱石乃是何人?”
“自然是吐蕃大相瑪祥仲巴傑。”
瑪祥仲巴傑爲了邀買人心亦曾親自到京兆府大獄中探望崔渙,希望他能夠輔佐李承宏,被崔渙一口拒絕了。
“如果瑪祥仲巴傑死了呢,相公以爲情勢又當如何?”
“這……”
崔渙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姓杜的商人來意遠超自己預測,甚至於根本就弄不清楚對方,抑或是說秦晉的真實意圖。
“此賊一死,吐蕃大軍必然陷於內亂境地。”
這麼說倒不是完全出於瞎猜,瑪祥仲巴傑攜贊普出征的事盡人皆知,小贊普雖然年幼,但老贊普還有餘蔭在,不少吐蕃權貴實際上是對小贊普抱有同情之心的。瑪祥仲巴傑在世時,由於此人的威信不會有人站出來反對,可一旦他死了,那些支持瑪祥仲巴傑的鐵桿勢力和支持贊普的勢力便有八成會撕破臉皮,到時候內鬥一起,不正是反攻克復長安的最好時機嗎?
只要吐蕃內鬥一起,別說二十萬大軍,就算百萬大軍又如何呢?內鬥廝殺起來,一樣會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念及此處,崔渙的心底裡忽然通明瞭。
“難道要刺殺瑪祥仲巴傑?”
“正是!”
“老夫身陷囹圄又怎麼能幫得上你們?雖然老夫也恨不能將那蕃賊碎屍萬段……”
說話間,崔渙咬牙切齒,顯然是動了真氣的。
杜乾運怪笑了兩聲。
“相公說笑了,現如今這長安城中能隨時可見瑪祥仲巴傑的,也只有相公一人了!”
聞言,崔渙的腦中轟然一響,登時恍然大悟。杜乾運的話不假,魚朝恩弒殺朝臣時,他原本也是在必死名單中的,是瑪祥仲巴傑干預了,才保住他不死。這當然不是瑪祥仲巴傑同情心氾濫,而是要留着他有更大的用處,邀買人心。
“秦大夫的意思,是讓老夫去見蕃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