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惡意滾滾來

那態度前後發生變化的宦官不是別人,正是如今太極宮內權勢熏天的李輔國,他對這個看似普通的宮人如此優待,自然是因爲其身後的主人,壽安長公主。且不說壽安長公主是天子最寵愛的妹妹,其即將與秦晉成婚,一旦此格局形成,無論宮內外都將有着無可比擬的影響力。

這就好比一顆即將冉冉升起的新星,以李輔國現在的性子,巴結還來不及,豈肯隨意樹敵?是以,就連壽安長公主身邊的宮人都輕易不肯得罪。

這個宮人名喚梅兮,並非宮中出身,而是壽安長公主落難馮翊郡時,有那裡帶回來的,與之同來的還有一名四十左右的婦人。

“衝撞了李將軍,請恕罪!”

還好,梅兮並不是不知禮數,她雖然沒有宮中人那般對李輔國有種天然的畏懼,但該做的禮數也都做了十足,這讓李輔國甚爲舒心。如果是宮中尋常的奴婢,向梅兮這般衝撞了他,恐怕最輕也是打將出宮的下場。

李輔國表現的毫不以爲意,只笑着揮手讓她儘管離去便是,直到梅兮嬌小的背影消失在迴廊之中,他臉上的笑容才盡數斂去。一名心腹宦官趴在他的耳畔小聲說了幾句話,霎那間,一絲陰冷驟然騰起。

“這幾個老不死的,爲甚只盯着某家?他們不仁,就別怪某不義!”

李輔國現在雖然變得很是低調,輕易不肯得罪人,卻也不意味着他怕事,一旦有人欺負上門來,一樣會強硬無比的打回去。

“走,去左衛軍!”

左衛軍現在是李輔國經營的重點,他知道僅僅有天子的寵信還不夠,只有掌控了兵權纔可能蓋過當年的高力士一頭。

原來,房琯即將出徵,把主意打到了左衛軍的頭上,由於左衛軍兵員多出自長安戰時的團結兵,因而是有着一定實戰經驗的,所以他打算十抽其五,以充實東征大軍。但這卻等於砍掉了左衛軍半數人馬,在絲毫沒有招呼的前提下,他豈能容忍得下去?

不過,到了左衛軍以後,李輔國卻發現自己低估了房琯,前來負責徵調的人正是其麾下大將李嗣業,而且李嗣業手中是持有天子敕命的。

天子是李輔國權力所在的基礎,又豈敢違抗天子敕命,只是終究不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一手組建的左衛軍給旁人做了嫁衣,於是又軟語求李嗣業稍待,他要親自去宮中面見天子,請天子做主。

李嗣業也沒有因爲自己手持天子敕命而託大,甚至還頗爲誠摯的說道:

“李某儘可以等,但還是有句話要勸一勸將軍,天子敕命絕非一時衝動所下,將軍如此急吼吼的去求天子收回敕命,難道不是自蹈險地嗎?”

他們兩個人僅僅是點頭之交而已,如此交淺言深卻是萬不得已,如果真讓李輔國去天子那裡碰個大釘子,那他們的仇怨也算就此結下了。李嗣業在軍中官場摸爬滾打半生,熟諳箇中深淺,因而寧願此時把話說的深一點,透一點。

李輔國當然不是個蠢貨,立時有如夢方醒之感,他愣怔了一陣,馬上對李嗣業躬身一禮。

“若非節帥提醒,某險些鑄成大錯啊!”

不論文臣武將,抑或是宦官,攬兵權,不肯鬆手,都是天子之大忌。他也是這些日子以來過於順當,竟有些得意忘形了。

但若要李輔國就這麼悶頭吃了個啞巴虧,又如何能輕易忍得下去,是以他雖然謝過李嗣業的提醒,臉色依舊陰晴不定。

對此,李嗣業雖然心知肚明,卻也愛莫能助,他本身也是聽命於人,並無左右朝局的能力。房琯作爲宰相,自打進入政事堂以後,一直試圖壓制削弱長安一戰迅速崛起的秦晉和李輔國,尤其在兵權上,格外嚴加防範,以避免出現尾大不掉的局面。

房琯這麼做並非因爲個人私怨,事實上他本人與秦晉和李輔國並無糾葛,這麼做完全出自於一片公心,爲了朝廷甚至不惜同時得罪長安城中最有權勢的兩個人。

因此,比起秦晉與李輔國,李嗣業更加敬服房琯,也認爲房琯有可能成爲一代名相,賢相。然則,李嗣業也有他的擔憂。房琯畢竟是書生領兵,打勝仗是個需要長期積累的過程,並非讀過幾本兵書,洞悉人心就能水到渠成的。

許多細節,一旦在兩軍交鋒時被主帥所忽略,那麼後果有可能是極爲嚴重的。

此時身在左衛軍,李嗣業不便多想,只等着李輔國儘快交割,實際上他已經做好了一直等下去的準備,無論如何都得讓李輔國把半數的人馬交出來。

在猶豫了一陣之後,李輔國最終還是一咬牙,答應了下來。

“長史何在?清點兵馬!”

既然李輔國鬆了口,李嗣業親自前來的人物也就完成了,便沒必要繼續耗在這裡,讓李輔國難堪。

告罪離開以後,李嗣業立即策馬去了政事堂,房琯還在那裡等着他的消息呢。當房琯聽說李輔國並沒有做困獸之鬥,一顆心也漸漸的鬆了下來,繼而又興奮的搓着手,在屋子裡來回不停的轉着圈子。

看着一心憂國的房琯,李嗣業心中有些不忍,便脫口道:

“相公如此急於求成,同時與秦、李二人爲敵,恐怕過猶不及啊!”

他這話已經說的很是委婉,就差直截了當的警告房琯,一旦秦李二人聯手對付他,抑或是暗中掣肘,其處境就大大不妙了。

房琯長長嗟嘆一聲。

“並非是老夫執意與這二人爲敵,實在時不我待。此二人都有大功於天子,如果我這個做宰相的不替天子做惡人,將來他們野心也一定會隨着實力的膨脹而膨脹,尾大不掉,便悔之晚矣!君不見安祿山、史思明的前車之鑑嗎?”

李嗣業當即一陣愣怔,說道:

“這,這怎麼一樣,秦晉是文官出身,李輔國則是天子家奴,他們怎麼,怎麼能和安史亂賊相提並論呢?”

李嗣業也是便將出身,房琯以最大的惡意揣度長安一戰的功臣,李嗣業自然也在這個範圍之內。房琯看出了李嗣業的窘態,又展顏一笑。

“你不必多心,在老夫麾下之人,又豈能容得下那些暗有野心之輩呢?”

言下之意,既然他打算重用李嗣業爲將,就是看準了其不會有異心。但這麼說並不能解釋房琯那些出自於最大惡意的假設之辭。頓了一頓,他終是說道:

“古語有之,王莽謙恭未篡時,老夫自問這一雙眼睛看人還是有些準頭的。老夫這麼說並非認準了其人就是個謀叛之人,問題所在於軍權,神武軍自成體系,依附於民營,往往每到一地便軍民一體,一呼百應。這種情狀假使做宰相的不加以未雨綢繆,豈非尸位素餐嗎?”

李嗣業無言以對,神武軍那一套他也見識過了,的確無往不利,現在的神武軍最核心的精銳,恐怕非秦晉不能調遣。

猛然間,李嗣業才反應過來,以房琯宰相的地位,今日竟和自己說了這麼多,不禁冷汗直流。

參與到政爭中,實非其所願,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脫下了水,他除了無可奈何也全無辦法。

房琯的話還在繼續着,只聽他聲音低沉,一字一頓說着:

“家奴亦有反噬主人的一天,君且試想,若李輔國執掌左衛軍日久,一旦天子驟然崩殂,新君又何以制之?”

李嗣業心下駭然,當今天子春秋鼎盛,他無論如何都沒想過其身後的局面將會如何,想不到房琯竟思慮的如此之深。

但是,他也並非全無想法。

“神武軍不可相制嗎?”

卻聽房琯淡然一笑,低低的說道:

“一丘之貉,何以重託?”

這話說的簡單,其中又有太多的可能,李嗣業哪裡有可能在短時間想得通透,一時間覺得房琯的想法有些過於極端,忽而又覺得深有道理。

現在的情勢也比較明顯,左衛軍已經逐步取代了神武軍負責長安城內防備與治安,而且神武軍早晚要被派到戰場上去的,到時候京畿之地就只有左衛軍一支強兵。那閹人深耕日久之下,一旦失去了當今天子的制約,只怕……

一念及此,李嗣業不禁打了個冷顫,一個極爲恐怖的想法從心底裡冒了出來,只怕廢立天子也不是不能!

驚駭之下,李嗣業又自問,這種想法何其荒唐,煌煌大唐竟有可能使閹人宦官廢立天子嗎?這樣豈非連後漢都不如了?假如哪個閹人頭腦發熱,來個鳩佔鵲巢……

捋着房琯的思路,胡亂想了一陣,李嗣業強令自己將這些雜念驅逐出去,又看着房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聽房琯道:

“機會只有一次,你我此次東征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否則今後再無人能制衡此二人!”

這番話說的更是駭人,原來一向穩重審慎的房琯竟是存了孤注一擲的心思。

李嗣業下意識的說道:

“此役不成,可整軍再戰?朝廷又豈可因一時勝敗而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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