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十四章:遭遇遣唐使

一場細細的春雨連綿了三日三夜,關中大地變得溼漉漉、油汪汪,這都昭示着今年終於不會是大旱。一支車隊自東向西沿着泥濘的官道向長安而來,扈從的馬隊騎兵都披着遮雨的斗笠,但連天的水汽早就浸透了他們所有的衣衫。

馬車內,一名四十歲左右的錦袍男人皺眉挪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在狹窄的車廂裡坐久了,這種感覺比上刑還難受。

“嚴君,再有十里便到了長安,是否現在城外的驛站歇息一夜再進城?”

馬車外傳來的騎兵的徵詢之聲。之所以稱其爲嚴君,是因爲他的秩級並未確定,嚴格來說此時的他並不算朝廷官員。嚴莊長吁了口氣,自打車隊進入潼關以後,就是連天的細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是個頭,才一兩天功夫便覺得車內外,渾身上下無一處乾爽地方,潮溼和微寒讓人並不舒服。

不過,嚴莊也很清楚,這種連綿的細雨,一下就是幾天,對於馬上就要播種的關中而言,確確實實比油還珍貴。經歷了連續四年的大旱以後,關中大地終於要有個豐收之年了

這是不是昭示了什麼呢?儒家提倡天人感應,天子無道會惹來上天的震怒而施加災禍於人間,反之如果上位者有德,上天也會感念其德行爲人間降下福祉。

去歲,秦晉帶領着神武軍殺回了長安,除了趕走了爲禍一時的吐蕃人以外,更控制了李亨父子,成爲把持朝廷的第一權臣。這場春雨對於剛剛掌權的秦晉而言,實在是一場及時雨啊。

“嚴君,嚴君?今日是否在驛站投宿?”

車廂外的護兵得不到迴應,一連喚了幾聲,他才反應過來。

“不,進城去,到城裡住下,如果時間還趕得及!”

“時間趕得及,不過要加快些速度,嚴君在車內會感覺顛簸!”

“無妨,走吧!”

嚴莊這一路上顛簸了上千裡,自然也不差最後這十里地,急着到長安去,也好嗅一嗅城裡的氣息究竟如何。

正思忖間,外面忽然起了一陣騷亂,出於多年的死生經歷,嚴莊陡得緊張起來,但他馬上又意識到,這是在神武軍控制的關中腹地,距離長安不過十里距離,怎麼會有兵禍發生呢?

“外面發生了何事?”

他雖然不是朝廷有秩級的官吏,但在神武軍中的地位仍舊比較特殊,作爲秦晉特地關照過人,得到了比較好的照顧。

“幾個乞丐,攔路乞討食!”

嚴莊應了一聲,交代護兵們分發一些食物,將乞丐打發走,眼看着就到長安了,他還不想節外生枝。

不過,馬車停下來以後,過了一刻鐘都不曾重新起行,他耐不住性子便掀開簾子走了出去。斜斜的細雨打在身上臉上,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如果這場雨剛剛開始,對於人而言也算的愜意。可連續幾日夜的不停,讓人從裡到外都倍感潮溼難耐。

嚴莊舒展了一下手腳,並不打算走上前去查看護兵們如何打發走乞丐,而是遠遠的望了幾眼。護兵和乞丐交涉的聲音也時高時低,有一兩句傳到了他的耳朵裡,登時便引得他豎起了耳朵。

客卿,遣唐使之類的字眼顯然不是乞丐能夠知道的,

念及此,嚴莊腳下加快了速度,向那幾個乞丐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看,卻見他們與尋常乞丐並不相似,並無卑躬屈膝之意,眉宇間反而還與關中河南的居民有着不小的差異。

其中一個身量矮胖的大鬍子還操着一口生硬的漢話,顯然不是漢人。

“你們是遣唐使?”

矮胖大鬍子見嚴莊的舉止氣度便知道不是尋常人,雖然穿着普通的錦袍,並無官員膚色,可能夠驅使騎兵的,絕非一般人。

“稟明公,下走乃遣唐使藤原清河!”

嚴莊心下了然,原來是倭國人。唐朝在開元天寶年間,國勢達到極盛,非但陸上的番邦,就算海外四夷也紛紛遣使到長安來。倭國就是個極爲熱衷長安文化的過度,據說是個很小的島國,陸上面積加起來怕也只相當於幾個郡的規模。

在藤原清河的身後還站着一個清瘦的中年人,看起來這羣衣衫襤褸的遣唐使似乎以此人爲首。

嚴莊的目光剛剛落到那清瘦之人身上,便立即得到了迴應。只見那清瘦之人趕緊拉住了矮胖的藤原清河,上前一揖到地。

“遣唐使、客卿阿倍仲麻呂,拜見明公!”

明公只是對上位者的一種籠統叫法,在不知道對方具體身份的時候,如此稱呼既給予了足夠的尊重,也不會得罪人。

嚴莊有種感覺,這個自稱阿倍仲麻呂的人很聰明,但不知他麼又是如何淪落到這般地步的,無論遣唐使抑或客卿,都會得到朝廷極高規格的接待,依照絕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但他馬上便恍然,關中從天寶十五年和至德三年遭受了兩次兵禍,別說遣唐使,就算貴戚宗室之家也是歷劫無數的。

“貴使從何處來,yuwang何處去啊?”

阿倍仲麻呂嘆了口氣,顯得很是傷感。

“下走自天寶十四載辭別天子欲返回母國,不想在海上遭遇大風浪,竟被吹到了安南之南的海岸上,滿船百餘人被當地土人殺得大半,我等歷盡千難萬險,重新回到關中時,也僅剩下了這十幾個人……”

說話間,他身陷的眼窩裡已經溢滿了眼淚,這的確是個令人難過的故事。嚴莊不是個有同情心的人,只在嘴上安慰了幾句,便繼續問着問題。

“貴國距離遼東或山東很近,貴使爲何會被大風浪吹到安南去呢?”

嚴莊也算是知曉地理的人,無論從遼東或者山東乘船,都不可能被吹到安南去,如果這個叫阿倍仲麻呂的人無法解釋清楚,那麼謊言背後就一定有不爲人知的貓膩。

細雨淅淅瀝瀝的逐漸有些大了,嚴莊煩躁的抹了把臉上的水漬。阿倍仲麻呂的回答也很從容,讓他找不到一絲破綻。

“我等取道揚州,邀請了延光寺的鑑真法師一同東渡……”

鑑真法師的名號但凡有心向佛的人都或多或少的聽說過,嚴莊向佛更多過於向儒,便失聲道:

“如此說鑑真法師也,也已經罹難了?”

“不……”

阿倍仲麻呂搖了搖頭,有些哽咽的答道:

“在揚州出海時,共有三條大海船,鑑真法師並未與下走同船,遇到大風浪時,下走的船與另外兩條船失去了聯絡,鑑真法師自有佛祖庇護,此時定已經安然抵達了……”

在嚴莊看來,這顯然是阿倍仲麻呂一廂情願的想法,海上不比陸地,一旦遇到了大風浪,無論多大的海船,都只會像浮萍樹葉一樣根本就很難有幸免的可能。

在瞭解了這幾個落難的遣唐使底細之後,嚴莊沒有發現任何破綻,便讓胡兵善待他們,分給他們幾匹馬,也讓他們省省腳力,畢竟還有不足十里便到長安了。

安排妥當之後,阿倍仲麻呂並沒有離開,而是有些侷促的站在嚴莊面前。

嚴莊覺得有異,便問道:

“貴使還有要事?”

阿倍仲麻呂不好意思的乾笑了一下,好半晌才漲紅着臉道:

“明公可否爲藤原提供一輛馬車?他的腳底板已經爛透了……”

“原來是這事,好說,就讓他到我的車上去吧,正好一個人也是無聊的緊,貴使不妨也同車吧……”

很明顯,在阿倍仲麻呂的認知中,嚴莊是個不好相與的人,卻沒想到對方如此大方,一時間如釋重負。

“多謝明公關照,下走感激不盡!”

嚴莊倒覺得此人也算直爽,並不虛僞做作,如果換了漢人,怕是明明想要還得故作矜持的推辭一番,直到對方屢屢相邀,纔會做出盛情難卻的模樣“勉爲其難”。

嚴莊笑道:

“舉手之勞,走,貴使與某同車說話去!”

狹窄的車廂裡坐進了三個人,立時就顯得擁擠不堪,甚至相互間可以感覺到呼吸而帶出的風與氣味。嚴莊率先乾笑了一陣,問道:

“貴使抵達長安以後可有打算啊?”

阿倍仲麻呂有些黯然。

“此次出海遇險也許是上天的啓示,下走已經做好了老死長安的準備!”

這時,嚴莊才注意到,那個矮胖的藤原清河果然赤着雙腳,就算沾滿了污泥,也依稀可見其腳上潰爛的創口。

“風浪不過是巧合,貴使也不必灰心,總有機會回去的!”

落葉歸根在中原大地早就根深蒂固,心同此理,嚴莊自然也覺得讓這個遣唐使客死他鄉是一件很悲慘的事情,便隨口安慰了一句。

原本很是容易激動的藤原清河居然自打上了車之後就不再說一句話,嚴莊暗想,這人一定是得了那個請受遣唐使的叮囑,否則怎麼可能一個字都不肯多說呢?

“天下戰亂並未止息,朝廷也在用人之際,如果貴使肯留下來,必定會得到朝廷的重用,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呢,就算無法返回故土,能夠青史留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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