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長安,寒冬臘月。
天穹雲霧消散,冬日暖陽總算露了尖,垂掛雲端,懶懶照向大地。陽光穿過雕花木窗,照入凌波的閨房中,映得書案明亮了三分。
凌波家中人口單薄,父女三人住着一座三進的院子。穿過主屋旁的一條便道來到後院,左右廂房分別住着姐妹二人,中間的明堂是她們共用的書房兼會客之所。
桌上一張湖紙,紙上一支素梅,枝上六朵梅花已快成形。凌波立於案前,手中一支兔毫筆已有些陳舊,筆桿被磨得晶亮,顯是經常使用,筆毫上墨汁飽滿,卻遲遲不見落筆。
墨汁忽然滴落,污了好容易完成大半的畫作,也驚醒了沉思中的凌波。她輕輕一嘆,今年的九九消寒圖是註定無法完成了。
凌波本姓韓,雖比不上世代簪纓的高門大姓,也是詩禮傳家的書香門第。她生於寒冬臘月的洞庭湖畔,據父親說,母親生產前夕,曾夢見素衣仙子踏波而來,醒來時恰聞見水仙花開的淡雅香氣,便從抱朴子“因風凌波者,雖濟危而不傾”中取凌波爲名。四年後才又有了妹妹凌音。
門外有婢女通傳老爺來了,待她迴應後,打簾讓進一位年近而立、身材頎長、氣質儒雅的長鬚文士,請至案前坐下,便退了出去。
“父親。”凌波放下筆,繞到案前行禮,動作行雲流水,一絲不苟。豆蔻年華的少女,姣好的面容猶有稚嫩,神態舉止已是沉穩大方,因稚齡喪母,家中又無兄弟,自是比同齡的孩子少了幾分天真,出了母孝,卻沒有換上鮮豔的服飾,素淨的臉上脣色微微泛白,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眼下已有淡淡青影。
韓父瞥一眼案上毀掉的梅花圖,暗暗嘆息,女兒雖看起來鎮定,昨夜定也無法好睡。
也怪他這父親無用,昨日才聽到風聲,聖上擬下旨招選京畿適齡女子入宮,從四品以下官眷均在其列。凌波十二歲的生辰剛過,恰在這採選旨意之中。
早年間聽到採選,不少人家興許還有些飛上枝頭的想望。可當今聖上御極已三十年有餘,年事日高;而宮中女子的數量卻是越來越多,便是常駐行宮的,都要數以萬計,可以想見能見聖顏多麼不易,更遑論得盛寵了。然而這些年來的採選卻從未停止過。因此每逢採選,消息靈通、或是人面廣的都早做了打算,而無門路的想要躲過,也變得難上加難。思及此不禁嘆道:“我兒生辰若再晚上幾日,該有多好。”
父親壓抑的低嘆,讓凌波強壓的心緒又泛起了波瀾。她垂下頭,聲音平靜地道:“女兒生辰與聖意皆是無可更改,父親不必爲此嗟嘆。”
“是,你說得對。”韓父自嘲一笑,“爲父一把年紀,尚不如你通透。我今日來正是想問問你的心意。匆忙之間要尋一門親事雖不容易,但也並非無法可想……”
凌波蹙眉,此時匆忙定親,豈非不顧皇家臉面?韓家根基尚淺,斷沒有如此底氣。更何況她年歲尚小,時人又盛行晚婚,從沒想過如此早便論及婚嫁。
韓父看她猶疑,忙安慰道:“勿憂,爲父謹慎些,尋不到錯處也不會怎樣,至多升遷受些妨礙。更何況潑天富貴本就不是那麼好享用的。”他搖搖頭,並不多言。
凌波沉吟片刻,心中有了決斷:“我知父親一心爲女兒着想,可時日匆忙,良人難覓。”與父親談及自己親事,多少有些忸怩,連忙將自己打算和盤托出:“女兒昨夜翻閱典籍,倒是想到一條出路。”她目光晶亮的看向父親,“父親能否助我成爲女官?”
韓父一驚,本能搖頭。女官雖有品秩職銜,名義也不再是是皇帝的女人,但大齊立國百年,女官與宮女妃嬪的界限越來越不分明,以女官身份承寵封妃的大有人在,那些沒名沒分的就更不知凡幾,也因此名聲不再如百年前那樣清白。可他身爲男子,自是不好開口提醒,斟酌道:“女官多爲品德才學出衆的守寡婦人,你這般年紀縱然能成,品秩也低,萬事仍不能自主。況且一入宮門,縱然能夠出來,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凌波一笑:“雖難,但也不是無法。”她正色道,“父親,女兒何嘗捨得家裡、捨得父親幼妹?可天威難測,天子之怒不是父親可以承受的,覆巢之下無完卵,女兒不敢冒這樣大的風險。更何況女兒進了宮,哪怕品秩再低,消息也比家裡靈通些,若是再碰上有如今日之事……”她如兒時那般依偎着父親手臂,目光中有一絲難得一見的俏皮:“女兒想過了,做公主身邊教養女官最爲妥當。”
聞言,韓父終於認真思索起來。宮中爭鬥,於無聲處步步驚心,歸根結底不過權勢二字,公主身邊是非較少,也不容易無端捲入風波。更何況無論聖上還是皇子,總要顧及些名聲,總不會對女兒或姐妹的身邊人起什麼心思。正想着,又聽她說道:“如此一來,能因才名徵召入宮最爲便宜。要勞煩父親費些心思了。”
凌波於琴棋書畫中猶擅棋書,關鍵是寫得一手好字,本朝從太宗時起已極重書法,擅書便有了莫大優勢。
韓父長出了一口氣:“我兒既然已有計量,爲父也能放心些許。說到底,都怪爲父無能。”
“父親如此便太見外了。”凌波笑道,“說到底,都怪女兒不是男子,不能替父親撐起門楣。”
韓父也終於露出了笑意:“好好好,你我父女,不說這些。”只是心底到當真起了幾分遺憾。