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朝廷來者不拒,一概接收,則很有可能中了史賊叛軍的詭計,未曾開戰便先損耗了大量的儲糧,真到用時便會出現缺口,只要缺口一旦出現,便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對此,韋見素的意見與第五琦並沒有什麼不同,僅僅是態度上更爲保守而已。
“老夫也沒想到,這才幾日的功夫,收容的河北流民就已經達到了百萬之數,眼看着災荒還會持續下去,如果再這麼不加節制的收容流民,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要知道河北道素有有半天下之稱,其人口也是天下各道之首,擁有上百萬戶,將近兩千萬人口。正是因爲有了如此龐大的人口基數,安祿山舉兵造反以後纔會擁有源源不斷的兵員對唐朝進行征伐。
雖然經過了數年的戰亂,河北道人口損失已經接近五成,但即便如此還是擁有數百萬的人口,災荒乍起,各地的人口悉數趕往黃河沿岸的民營避難就食,其數目怕是含嘉倉都難以承受的。
韋見素並非不在乎這數百萬如螻蟻一般的草民,他的一切出發點都着眼於朝廷的府庫度支,着眼於朝廷的平叛兵馬,如果讓這些流民影響了朝廷平叛的進度,將來這天災人禍很可能會進一步向南蔓延,到時候受災的又何止河北道的千萬人口呢?
“韋相公所慮甚是,不知第五相公可有什麼應對之法呢?”
第五琦被秦晉這一問堵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本就不贊成無休止的收容流民,此前他和韋見素等人對此達成共識也是建立在低估了河北道流民數量的基礎之上。
“如果大夫非要詢問第五琦應對之策,便只有一條路,嚴格限制收容流民人數,必要時將超過數量的流民攆回北方!”
第五琦這麼建議當然不是因爲他冷酷無情,而是含嘉倉的糧食供應着整個都畿道的軍糧,一旦被數百萬流民吃光了,朝廷的軍隊就要餓肚子了。
將流民和朝廷的兵馬放在一切對比,作爲政事堂宰相的第五琦當然會選擇軍隊,至於流民也只能成爲忍痛割掉的毒瘤。
就此事,一向分屬兩個派系的第五琦和韋見素竟然達成了共識
秦晉當然不會覺得意外,他們雖然分屬不同的派系,但畢竟都是任事的人,可不單單隻會耍弄權術。
“諸位先議一議河北賊兵的動向,朝廷又該如何應對?”
秦晉現在但逢兵事一定會召集政事堂至少兩位宰相一同議論,哪怕他早就有了定計,一樣不會繞過宰相們。他這麼做並非是有意放權,而是意在將宰相們納入自己的視線之內,隨時隨地可以通過他們的意見來把握其內心中的想法。
總而言之,秦晉既然不是名正言順的帝國掌舵人,就不可能爲了集權而繞過宰相。所以,即便宰相是一種分掉其權利的存在,也必須隨時加以拉攏。權利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往往相互限制又相互依存,如果抱着剷除一切,防備一切的態度,那麼全世界都可能成爲敵人。而一旦換一種角度,以利相和,則很可能是一種多方得利的格局。
秦晉一直篤信,各方多贏纔是致勝的手段,但如何掌握這個度則是其中的關鍵。
提起河北道的戰局,兩位宰相便都顯得謹慎了。他們都不是以兵事見長的,就算韋見素有過去江南地方宣撫的資歷和功勞,但那充其量仍舊在權力鬥爭的範圍內,和打仗畢竟不是一回事。
但是,既然秦晉讓他們議論,總不能一點意見都拿不出來吧?
第一個說話的還是第五琦,政事堂的三位宰相中,夏元吉的身體不好,經常請病假在家休養,韋見素是個三緘其口的人,因而只有第五琦不管不顧的表達自己的看法。
就算是不在擅長領域的兵事上,也試圖發出一些獨到的議論。
“賊兵之所以不作反應,也許是他們在欲擒故縱,如果朝廷放鬆了警惕,很可能會中了史賊叛軍的詭計。”
第五琦的說法也不是全然沒有根據,叛軍在這數年來於朝廷的攻防戰中,不止一次的使用過欲擒故縱的戰術,朝廷的兵馬往往因爲小勝而情敵冒進,最終卻落得個慘敗的下場。
因而,第五琦出於對以往戰例的研究,謹慎的提出了他的看法,希望能夠引起秦晉的重視。
秦晉揉了揉眉頭,又以詢問的目光看向韋見素,他可不理會韋見素是否喜歡沉默,他需要的是韋見素這個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說出自己真正的看法。
看到秦晉徵詢的目光,韋見素就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便只好捋着鬍鬚說道:
“第五相公的意見老夫身爲贊同,不過也還有幾點補充之處,朝廷的糧食補給既要供給軍隊,還要滿足民營的用度,這兩者的比例如何分配。一旦史賊叛軍發起反擊,民營雖有百萬之衆,又該如何應對?如果應對不利,被史賊叛軍打了突襲,殘局又該如何收拾?以上三點,朝廷須得有備無患才能做到勝可進,敗可退!”
這一番話說的看似面面俱到,實際上則處處在警告秦晉,神武軍很可能在河北遇到意想不到的反擊,如果就此情敵冒進,或是以爲搞搞民營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勝利,顯然是不現實的
然則,韋見素偏偏不肯直說,雖然一直假定秦晉的既定策略一定會取得勝利,但列舉的幾點都是可能遇到的麻煩甚至於戰敗後的應對措施。秦晉笑了,韋見素不愧是老狐狸,就算在表達意見時,也不肯直截了當的說出自己的真正意圖,盡是些曲裡拐彎的調調。
既然韋見素如此,秦晉也就樂得裝糊塗。
“糧食調配早就有了計劃,神武軍糧食供給自成體系,並不全然依賴朝廷的糧倉。如果糧食實在緊缺,含嘉倉的糧食可以全力供應民營。”
說到此,秦晉嘆了口氣。
“當今之世,對於朝廷而言,沒有什麼是比人口更寶貴的財富了,黃金雖然貴重,但畢竟埋藏於地下而取之不盡,可人口則不然,一旦損失,便至少要一個甲子才能盡復舊觀啊。”
秦晉停頓了一下,目光在第五琦和韋見素兩個人的臉上來回掃過。繼而,他加強了語氣,說道:
“一個甲子啊,試問在座的你我,有幾人能活到下一個甲子呢?”
一甲子六十年,韋見素已經年近過古稀,雖然身子依然硬朗,但還能有幾個春秋好活?第五琦倒是年富力強,可也過了不惑之年。只有秦晉,剛剛而立三十,可要見到下一個一甲子也要活到九十歲。
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而言,活到九十歲與吃人說夢無疑。
韋見素和第五琦一齊沉默了,他們都希望朝廷能夠保住糧食以供應軍隊,但卻忽略了天下的根基與根本,那就是能夠使土地產生財富的人口。
從某種意義上說,秦晉將人口比作最寶貴的財富是正確的,可偏偏就是這最寶貴的財富,千百年來卻屢屢遭到當權者的忽視和虐殺。
往昔戰亂之年,沒了糧食的軍隊甚至驅趕活人以用作軍糧,更將這些準備用作軍糧的百姓稱爲兩腳羊。
大唐已經百年不聞刀兵之聲,這一連數年的戰亂將天下百姓從一種虛妄的盛世直接打落阿鼻地獄。就連首善之地的長安都未能倖免,多少王公貴戚之家死傷累累。
想一想,一旦戰亂來臨,就算王侯公卿家的子弟,與普通的草民也沒什麼區別,生命脆弱的就像狂風驟雨中的枯枝敗葉。
“並非秦晉一意孤行,而是秦某希望竭盡所能爲這天下再多保留幾分財富,秦某還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再一睹盛世的尊容啊!”
兩世爲人的秦晉其所有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歷史上的遺憾不再遺憾,也因此他忽視了妻兒,忽視了一切與其本身有關的人和事。
在他看來,當今之世時不我待,如果不趁着亂世未曾穩固之前徹底挽回頹敗的局面,那麼歷史上的“安史之亂”後所跌入的殘局很可能將避不過去。
這是秦晉絕對不希望看到的。
儘管神武軍取得了一系列的勝利,但在這看似一切大好的局面下,卻還是隱藏着危機的,河西的情況渾噩不明,安西的*更是到現在還杳無音訊,唐朝已經隱隱然面對兩線作戰,如果不盡快結束河北的戰事,河西的亂象一旦蔓延到隴右,後果將不堪設想。
就在昨天,巡撫河西的苗晉卿送來的加急公文,河西突然出現了數路不明來歷的騎兵,如果事態繼續惡化蔓延下去,作爲河西治所的張掖很可能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