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劍峰裡,亂葬崗中,蘇杭與長歌下棋,一方執黑,一方執白,沒有驚天動地的力量,劃破長空的劍氣,兩個人都很難得的平靜下來,在古樸的棋盤上相繼落子。
蘇杭雖然是信口胡謅,卻說得很對,長歌這半生都在殺伐,與野獸爲伍,他的眼睛裡只有敵人,沒有朋友,寂寞相伴,卻並不感到難以忍受,適應了這種生存狀態。如今,他與蘇杭下棋,專心投入,似乎覺得很有趣,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上面。
相比起來,蘇杭也是這樣,一直在征伐,在貴胄王朝中周旋,躲避殺戮,經歷殺戮,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一路高歌,雖有挫折,卻都被化解了,有驚無險,走到了如今的地步,成爲一代人傑,在這諾大的九州,締造了一個傳奇。
他同樣很難得平靜下來,兩個人不發一言,彷彿世界都在他們的棋盤上安靜下來了,由於沒有任何力量透出,這一變故在藏劍峰外根本沒有人發現。
擁有神性的古樸棋盤被無數代賢者撫摸過,上面流淌着睿智與光輝,長歌與蘇杭無我無物,甚至沒有了對方,眼中只有棋盤上一步步精妙的佈局存在。
遠古流傳下來的文明是偉大的,就算在這棋盤上,身爲修士都不能完全悟透,做到萬夫莫敵,一子定乾坤的地步。
他們都在思索,將神智凝練到一個極致,再也沒有空間想其他的事情,到最後,他們每一個人落下一子,都要經歷好幾個時辰,日升日落,藏劍峰黑了又白,這一場戰棋,整整耗費了七天的時間。
兩個天之驕子成爲了文弱書生,在這七天的時間裡耗費心力,鑽研各種棋局,作爲己用,持子相互攻伐,竟然戰了個平分秋色。
平局告終。
兩個人都忘記了其他,到平局才如甦醒過來一般,長歌依舊盯着棋局,喃喃道:“有趣……”
“呼……”蘇杭長舒了一口氣,回過神來,暗自懊惱,這一場棋戰了整整七天,還不如和他打一場呢,他都有些後悔了,不過,在入棋的一剎那,蘇杭都專心致志起來,不再爲應付長歌而下子,十分認真。
在這樣的環境下,恐怕也只有他們能平靜下心來,九州衆生,有幾人敢隨意出入藏劍峰?
“這一場平局,你我沒有輸贏。”蘇杭道,這是最好的一個結局,他不在乎輸贏,可長歌未必不在乎。
“未必。”長歌突然道,他從棋盤上拿下第一步下的棋子,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指着棋盤道:“你看。”
蘇杭的臉色驚變,瞬間動容,整個棋局的排列方式瞬間變了,黑子與白子的佈局,原本還是很有規律的,平局而終,可他拿下第一步下的棋子之後,棋盤上就如兩條龍在纏鬥,而長歌拿下的一子,是白子組成的龍的眼睛。
“竟然這樣……”蘇杭心驚,這長歌果真了不得,心平靜到了這種地步,雖然戰了七天七夜,看似如一場龍爭虎鬥,可蘇杭的棋子一直都在他的擺佈之中,算計好了每一步,造成這樣一個棋局。
這種棋局雖然沒有用,下到棋盤上的棋子不可能收回來,嚴格意義上來說,還是平局,只是蘇杭想不到他竟然環環相扣,連自己都套住了。
“不過無用,下的子怎能再收回來,就像是做的事,怎麼能重頭來過?”長歌於此多了一些感慨,他的鋒芒彷彿頃刻間柔化了很多,變成了滿面春風,蘇杭有一種模糊的錯覺,這長歌似乎開始改變了。
“是啊,不能重頭來過。”蘇杭回想起往事,也在嘆息,長歌說的很對,無論什麼事,都不可能從頭來過,要是有可能的話,他寧願不與孫瑤去煙臺海邊看月食,寧願不走出藏劍峰,寧願不進入青雲門,寧願不掀開淨土墳,可這什麼事,無論對的錯的,做過了就做過了,沒有重頭再來的時候。
“你還不夠平靜,否則未必是平局。”長歌突然道。
“不夠平靜?”蘇杭皺眉,這長歌對自己的評價也太高了,他自認爲下棋的時候心夠靜,靜到想不起一點其他事,連長歌這個下棋人都忘掉了。
“你看這仙夠不夠平靜?”蘇杭指着亂葬崗最深處,問道。
“不夠。”長歌道。
“爲什麼不夠?”蘇杭又問。
“它夠平靜,就不會在整個正荒古時代都鎮壓在這裡,平靜是無慾無求,不聞它事,連己身都不存在於世界中。”長歌的話很有見解。
“你說的該是天了。”蘇杭道,他知道自己理解錯了,按照長歌對平靜的闡述,如果自己足夠平靜,那麼不是平局,輸的將是自己。
“也只有它是最平靜的。”長歌道。
“可它也有不容的東西。”蘇杭手指南天,聲音鏗鏘作響。
“它兼容所有。”長歌道:“它兼容正與邪,仙與魔,但正與邪不兩立,仙與魔是宿敵,當哪一方的力量足夠大,感染了無情天道,那天道就會傾向哪一方。”
“如果這世界,惡的存在要多於善,天道受染,將傾向於惡?”蘇杭反問。
“有可能嗎?”長歌又問。
“有。”蘇杭很凝重,緩緩吐出了這個字。
隨後,他們都看向了沙漠最深處,軒轅劍靈所鎮壓的地方,默默無語。
很久之後,蘇杭突然道:“天道無情,我想這天地本來就是沒有情的,可爲什麼,這天道常變?難道只因爲衆生的力量過於強大嗎?”他對這個問題一直沒有什麼定論,在他看來,彷彿冥冥中有一個主宰世界的神明,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按照自己的意志在修改,他所幻想出來的這個神明,連仙與魔都不可能與他對立,是創造世界,主宰世界的最高神。
可有這樣的神嗎?蘇杭不覺得會有,可也不確定,冥冥中彷彿感覺它到處都在,在蠻荒古林的十年間,蘇杭經常在夜深人靜時仰望天空,他知道還是自己所見的太少了,仙能長生,那長生之後就止步不前了嗎?會不會有比仙還要強大的東西?
他想這是有的,但也只有仙的世界纔會有。
“你說得對,天道無情,九州衆生凝聚的力量,能抵得上仙嗎?”長歌道:“正荒古時代經歷兩百萬年,舉霞飛昇者無數,單單是長歌一脈,就有很多人飛昇,但年代久遠的,都流逝在歷史的長河中了,你可曾想過他們爲何非要離開這個世界嗎?”
“想過,仙的世界是樂土,只有歡樂,沒有悲傷。”蘇杭道。
“仙需要嗎?”
“不知道。”蘇杭搖頭。
“他們或許……”長歌看着天空,道:“在另一個更爲浩瀚的世界在爲九州飛昇者博得生存的權力。”
蘇杭默然不語。
“大荒古時代的事情無人知曉,在那之後,神祇出現,引導衆生,他們爲什麼不留在九州,又去了哪裡?我想,在那個世界,他們是不是同樣引導着飛昇的仙?”
蘇杭腦袋“嗡”的一聲,似乎某個一直糾纏他的鎖鏈被打破了,差點驚呼出聲,有一種頓悟的感受。
可這感受太模糊了,只一剎那就消失,蘇杭根本不知道自己想通了什麼,頓悟了哪些,可他有一種豁然開朗,思緒連貫的感覺,彷彿遠古的浩瀚秘辛要在他的眼前揭開面紗。
“大荒古時代,那段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一個時代淪陷,文明覆滅,要重新開始,天,又做了什麼?”長歌高談闊論,指着蒼天,朗朗問道。
蘇杭的眼睛越睜越大,看着長歌的背影,在太陽的照耀下在沙漠裡留下一道殘影,他隱約感受到,一卷浩瀚的史詩將要陳鋪在他的面前……
“長歌……你都知道些什麼?”很長時間之後,蘇杭纔回過神,問長歌道,這一脈的人都太神秘了,個個戰力無雙,甚至有好幾個長歌都舉霞飛昇了,且,他們的傳承同樣神秘,無法想象,據長歌所說,他在有記憶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叫長歌了,那時候他還小,連生活都不能自理,被一頭野狐狸收養,長大,這樣說來,長歌到底是怎麼選定傳人的?這個名字又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且,淨土墳裡還出現一個長歌,雖然只有半仙的修爲,卻被很多沉睡着的老怪物所忌憚,還稱他妄想定天理,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什麼都不知道,又似乎什麼都知道……”長歌皺眉,周身柔化了許多,之前臉龐的輪廓都如劍刃,而如今似清風吹過一般,對蘇杭敞開心扉,道:“我的記憶裡有零零散散的碎片,說不清道不明,我同樣在疑惑。”
“因此你要追尋仙的秘密?”蘇杭震驚,看來,他這一脈當真了不得。
“對。”長歌道。
蘇杭終於明白他今日所談是怎麼一回事了,原本,蘇杭還覺得另類,長歌應當是個戰爭分子,沒想到他所做一切都是爲了追尋仙的秘密,這無疑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成仙。
“突然有些不認識你了。”蘇杭苦笑。
“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你認識過我嗎?”長歌面無表情。
“現在認識了。”蘇杭沒臉沒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